長夜漫漫,你等的車,還要后半夜才會到,雨又下得這么大,我們連到站臺上抽根煙都去不了,那么,恭敬不如從命,修文兄弟,趁著你等車的時間,我就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你可能已經(jīng)忘了,但我都記得清楚:你問過我三次,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F(xiàn)在,我就告訴你標準答案,你可聽好了啊,標準答案是,這半輩子,我都是靠演戲活過來的。
你知道,我是唱花鼓戲出身的,遵了父母大人的意,十多歲我就拜了師父,那時候,每天天不亮,我就往師父家里跑,給師父端茶倒水,也給師父拉磨種田——我們老家那一帶的花鼓戲,最早叫作漁鼓調(diào),過去時候,只要遇到荒年,就有人出門去唱這漁鼓調(diào),說白了,就是用它去討飯,所以,打十多歲起我就想明白了,我的父母大人非要我去拜師學花鼓戲,為的是學一門討飯的本事,荒年來了也餓不死。
不瞞你說,我天生就是唱戲的好胚子——三五年下來,《站花墻》《掉金釵》《柳林寫狀》,這些戲就沒有一出是我拿不下來的。先不說大戲,單說開場前的蓮花落和敲碟曲,我更是學會了幾十段,所以,不到二十歲,我就開始登臺了,一時之間,說是小有名氣也不過分。但是兄弟,我先不跟你說唱戲,我先跟你說說一副戲聯(lián)吧。戲聯(lián)你都不知道?很簡單,所謂戲聯(lián),就是戲臺上的對聯(lián)。
那副戲聯(lián),刻在漢江邊上的一座戲臺上,上聯(lián)是:君為袖手旁觀客;下聯(lián)是:我亦逢場作戲人。我記得是春天,油菜花開得到處都是,從戲臺下,一直開到了漢江邊的碼頭上,那一天,上場前,我第一眼看見這副戲聯(lián)的時候,心底里就是一驚,只覺得,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旁人,我們這一輩子啊,都被這副戲聯(lián)道盡了,你想想是不是這樣,這世上,哪個不是袖手旁觀的人,哪個不是逢場作戲的人?可那時候,我還年輕,一想起這句話,就覺得心有不甘,卻又不知道為了什么去不甘,只是一邊演戲一邊問自己:我這是在逢場作戲嗎?一邊演戲一邊又盯著臺下看戲的人去看:你們,一個個的,全都是袖手旁觀的人?
果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修文兄弟,那時的我,年少輕狂,哪里會對著這副戲聯(lián)一想再想呢?實際上,等我過了二十歲,你知道的,那幾年,那樣一個世道,人人都忙著掙錢,喜歡看戲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可我偏偏不服,呼朋喚友,結(jié)了異姓兄弟,自己拉起了一個戲班,還搞起了創(chuàng)作,自己編了一出戲,叫作《桃園三結(jié)義》,在工廠里演,在村委會里演,在紅白喜事上演,這樣一來,我們的日子不但沒有過不下去,相反,說是蒸蒸日上也不過分。為什么要自己編這出戲?我想,大概還是因為不服氣吧——我們這個花鼓戲啊,男歡女愛的多,哭哭啼啼的多,討飯的時候好用嘛,可我又不想當個討飯的,為什么老要唱那些矮人一頭的東西?
這就不得不說起我那兩個異姓兄弟了,也是巧啊,在《桃園三結(jié)義》里,我演的是二弟,關羽關云長,當我和兩個異姓兄弟拜把子的時候,也是行二,所以,你看巧不巧,演戲時我是二弟,過日子我還是二弟;演戲時我有了一個大哥和一個三弟,過日子我也有一個大哥和一個三弟,俗話說得好,兄弟連心,其利斷金,我還真是挺知足的。沒過多久,我結(jié)婚了,媳婦也是唱花鼓戲的,我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大哥和三弟想到這么多年的不容易,跟我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嘩啦的。
確實是不容易啊——幾乎就在一夜之間,世道大變,你就算打著燈籠找,也找不出幾個喜歡看戲的人了,為了活下去,一年到頭,我們都在鄉(xiāng)下待著,也只有在那里,戲開場的時候,勉強還能湊出個十人八人,那也得演下去啊,不然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各自的家小,我們吃什么喝什么呢?到了這時候,唱戲的好多講究,我們也顧不上了,哪里還有什么戲臺?給塊空地我們就演。我記得,有一回,一整出戲下來,我們兄弟三個演,我媳婦就踩著梯子,從頭到尾用手扶著掛在電線桿上的擴音喇叭,生怕它掉下來,到最后,喇叭還是掉了,我媳婦趕緊伸手去接,沒接住,梯子倒了,我媳婦摔在地上,砸暈了,兩天之后才醒過來。
說實話,盡管我一直不想把唱花鼓戲看作討飯的手藝,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們不是在討飯又是在干什么呢?到了這個地步,戲就實在唱不下去啦,所以,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有一晚,在一片高粱地里,唱完戲,我們兄弟三個,突然就定了下來,打第二天起,不唱戲了,各自去找各自的活路。我記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大,風也很大,風一吹,高粱葉子就嘩啦啦地響,我找了個借口,說是去撒尿,一個人跑遠了,好好大哭了一場,你可別笑話我,幾年的關羽演下來,幾年的二哥當下來,關羽關云長,我還真是舍不得他,好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現(xiàn)在,說不演就不演了,我這心里啊,說多疼,有多疼。
再疼也得活下去,不是嗎?我的活路,是賣水果,我跟你說啊,賣水果的那個小推車,我真是推不出去,好不容易推到街上,我是叫也叫不出來喊也喊不出來,為什么呢?就是中了關二哥的毒,這城里,只要聽我唱過戲的人,老老少少,都叫我一聲關二哥,時間長了,我還真信了,我還真就拿我自己當作關二哥了,關二哥,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溫酒斬華雄,他怎么能賣得了水果呢?我沒辦法,又愛面子,就去看我媳婦,意思是,要不你來吆喝一聲,哪知道,我剛看她一眼,她馬上就去看別處,也是,她也是唱戲的人,她唱的還是糜夫人呢。
我還記得,有天晚上,我們推著一整車沒賣完的水果回家,走到一條小巷子里,我媳婦突然哭了,她哭著對我說,要不你就吆喝兩聲?我也哭了,我哭著對她說,要不你就吆喝兩聲?正說著,我想起我是個男人,應該我先吆喝,可是,剛一吆喝,有個過路人認出了我,叫了我一聲關二哥,我趕緊就推著小推車跑遠了。
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是因為哪件小事情,我怒了,打了我媳婦,一遍一遍對她喊:叫我關二哥,我他媽是關二哥呀!
不過,你放心,該吆喝,還得吆喝出來,多虧了大哥和三弟,他們兩個,都是在商場里租的鋪子,商場關門了,他們就來找我,一來就扯著嗓子吆喝,慢慢地,我、我媳婦,也就都吆喝出來了,第一聲吆喝出來之后,我丟下媳婦和大哥三弟,自己去買了幾炷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跪在地上,點燃了香,一邊點,一邊在心底里說:關二哥,給你丟臉了,打今天起,我要忘掉你了,我也要忘掉我是關二哥了。
漸漸地,我就真的忘了關二哥了,一來是,生意越做越好,沒過多久,我和媳婦就扔掉小推車,租下了門店,這樣,遇到個刮風下雨,我們就不用站在大街上忍饑受凍了;再過了兩年,我們退了門店,直接去水果批發(fā)市場里租下了攤位,這樣一來,我就成了批發(fā)商了,成天往滿世界里跑,一會在漳州進芒果,一會在黃巖進橘子,我媳婦說我忙得跟條狗一樣,我覺得她說錯了,狗怎么會有我忙呢?二來是,我媳婦一直沒懷上孩子,所以,只要有點工夫,我都得拉著她到處看醫(yī)生,看了中醫(yī)看西醫(yī),看了西醫(yī)再看中醫(yī),偶爾,我也去拜菩薩上香,只是拜的早就不是關二哥,而是變成了送子觀音了。
修文兄弟,你說,如果日子就這么過下去,該有多好?可是,你是個聰明人,只要我這么問,你大概就可以想到,這樣的好日子,肯定長不了,是吧?實不相瞞,這么多年下來,每到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當我回想起我這大半輩子,只要想起這一段,我就特別希望自己手里有個遙控器,對準這一段,遙控器一按,一輩子就停在那里,一步也不再往前走了,要是真那樣的話,該多好啊!可是不行啊,你不往前走,人家都在往前走,到了最后,你也只有重新站起來,腸子斷了肝碎了又怎么樣?你還是得朝前走——
說是飛來橫禍,那真叫不夸張:突然就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叫我退掉水果批發(fā)市場里的攤位,說是不光我的攤位,就連一整個市場的攤位,都被這城里最有名的那個大哥看中了,只要他看中的地方,他就沒有拿不到手的。我的左鄰右舍自知惹不起那個大哥,前前后后,一個個都退了攤位,可是,我怎么能退掉攤位呢?為了大干一場,我借了不少錢,在漳州、在黃巖、在北海,在這些地方,我已經(jīng)付出去了好幾年的水果定金,要是沒了這個攤位,我不就債臺高筑了嗎?我不就傾家蕩產(chǎn)了嗎?所以,說什么我也不肯退掉攤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悲劇便注定了:隔三岔五,我的攤位門口就被人倒了垃圾,垃圾堆成了一座山,比我的攤位還要高,別說做生意,連我自己,都經(jīng)常被垃圾車擋在了外面。
我當然不服,徑直上了門,想去找城里最有名的那個大哥論一論,你猜怎么樣?連門都沒進去,直接被人打成腦震蕩,住了半個月醫(yī)院,等我從醫(yī)院里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攤位已經(jīng)被鏟平了。事情顯而易見:我已經(jīng)債臺高筑了,我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了?,F(xiàn)在,除了找那個最有名的大哥索要賠償款,我沒有別的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那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我蹲在自己被鏟平的攤位邊,高高的垃圾堆里,一邊抽煙,一邊想起:我也有大哥的??!除了大哥,我還有三弟呢!所以,當天晚上,我將大哥和三弟約到了漢江邊上,跟他們一起商量,我到底該怎么辦,可能是喝了幾口酒,我氣憤難平,趁著酒意跟他們說:咱們兄弟三個,好歹也是演過劉關張的人,實在不行,咱們?nèi)齻€,一人一把刀,跟那個最有名的大哥拼了吧?說不定,他怕我們拼命,反倒能夠順利地給我賠償款呢?哪知道,大哥和三弟像是商量好了,一起問我:還記得那副戲聯(lián)是怎么寫的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何意,也沒想起什么戲聯(lián),他們便告訴我: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
聽他們那么說,我一下子就傻了,雖然能大概猜出他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又說什么也不肯信。只是,不信也沒有辦法,當然,大哥和三弟念了兄弟一場,跟我多說了幾句:你呀,別鉆進關二哥的身體里出不來,戲是戲,日子是日子,反正我們沒有鉆在劉備張飛的身體里出不來,實話說了吧,以前,叫你一聲二哥,叫你一聲二弟,你還真以為跟你親成了同胞兄弟?那不就是想跟著你唱戲掙一份吃喝錢嗎?忘了嗎,我亦逢場作戲人??!這樣吧,要拼命,你自己去拼命,錢不夠的時候,你再來找我們想辦法,不過呢,丑話說在前頭,要多了可是沒有。
我得跟你承認,修文兄弟,那天晚上,看著大哥和三弟走的時候,我的心都差點碎了,只覺得,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真難;一個人要去信點什么,真慘;所以,我一個人,在河灘上哭得稀里嘩啦,想了想,干脆跑了十幾里夜路,一直跑到了當年那座戲臺邊上,天色黑得很,四下里,一點亮光都沒有,我就拿出打火機去把那副戲聯(lián)照亮了,再一個個字去看,千真萬確,就是那幾個字: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
不過呢,我這個人,笨是笨了一點,但也不是太笨,到了最后,不是別人,還是那副戲聯(lián)點醒了我,在戲臺上坐著,一遍遍地看著那十四個字,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就冷靜下來了——我亦逢場作戲人——事已至此,我就不能去作場戲嗎?真的,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算是徹徹底底地忘了關二哥,從前我只是以為我忘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你看,當我打算演一場戲,想都不想一下,一心還是要扮作關二哥,一心還是要當二哥二弟,現(xiàn)在,我該真正跟關二哥說再見啦,只因為,我的關二哥啊,不管我有多信你,你已經(jīng)救不了我了。
你是不知道,從那天開始,接下來的一年多,我是演得有多辛苦——我先演了秦香蓮:給自己做好訴冤的紙板,一前一后掛在身上,然后,大街小巷,東奔西走,遇見該訴苦的我就訴苦,遇見該喊冤的我便喊冤;我也喬裝打扮,守在最大商場的女廁所門口,為什么守在這兒呢,因為我知道,一個大領導的夫人,總是愛在那里買衣服,見不到大領導,我就只好想辦法去見大領導的夫人了,你猜怎么樣?果然就讓我守到了!一見到她,我二話不說就給她跪下了,你看,我這演得是不是和竇娥都有一拼?我還演過《琵琶記》里的趙五娘,把自己受過的罪跟苦全都編成了唱詞,然后,走路去北京告狀,一邊走,我就一邊唱。
你大概也看出來了,虧得我是唱戲的出身,不光花鼓戲,還有京劇、河北梆子、黃梅戲,這些劇種里演過的冤案,我全都找出來看了一遍,再照著它們演,至于演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我也不知道。
演得最辛苦的一次,其實是演死:我的動靜越來越大,那個最有名的大哥也就越來越不耐煩,終有一天,我正好走在城外的漢江大堤上,兩個愣頭青,手里拿著鐵棍,從大堤下面撲上來,對準我,一人一棍子砸下來,三兩下我就倒在了血泊里,一步都動不了,好在是,演了這么多年的戲,我也算是能夠察言觀色之人,那大哥的本意,當然是要打死我,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兩個愣頭青,其實又都害怕是自己打死了我,弄不好,這是他們第一次去完成把人打死的任務,于是,等到其中一個剛剛朝我砸下一棍子的時候,我慘叫了一聲,身體抽搐著,再抽搐著,最后,憋住了呼吸,整個身體,再也不動彈了。那愣頭青像是嚇得呆住了,挨近我,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鼻子前,試探了半天,終于,扔下手里的鐵棍,撒腿就跑了。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化險為夷的時候,沒料到,剩下的那一個,卻好半天都不肯走,他就蹲在我旁邊抽煙,抽一會,再像之前那一個,伸出手指在我鼻子前試探,前前后后,只怕有半個小時,所以,這半個小時,我真是向他奉獻了我平生最精彩的演技——比憋氣更重要的,是我不斷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暈過去,一旦暈過去,我就憋不住氣了。最后,他終于走了,我的這條命,算是留下來了,到了這時候,一顆一顆的淚水才從我的眼眶里鉆出來,又掉進了從我身上流出來的血里,我仍然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輕心,千萬不能把接下來的戲演砸了。
你問我那個最有名的大哥最后怎樣了?唉,像他那樣的人,下場能好到哪里去呢?實際上,就在我差點被他派出來的人打死之后,差不多兩三天的樣子吧,他找到了我,說他已經(jīng)服了,這就給我賠償款,我想了想,放棄了賠償款,再跟他說,我還是想要回我在水果批發(fā)市場的攤位,他竟然答應得非常痛快,馬上叫人帶我去辦了手續(xù),當天晚上,一場打黑行動在城里展開,他在逃命的時候,被貨車撞上了半空,再掉下來,人沒死,腦子卻從這以后就壞掉了。
重新回到水果批發(fā)市場的那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大冬天,天剛剛亮,天上的太陽紅彤彤的,我和媳婦兩個人,去了我們從前的攤位上清理垃圾,我原本想,上午把垃圾清理完,下午就可以找人來動工,三兩天下來,我們的攤位就可以重新砌好了。哪里知道,我媳婦站在一堆垃圾里,突然就哭了起來,她哭著跟我說,她要走,她要離開我,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腦袋發(fā)懵,問她:你要去哪里?
她說:不管去哪里,都比在這里好。
我知道,在這城里,幾年的戲演下來,我已經(jīng)從關二爺變成了個笑話,自然的,這幾年下來,她受的委屈也不是三天兩夜可以道盡的,我想去安慰她一下,走上前,去抱住她的肩膀,她卻緩慢地將我的胳膊從她的肩膀上拿了下來——就這一個動作,我就已經(jīng)知道,我媳婦,心意已決,只怕是挽不回來了。
我不甘心,問她:到底是為什么?
她說:你忘了,我當年,也是個角兒,干脆說明了吧,這些年,這些年我一直沒懷上孩子,是我故意懷不上的,為什么?因為我一直在等著你有出息,可不管怎么等,你都還是沒出息,不光沒出息,還越來越窮,我看穿你了,不想再等你了,你這一輩子,離不開一個窮字。
你是不知道,聽完她的話,我的心里有多疼,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問她:窮有罪嗎?
她答:窮有罪。
然后她就走了。也是奇怪啊,我竟然沒有上前去攔住她,大概還是因為她戳中了我的心窩子吧,這些年里,我難免也會問自己:你是個有出息的人嗎?你還有沒有可能變得出息起來呢?我當然回答自己說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又必須承認,許多時候,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還能出息起來。所以,在紅彤彤的太陽底下,我恍惚著,看著媳婦越走越遠,心里也就越來越清楚:人活一世的真相,正所謂,君為袖手旁觀客,說的恐怕就是現(xiàn)在了。所以,到頭來,看著她走,我也沒叫她一聲,腦子里全是空白,只是絕望地看著她走出水果批發(fā)市場,最后,徹底從一輛公共汽車背后消失了。
我亦逢場作戲人——經(jīng)此一劫,我變了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出門進貨的時候,又或者在市場里搞批發(fā)的時候,坑蒙拐騙這樣的事情,我還真是沒少干。不要緊,反正我能演,有人上門來找麻煩,我就演戲,管他什么人,只要我的戲演得下去,麻煩就總能對付過去??墒?,可能還是因為大勢已去吧,幾年下來,我不光沒掙到錢,欠下的債反倒越來越多,到最后,漳州的、黃巖的、北海的,一個個債主都不遠萬里地跑來堵我的門,找我還錢,我只好再演起戲來,干脆從北海的那個債主身上又騙了一筆錢,就此遠走高飛了。
我亦逢場作戲人——離開家以后,我可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在山西,我給一家毛巾廠當過銷售代表;在四川,我編造履歷,上門應聘,給一家小額擔保公司當業(yè)務經(jīng)理,最終,還是被人識破,給趕了出來;在河南安陽,我學會了開車,給一個老板當司機,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來,老板娘都已經(jīng)在逼著我去相親了,一夜之間,老板一家被幾個山東流竄來的慣犯在搶錢時滅了滿門,修文兄弟,如果當時我也在,現(xiàn)在坐在你身邊的,恐怕就不是我了。在這些地界,要說最難忘,還是在山西,為什么呢,就因為小戲班子多,大概是因為關二哥的老家在山西,關公戲也多,我就成天追著那些小戲班子去看關公戲,看著看著,禁不住想起從前,我當然也會忍不住要落淚,但是,我也總是能忍住,不落淚。
山西的關帝廟也多,大大小小,總能遇見,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到這些廟里去,去跟關二哥待一會,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在宿舍里發(fā)高燒,也沒錢買藥,為了活命,我強撐著從床上爬起來,去廟里拜關二哥,在廟里,我一邊給他磕頭,一邊在嘴巴里念叨:關二哥,我沒錢買藥,現(xiàn)在,我給你磕一個頭,就當作是你給我喝了一片藥了,你看好不好?最后,你猜怎么著?關二哥可真是神啊,從廟里出來,我的燒就退了。
距現(xiàn)在五六年之前的那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因為聽到消息,說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那套房子要拆遷,政府會給我一筆錢,你知道,老家是我的傷心之地,我當然害怕回去,但也非回去不可——萬一這筆錢的數(shù)目不小,我能靠它東山再起呢?這樣,我就還是回去了,一回去,我便被債主們扭送到了派出所——他們同樣聽到了消息,而且早早就在老家里等著我了。最后,政府給的錢我拿到了,卻正好夠還上我當初欠下的債,等于是,白回來了一趟,我的手里仍然沒有分文,好在是,有個在武漢東西湖地區(qū)開工廠的老板缺個司機,問我愿不愿意,反正我暫時也沒看見別的活路,沒怎么猶豫,就跟他同去了武漢東西湖。
那時候,我的老板剛剛喪妻兩年,成天琢磨著再結(jié)婚,所以,平日里,工廠里的事情他都不怎么管,成天坐在工廠門口的一家茶館里相親,對于那些來相親的女人們來說,東西湖說近不算近,說遠也不算遠,所以,我每天的差事,就是去接送她們,別看這個差事簡單,我每天可是累得要命?。合嗟挠H越多,我的老板越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剛上市的新茶,緊俏得很,就算不喝酒,他的臉上一天到晚也都是滿面紅光的,所以,一時半會,我根本就看不出他會把相親結(jié)束掉。
這一天,天上下著雨,我接到老板的通知,開車去硚口,到一家商場門口接人,人接到之后,雨越下越大,雨刷器一遍一遍地刷來刷去,我還是看不清前面的路,于是,我就放下車窗,把腦袋伸到外面,往前看,看清楚幾步,就往前開幾步,終于,等下了高速路的時候,樓也看不清了,樹也看不清了,我只好把車停下,也沒說話,無意里,對著后視鏡看了一眼,只看一眼,我就呆住了。然后,也不說話,再打開車窗,伸出頭去往外看,看了兩眼,還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我已經(jīng)哭了。我什么都不管,哭著發(fā)動了車,死命往前竄,是的,只要對面來個車,或者來個人,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我不管,繼續(xù)死命往前開,一邊哭,一邊開,一邊開,一邊哭。
修文兄弟,你肯定猜到了,后面坐著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我媳婦,不不,是我從前的媳婦。
其實,她也早就認出了我,見我哭得傷心,她也說不出別的什么話,想了又想,問了我一句:還好吧?可是,這么明顯的事情還用問嗎?我當然過得不好,和她離開我的時候一樣,我還是那個沒出息的笑話?,F(xiàn)在,這個笑話除了哇哇哭,除了開著車四處亂竄,他哪有第二條路可走呢?我媳婦,不,我從前的媳婦,她也沒有別的話對我說了,任由我把車開到了一片農(nóng)田里,車輪上被泥巴塞滿,一步也不能動彈,我就不要命地去狠踩油門,踩了十幾分鐘,不想再踩了。我覺得我們這輩子都無法從這堆泥巴里出去了,車又猛然沖破了泥巴,重回到了公路上;我再繼續(xù)往前開,雨越下越大,車速一點也沒降下來。我只覺得自己把車開進了一片工地里,突然就聽到我從前的媳婦大喊了一聲,再看前方,來不及了,我們的車活生生撞在了一堵被彩條布罩住的圍墻上,不過,就在我覺得下一秒鐘就會沒命的時候,我們的車竟然好好地穿過彩條布,陷在了圍墻外的一條水溝里——那彩條布罩住的,其實是圍墻上的一個窟窿。
過了好半天,我才聽見我過去的媳婦說:我剛才還了你一條命。
我回過頭去,死命地盯著她,但還是說不出一句話,沒想到,她竟然從車后排起身,一步跨過來,坐到副駕駛位置上,然后,她掏出一只手機,遞到我眼前,我去看那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屏保是一張照片,一個小男孩的照片。
我問她:這是誰?
她說:我兒子。
就算她不說出來,我也大概知道了這是怎么回事,可是,當她親口說出來,還是要了我的命,一下子我就咬牙切齒了,我咬牙切齒地問她:你他媽都有兒子了,為什么還跑出來相親?這么多年,你他媽是活成婊子了嗎?
修文兄弟,你是個作家,大概也寫了不少這世上癡男怨女的故事,可是,我敢說,我和我從前的媳婦,我們的恩怨,我們的故事,你肯定從來沒寫過,弄不好,你也聽都沒有聽過——她告訴我,她不是婊子,她只是要養(yǎng)活她的兒子。停了停,她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告訴我,她是記得我的,但是非要她說實話的話,她也早就忘了我了,倒不是她有多么無情,實在是因為,現(xiàn)在,她有了一個兒子,不管睡著了還是醒著,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她的兒子,十萬個男人加起來,也不如她的兒子。
事情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我還在尋死覓活,她卻說,我早就已經(jīng)被她忘了。我當然無法接受,我當然不能放過她,于是我便問她:你不是嫌我窮嗎?你不是要跟有錢人的嗎?跟了有錢人,生了兒子,還跑出來相親,你他媽不是婊子是什么?
她竟然笑了起來,她就那么笑著告訴我:她的確找過一個有錢的臺灣人,還給他生了兒子,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臺灣人根本沒錢,徹底就是個騙子,因為詐騙,這個人現(xiàn)在正在臺灣坐牢。對她來說,這當然是活該,因為她蠢,因為她眼里只有錢,這當然就是她該受的罪,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她的兒子生了重病,每年都要花不少錢才能活命,所以,她只好出來相親,只有繼續(xù)嫁給一個有錢人,她的兒子才可能活命。至于別的,至于從前,她都忘了,不管是我,還是那個臺灣人,我們長什么樣子,她其實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
突然,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你不是關二哥嗎?關二哥,義薄云天,要不,你幫幫我吧?
我被她嚇了一跳,嘴巴卻又忍不住去問她:你要我?guī)湍闶裁矗?/p>
然后,她竟然對我說,她希望我?guī)退樌募藿o我的老板,因為今天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她和我的老板第一次見面了,他們上回見面,是在半年之前,半年過去了,我的老板該見的人也都見完了,今天還在約她,那就說明她有戲,但是,據(jù)她所知,情況也不容太過樂觀,聽當初的介紹人說,這幾天,他約見的人也不止她一個。所以,她說,你不是他的司機嗎?成天跟他待在一起,你要是想幫我,總歸有辦法的。
我的修文兄弟啊,還是那句話: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真難;一個人要去信點什么,真慘。你看,那時候,坐在車里的我是多么可笑??!如果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道理可講,那么,道理在哪里,我又跟誰去講這個道理呢?你說說看,我去跟我從前的媳婦講道理嗎?我去跟她的兒子講道理嗎?還是說去跟車窗外面的雨水和工地講道理?要不然,我去跟我早就死了的父母講道理,說他們根本不應該把我生到這世上來?情況就是那么個情況:我覺得我受了冤屈,我想講道理,我覺得跟誰都可以講清這個道理,可是,到頭來,我跟誰都講不上這個道理,只好不說話,眼睜睜看著我從前的媳婦,我從前的媳婦卻不再看我,只去看她手機上的兒子的照片,看了一會,她推開車門,下了車,一個人,朝著茶館所在的方向,頂著雨往前走,很快,我就看不見她了。
我說過,修文兄弟,就算你也寫了不少這世上癡男怨女的故事,但是,你絕對不會想到,我和我從前的媳婦,我們的恩怨,到底會如何了結(jié)——你知道,有許多年,我都鉆在關二哥的身體里出不來,或者說,關二哥鉆在我的身體里出不來,可是,最后,哪怕心如刀絞,我還是跟他道了別,自此以后兩不相欠。其實,我和我從前的媳婦,我們兩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山西、在四川、在河南,好多個后半夜里,我都夢見過她,有時候,當我開車,我覺得她就坐在我邊上,當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路,走著走著,就會從人堆里看見她。我經(jīng)常想,她,孽障一般的人啊,只要我不死,我大概是逃不過她了,所以,在工地外面的水溝里,我坐在車上,看著她越走越遠,并沒花去多長時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時半會,我還死不了,我還逃不過她,為了自己好過,我只能把她從我的身體里請出去,就跟當初把關二哥請出去一樣。
我亦逢場作戲人——我把車從水溝里開了出來,追上她,我從前的媳婦,請她上車,幾分鐘后,我將她送到了茶館門口,我的老板早就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但是,可能實在是太中意她了,哪怕遲到了,哪怕我開的車已經(jīng)像是在泥塘里滾過了一樣,他也沒有斥責我,高高興興地,將她帶進了包房。晚上,我的老板一反常態(tài),竟然要帶她過江,去武昌吃飯,我便送他們?nèi)ノ洳?,車過長江二橋的時候,天色黑定了,雨還在下,窗外有霓虹燈發(fā)出的光照進車里,不經(jīng)意間,我看見我的老板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沒有退讓,反倒坐得更近了一些。我裝作沒有看見,側(cè)過臉,去看長江上的船。
我亦逢場作戲人——我從前的媳婦,如果想要順利地嫁給我的老板,其實并非一件易事,雖說姿色照舊還在,可是,畢竟有個拖油瓶,再說了,那些和她競爭的人,又有哪一個是泛泛之輩呢?這樣,就只能看我的了,想當初,我躺在地上裝死的時候,還以為我已經(jīng)奉獻了平生最精彩的演技,哪里知道,那僅僅是個起點,炸裂般的演出,這才剛剛開始:我的老板第一次在我從前的媳婦家里過夜的時候,我抱著她的兒子,去醫(yī)院里看了一夜的急診。我還偷偷找人買過麻果,夜半三更之后,潛入了常青花園的一戶人家,把麻果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不為別的,為的是,這套房子的主人,正是我從前媳婦的競爭者。果然,當我的老板發(fā)現(xiàn)對方的家里居然還藏著麻果的時候,我從前的媳婦,也就快要接近勝出了。還有,有一天,我的老板和我從前的媳婦,去到香火最旺的廟里求簽,偏殿里,他求了一支簽,簽上說,他可能馬上就要破財,到了正殿,他又求了一支簽,簽上說,欲抱聚寶盆,先抱眼前人。他不知道,這兩支簽,都是他們進廟之前被我掉的包。
最難演的戲,還是對手不按常理出牌的時候:隨著我的老板對我從前的媳婦越來越中意,動不動就帶她出去認識朋友見世面,所以,她經(jīng)常喝醉,喝醉了之后,難免就會胡言亂語,我的老板聽了,往往倒是一笑了之,我卻難免緊張,總是勸她收斂自己,免得露了馬腳,影響了大計。她聽倒是也聽,卻三番兩次控制不住,最可怕的一回,是在吃飯的包房外面,我正好送酒來,遇見她去廁所里吐,剛一遇見,她就把我抱住了,還要我親她。我嚇死了,一把將她推倒在地。恰好這時候,老板推開包房的門出來,卻正好看見我去攙她起來,禁不住連連表揚我的忠誠。還有一回,他們吃完飯,我開車,送他們回老板的家,我從前的媳婦又醉了,突然從后排起身,指著我,再回頭對我的老板說,我認得他,我早就認得他!我完全沒防備,連車都停住了,哪里知道,我的老板醉得更厲害,連聲說,我也認得他!他是孫悟空,我是唐僧,我們師徒二人,要鏟除你這個小妖精!
最后的一場戲,是在我的老板和我從前的媳婦結(jié)婚的時候?;檠缟?,我從前的媳婦披紅掛綠,和我的老板一起敬酒,一邊敬酒,她又一邊左顧右盼,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了我。趁著老板正和當年的兄弟勾肩搭背,她走到我身邊,倒了一杯酒,對我說,謝謝。我連忙起身,正要干杯,老板卻過來了,半醉著問她,你為什么偏偏單敬他一個人?說實話,這場戲來得太突然,也太難演了,所以,一時之間,她答不上來,我也答不上來,當即,我便想:這個時候不告別,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告別呢?這么想著,我也就沒有再回答老板的話,徑直離開了婚宴,又跑出了酒店。
出了酒店,沒多久,我竟然聽到我從前的媳婦還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停下步子,沒有回頭,就聽到她又對我說了一聲:謝謝。我照舊沒回頭,反倒跑了起來,一邊跑,我心里一邊想:就像我當初把關二哥從我的身體里請出去一樣,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把她也請出我的身體了,從此以后,她好過,我也好過了。
可是修文兄弟,你是知道的,人啊,這一世,只要你不去死,不肯死,哪里又有什么徹徹底底的好日子等著你去過呢?半輩子過下來,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只要你還想把日子接著往下過,那么,有件事,就像做功課一樣,人人都得做,你問是什么?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一定對,我的看法是:我們都得把一個“我”字從自己的身體里請出去,人這一世,之所以可憐,就在一個“我”字,把“我”字丟掉,看自己,就像看別人,看畜生,就像看菩薩,要是真能這樣,我們?nèi)巳艘捕忌倭嗽S多可憐吧?
不在東西湖一帶打轉(zhuǎn)之后,我原本打算離開武漢,去山西、去四川、去河南。后來,我轉(zhuǎn)念一想: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這武漢三鎮(zhèn)、長江兩岸好好待著吧,關二哥被我請走了,從前的媳婦被我請走了,以后,我就單單只用請走一個“我”了,“我”字不除,去哪里都是受苦。那么,我就偏偏扎根在這武漢,好好看自己如何變成一個旁人吧?我沒有學過佛,但是我想,佛法里講的,跟我腦子里想的,也差不多。
就這么,在武昌、在漢口、在江岸,幾年里,我一直沒有離開過武漢,實話對你說,我就像是長出了鐵石心腸,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成了旁人:在武昌,我曾經(jīng)給一個餐館幫了半年工,對方包吃包住,工錢半年一結(jié),到了結(jié)賬的時候,店門關了,老板跑了,我便對自己說,被賴賬的人不是我,是旁人。在漢口,我曾經(jīng)被一輛汽車撞上了半空,一邊在半空里飛,我一邊對自己說,飛上天的不是我,是旁人。在江岸,我被人誘騙,去搞傳銷,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馬上就要變成騙子,連夜便逃了出來,當然被人截住,挨了好一陣猛揍,一邊挨揍,我一邊對自己說,正在挨揍的不是我,是旁人。
直到有一天,我生了病,捱了好一陣子,實在捱不過去了,我就去醫(yī)院看病,得到的結(jié)果是,我得了胃癌。這一回,我才對自己說:得胃癌的不是旁人,是我,只不過,我終于可以把一個“我”字從自己的身體里請出去了。
我記得,我的病被確診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從醫(yī)院里出來,在一條小巷子里胡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大叢月季花邊上,我有點累,就坐下來歇一會,沒想到的是,我剛剛坐下,一朵月季,當著我的面,就這么開了,看著它開,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后,竟然覺得開心得要命:要說起來,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花當著我的面開,可是我又想起,我是個要死的人了——人死,花開,不過是剛巧湊到了一起。說到底,該開的還是要開,該死的終究要死,他們其實是沒有關系的。
是啊,如果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像人死一樣,都像花開一樣,你死你的,我開我的,互不相欠,互不干擾,那該有多好!可是,修文兄弟,你是不是特別害怕我說“可是”?實際上,我也害怕??墒牵也坏貌徽f:可是,我還是失敗了,我好不容易修來的滿身武功,全都半途而廢了,忙活了幾年下來,關二哥被我請走了,我從前的媳婦被我請走了,連胃癌都得上了,那一個“我”字,終究還是像吃下去的秤砣,吐也吐不出來,拉也拉不出來——
正所謂,菜花黃,人癲狂。哪一年都是如此:一到春季,瘋子就特別多。所以,春季里的這一天,我在長江邊坐著發(fā)呆的時候,一連好幾個瘋子在江灘上喊打喊殺,其中有一個,眼看著就要對我拳打腳踢了。結(jié)果,又抱著我,跟我稱兄道弟,我花了一個多小時使他相信,我已經(jīng)千真萬確地認為他就是托塔李天王的轉(zhuǎn)世,他這才滿心歡喜地走了。他剛走,迎面又走來一個瘦得跟鬼一樣的人,我真的沒有耐心再對付一個瘋子了,于是,我乖乖認慫,起身就要走開,哪知道,那個瘦得像鬼一樣的人,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終于認出了他是誰:大哥?
他也叫我:二弟。
是的,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當初異姓的大哥,想當初,我們曾經(jīng)一起搭臺唱戲,也曾經(jīng)在漢江邊上一別兩寬,盡管他和三弟一起傷過我的心,可是,這么多年,要說我從來沒想起過他們,那也是假話,我想過他們大概早就是大富大貴之人了,最不濟,吃得飽穿得暖總該是沒問題的,又怎么會想到,他變成了眼前這個樣子呢?
我想了半天,問他:三弟呢?
我也是真賤,一句話才剛問出口,哪里想到,他就那么往地上一蹲,大哭了起來??粗?,我真是覺得莫名其妙,難道哭的不應該是我嗎?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這句話,難道不是你們在漢江邊上對我說的嗎?我都沒哭,所以輪不上你哭,再說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作戲?所以,我懶得看他去哭,起身就要走,結(jié)果,他卻一把抓住我的褲子,跟我說,三弟不行了,快死了。
我愣了愣,倒是覺得沒什么大不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嗎?我不也是要死的人嗎?拔腳就要往前走,大哥又抱住我的雙腳,一步也不讓我挪開,再跟我說,我也要死了。好吧,麻煩來了,我想逃也逃不掉,那么,我就將此刻的自己當作旁人吧,這樣,旁人就問他,你怎么也要死了?他便再接著說:前些年,他和三弟一起,合伙做生意,掙了不少錢,就把路走偏了,先是賭博,后是吸毒,不用說,最后的結(jié)果,是兩個人全都妻離子散了。兩個人一起,流落到武漢,合租了一套房子繼續(xù)吸毒,時間長了,不知道染了什么病,都快要死了。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他要死得慢些,三弟要死得快些。死就死了吧,可是,弄不好是回光返照,這幾天,三弟本來一直昏迷著,一醒過來,就扯著他要唱戲,不唱別的,偏要唱《桃園三結(jié)義》,兩個人怎么唱呢?三弟就說,要是二哥在,一起唱上一整出,就好了。
長江上,輪渡的汽笛聲不斷地響,響得真叫人心煩意亂,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笑了起來,我笑著問大哥:怎么,你們這是演技大長啊,你剛才演的這一出,花鼓戲里找不到啊,這是演上電影電視劇了嗎?站起來,說點正經(jīng)的!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們湊點,但是,丑話說在前頭,要多了我可沒有!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哥也沒辦法了,只好起了身,一個人,慢慢走遠了。
真是要命啊,修文兄弟,看著他走遠,突然,我的心里又動了一下,動了一下不要緊,用你們的詞兒來說,我可真是嚇得魂飛魄撒啊——我不是變成旁人了嗎?我不是早就把一個“我”字請到遠遠的地方去了嗎?既然如此,我的心為什么還要動一下?不不不,我不是我,我是旁人,這樣,我就不再去看他,而是盯著長江去看。真是要命啊,長江明明就在眼前,我看過去,卻是一眼看回了好多年前。這時候,長江就不是長江了,是戲臺、是村委會、是高粱地,我們兄弟三個,一時在登臺,一時在卸妝,天啦天啦天啦,我的嘴巴好像就要說出話來了,不不不,我一定要忍??!最后你猜怎么著?唉,真是不要臉,我終究還是沒忍住,叫住了他,跟他說:我跟你走。
長江上,輪渡的汽笛聲還在響,我跟著大哥往前走,內(nèi)心里卻憂慮重重:我好不容易修來的武功,不會就這么廢了吧?
就這么,我跟著大哥來到了漢口云林街的一個小區(qū),那是他和三弟租住的地方。修文兄弟,如果我沒記錯,那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對吧?我還記得,你對我做了自我介紹,說你是個寫不出東西的作家,所以,在同一個小區(qū)里租了房子,當作工作室,正在沒日沒夜的寫劇本,也無非是討一條活路。偶爾的時候,你會聽見大哥和三弟唱花鼓戲,時間長了,你忍不住好奇,隔三岔五就來找他們聊天,聽他們說自己的故事,因此,盡管你我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你對我早就一點都不陌生了,我的故事,我的名字,已經(jīng)被你聽了好多遍了,所以,你上來就問我,這些年我都是怎么活過來的,對吧?我還記得,我跟你說,名字聽得再多,無非就是個戲子而已,你卻說,你正在寫電視劇本,將來也想寫戲曲劇本,要說戲子,你的前世恐怕也是個戲子,這樣,我就喜歡上了你這個家伙,老話說得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接下來的事情,就算我不多說,想必你也都一清二楚:我去云林街跟三弟見面的時候,我的三弟,其實已經(jīng)早就沒了個人形了。進屋之后,我只看見他側(cè)著身對著窗子睡著了,陽光很好,直直地照在他身上,他也一動不動,有只蒼蠅,在他的胳膊上叮來咬去,他還是一動不動,當時我就知道,他不是不煩這只蒼蠅,他是沒有力氣對付它,也就是說,他活不了多久了。
過了一會,三弟翻過身來,拼了命,才有力氣睜開眼睛,見到我,想笑,又笑不出來,想說,也說不出來。如果說,我的大哥像個鬼一樣,那么,我的三弟,實在就是和一個骷髏都沒有什么分別了。修文兄弟,我必須向你承認,一看見他那個樣子,我的鼻子就發(fā)酸了,就算過去再多怨氣,現(xiàn)在也都沒了,但我又不想壞了自己的修行,就扯著嗓子對他喊:起來唱戲??!起來唱戲??!你是知道的,他那個鬼樣子,哪里還起得了床?我喊完了,又等了一會,他還是起不來,這樣,就不能怪我了,我掉頭轉(zhuǎn)身,推門出去,躲瘟災一樣,跑出了小區(qū)。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哪怕是到了現(xiàn)在,我也一樣想不通,我明明都揚長而去了,為什么又乖乖回去了?是的,我就是乖乖回去的——那天晚上,天一黑,我買了飯菜,回到了云林街,進小區(qū),推開了大哥和三弟租住的那間屋子的門,唉,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進門之前,我在門外站了一會,恰好聽見大哥和三弟在屋子里說話,天可憐見的,你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嗎?他們正在互相埋怨,都說對方的演技不夠好,沒有把我騙住——他們當然都是吸毒的人,也可能命不久矣,但是不是跟我一樣,到了馬上就可能要死的地步,暫時我還不知道,他們之所以要找我,是聽一個遇見過我的同鄉(xiāng)對他們說起:我看上去雖然沒有過得很好,但暫時應該還有餓不死的活命錢。這樣,他們便找了好多人和好多地方去打聽,這才找到我。是啊,他們找我,哪里是為了什么再演一出《桃園三結(jié)義》?他們?yōu)榈氖俏铱诖飵讉€不多的活命錢,他們想用這幾個錢來活自己的命。
修文兄弟,你可別把眼睛睜得那么大,是不是覺得你也被他們騙了?沒關系,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要我說,被他們騙點錢去,讓你更多一點知道這個塵世人間,對你寫劇本也是一件好事,你說是不是?你看我,那天晚上,站在他們的門外,聽完他們說話,我不光沒有一點生氣,相反,很開心,我很開心我的武功暫時還不會被廢,我又可以長出鐵石心腸,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旁人了。
我亦逢場作戲人——我拎著飯菜,進了屋子,兩個人,大哥,連同我的三弟,完全沒想到,一起站起身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扶著三弟躺下,他乖乖聽話,重新躺回床上,變成了之前的樣子,然后,我掏出飯菜,招呼他們吃喝,三弟吃下的一口一口,都是我喂進去的。后半夜里,我睡得懵懵懂懂,聽到有人輕手輕腳走過來,掏我的口袋,我能感覺到那是大哥,但我沒動彈,繼續(xù)裝睡,讓他順利地從我口袋里掏出了錢,再看他出了門。過了一個小時,他才帶著新買的麻果回來了,之后,他和三弟,兩個人,攙在一起,去陽臺上,過起了毒癮。天亮的時候,為了戲更真一些,我的三弟,大呼小叫地說他全身疼,我給他買了止疼藥,再全身上下給他揉了一遍。
我亦逢場作戲人——我干脆搬到了云林街,跟大哥和三弟一起住,你知道,住到這里的起因,是三弟要找我唱戲,我來了,他們總不能不唱了吧?于是,一有空,他們就拖著我唱,好吧,要唱就唱,黃昏里,三個人,一起坐在陽臺上,開口唱:數(shù)不完的英雄喝不完的酒,到頭來,風蕭蕭雨淋淋無路可走,眼看著你我走到天盡頭,天盡頭咱兄弟偏要起高樓!戲里的這一段,說的是桃園之外,劉關張三兄弟,下定了決心,要去結(jié)義,再去這世上大鬧一場。年輕時,每唱到這一段,我們?nèi)齻€,便要肩搭著肩,一起把唱詞吼出來,現(xiàn)在當然不例外,陽臺上,我剛一搭上大哥和三弟的肩,他們就覺得心虛,不自覺地往外躲,他們越躲,我就抱得越緊。時間長了,我口袋里的錢也所剩無幾了,于是我便出去找了個短工,有一回,下了短工回來,遇見兩個人在街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再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大哥和三弟,他們被幾個警察追得喘不上氣,一副快死了的樣子,不用說,又是剛買完毒品回來。想了一會,我站在街頭上,干脆扯著嗓子喊:賣冰毒??!賣麻果啊!那些警察,你看我,我看你,他們肯定不相信,怎么會有人這么大的膽子,最后的結(jié)果,還是放過了大哥和三弟,朝著我追過來了。有一天,我的口袋里實在一分錢都沒有了,大哥和三弟又不信,為了讓我更加入戲,他們想了又想,跟我說,想當初,漢江邊,是我們對不起你,現(xiàn)在,我們干脆再重新結(jié)拜一遍吧?這可如何是好呢,想了半天,我只好趕在重新結(jié)拜之前跑出門去,當?shù)糇约旱氖直?,換了錢回來,再三拜九叩,之后,裝作沒注意,把錢掉在地上,被他們撿起來,裝在口袋里,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心里只怕都在想:二哥啊,二弟啊,你他媽的,還真是大大的狡猾??!
最難演的戲,是三弟死的時候:他死的時候,剛好冬天,憑我的本事,在武漢,無論如何也沒有錢送他去殯儀館,更沒錢去給他買一塊墓地。所以,我就租了一輛板車,把他的尸首放在板車上,再讓大哥坐上去,我就拉著那輛板車往老家里走,天上的雪下得啊,那真叫一個大。我也是要死的人,走半個小時,就要歇上一個小時,二○七國道上,我們將板車和板車上的三弟放在雪里,進了一個小飯館里,圍著小爐子烤火。正烤著,大哥突然哭了,他哭著問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是在騙你的錢?到了這個地步,我的戲演不下去了,就只好對他點頭。他又問:有天晚上,我們恨你,覺得你在騙我們,不肯拿錢出來,就準備掐死你,你是不是也知道?我還是對他點頭:我知道。這樣,大哥便哭得越來越大聲:你為什么要這樣?要說演戲,他這根本就不是照著劇本說臺詞啊,對不對?不過,恰巧這時,一片雪飄進來,懸在爐子上的半空里,我看看那片雪,再看看爐子里的火,想出了自己的臺詞:你看那片雪,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你叫它,如何是好呢?
修文兄弟,我得跟你特別說一句,這是我的心里話——事實上,我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啊,真的是那句話: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真的是那句話:人死,花開,不過是剛巧湊到了一起,說到底,該開的還是要開,該死的終究要死,他們其實是沒有關系的。所以呢,關二爺也好,我從前的媳婦也罷,還有那一個“我”字,沒有誰能真正趕走他們,他們不過待在他們應該待的地方,然后,管你作了多少戲,一個個的,照舊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在老家,將三弟埋葬之后,大哥約我去漢江邊走一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當年的那座戲臺前面,大雪飄飄,大哥突然告訴我,決定了,不回武漢了,就死在老家了,反正生在哪里都是生在這世上,死在哪里也是死在這世上。
他沒想到的是,我會跟他說:我也決定了,不回武漢了,給他送終。他愣了一下,站在那戲臺上,突然就亮開了嗓子,死命地唱了起來:數(shù)不完的英雄喝不完的酒,到頭來,風蕭蕭雨淋淋無路可走,眼看著你我走到天盡頭,天盡頭咱兄弟偏要起高樓!
事實上,酒沒了,兄弟沒了,天盡頭也沒了,于是,唱著唱著,他哭了,我也哭了。
所以,修文兄弟,如果沒有意外,這應當是你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了,我之所以還愿意從老家里來武漢一趟,原因有二:其一,我突然想起,當初,在云林街小區(qū)里的那間房子里,我剛剛住進去的時候,在三弟的床底下塞了幾百塊錢,為的是留條后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不至于活活餓死,這幾百塊錢,我得從床底下取出來,拿回家過日子。其二,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我喜歡你這個家伙,想來跟你道個別,哪知道,我一回來,正好遇到你出門去找新活路,那么,我就來送送你吧。要我說,你這個家伙,也是個癡人,對這世上所有的癡人,我都有句話想送給他們,這句話是——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這句話,我當然也要送給你。好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天已經(jīng)亮了,你等的車,快要進站了,你看那檢票口,和你坐一趟車的人已經(jīng)都在排隊檢票了。
兄弟啊,臨別之際,我得叮囑你一句,在這世上活著,你一定要記得我送給你的這句話: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
你問我一會去哪里?嗯,我要回老家,回去照顧大哥,按照我的估計,大哥死了之后,我也就快死了,對了,這次回去,我不打算坐車,干脆走路回去,就是二○七國道,也不知道為什么,自打上次,我拖著板車,送三弟的尸首回老家,突然就喜歡上了那條路,以至于,動不動就想起那條路,連做夢的時候都在想,現(xiàn)在,我也算是弄明白我為什么喜歡那條路了,大概是,那條路,像極了我小時候走過的路——那是一條通往我學戲的師父家的路,路的兩邊都栽滿了柳樹,柳樹背后,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棉田,春天一來,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開得到處都是。只要走在那條路上,一切就都沒有開始,一切就都還來得及,柳樹、棉田,全世界,我們相親相愛,你不用推開我,我也不用推開你。
李修文,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山河袈裟》,長篇小說《滴淚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