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關系(小說)

田敘

尋找真相

我叫瑤光，是這座城市里“天眼家族”的“小七”。盡管我被置于城市邊緣，但只要我想，我就能從自己的鏡頭里了解我想知道的一切。

今天是夏至日，在這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日子里，我抓拍到了今年第一個酒駕者，我不關心罰款，不關心扣掉了幾分，我關心的是：他為什么酒駕？

我通過人臉比對系統(tǒng)，找到了他這三天的七處落腳點。

第一處是一間臥室。室內沒有開燈，陽光在客廳粉刷的白墻上幾經游走，再從臥室門口勉強擠入。一個瘦小似蔥的男人，躺在一張空曠的大床上翻看著手機。屏幕的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臉隨之暗淡和亮起，房間里忽明忽暗。他背對著窗戶，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密。突然，閃電劃過，隨即“轟隆”一聲雷鳴。借著閃電的光束，我清晰地看到，床頭擺放著一張婚紗照合影，女人很漂亮，男人比床上的要略胖一些，不過顯然是同一個人，邊上還有他的親筆簽名——海參。

第二處是十字崗樓。海參的車子擦碰到了前面一輛紅色電動車，隨著一道刮漆的金屬聲響，一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跌坐在路牙邊，她扭頭幽怨地看向駕駛室，正對上海參探出的那張心疼憤怒又煩躁的瘦臉。不過，女子的幽怨瞬間變成了嬌嗔海參的心疼憤怒和煩躁霎時轉換成了驚訝。他們是熟人，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熟人。海參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與百合邂逅——這個他曾經追不到手又難以釋懷的女人。兩個熟人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打了聲招呼。如果不是意外，就是赤裸裸的報復。

第三處是一家名為“H憶1993”的音樂餐廳。大屏幕上正直播著世界杯，除我之外，沒人注意到海參與百合的談話。海參和百合是大學同學，海參一直在追求百合。一個夜晚，海參在宿舍樓下捧著鮮花，準備向百合表白，而百合接到了一個飾演群眾演員的電話——結果海參等了一夜，百合一夜未歸。后來，百合大學沒畢業(yè)就嫁了人，而海參則繼續(xù)深造讀研究生。十年中，他們只在小城遇到過三次。第一次，她結婚;第二次，她離婚;第三次，也就是這次，海參得知百合再次離了婚。不同的是，她有了一個女兒，前夫離婚不離家，就在前不久，兩人才剛剛吵了一架。提及前夫，百合有一肚子的委屈。當時她過門沒多久，婆婆因病過世，留下一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百合又當嫂子又當媽。前幾年煤炭形勢好的時候，前夫跑“大車”賺了不少錢，可也學了一身壞毛病。抽煙要軟的，喝酒要高度的，嘴邊掛著黃賭毒，眼窩黑了兩圈，體重增了一倍。盡管如此，日子畢竟在好轉，百合也愿意把心思放在這個家上，相夫教子，平平淡淡一輩子也好?？山酉聛淼娜?，把這個家庭推向了散伙的境地。第一件事，公公突然跌倒，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手術需要簽字，丈夫的電話卻打不通，百合頂著壓力簽了字，等丈夫賭場輸光錢后來到醫(yī)院，已是七天以后。手術算不上成功，公公成了植物人，百合細心照料了十個月，老人還是走了。第二件事，女兒高燒住院，丈夫拿著百合的銀行卡去取錢，結果一去不回，三天后女兒出院，百合回家發(fā)現(xiàn)桌上銀行卡里的三萬元只剩下三毛七分，錢都輸在了賭場。第三件事，百合賭氣帶著女兒回娘家住了一個月，回來后發(fā)現(xiàn)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丈夫吸毒，家里烏煙瘴氣，床頭還有兩件不是自己的女人內衣。事不過三，百合提出了離婚?？苫檫€沒離成，一波波討債的便找上門來，百合只好賤賣掉了大車，還了賭債。之后，婚還是離了，女兒判給了女方。然而，前夫卻賴在家里不肯走，好吃懶做，游手好閑，還每天做著發(fā)財夢，這一待就是五年。百合每天擺地攤維持一家生計，兩年后被父親得知，大發(fā)雷霆，前夫終于離家出走，浪跡天涯。

第四處是一間客廳。海參一進門就抱住了百合，隨后二人上了床。百合雖有些被迫，但也沒做出過多反抗。一個成年男人和一個離婚女人，初次獨處就這樣進了一個被窩。只是，百合沒有想到，海參竟會在錢包里藏著兩片安全套，難道這是早有預謀的嗎？

非法入侵

火熱過后總有兩天的冷卻期。這兩日，我在硬盤里檢索海參待過的其他去處。

奇怪的是，硬盤數(shù)據竟然被清理過。小七無能，沒能找到海參飲酒的證據，非要入侵手機嗎？這可不像我的風格……好吧，就此一回。

我沒找到有用的線索，倒是找到了他的聊天記錄。按照交警測出的酒精含量，我推出海參大概的飲酒時間，再結合車速，得出的結論是——找不到該活動區(qū)域。難道不在本市？看來事情有些復雜了。

周末終于過去，我發(fā)現(xiàn)，海參給百合發(fā)了問候信息。我提高警惕，或許能在這里面找到酒駕的蛛絲馬跡。

“這兩天過得如何？”海參依舊躺在那張兩米寬的大床上。

二十分鐘后，“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一個生氣的表情。

“晚上吃點什么？”海參在床上翻了個身，轉移了話題。

“不知道！”一個暈頭轉向的表情。

“來我家吧，我做?！焙⒆饋硐虬俸习l(fā)出邀請。

“聽聽你做啥再定。”一個期待的表情。

“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焙⒚牖亍?/p>

過了好大一會兒百合才回：“頭疼，不想走路！”百合給出了拒絕的理由?！疤鞖獠缓?，注意休息！”海參關心道，繼續(xù)躺在床上翻看手機。

沒多久，百合發(fā)來一張圖片，內容是此時窗外的背景，右上角的天空畫著一彎新月和幾顆星星。后面緊跟著留言：“你說這有多無聊！”又配了《平凡之路》的歌詞：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我曾經擁有著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呵呵，你畫的？”海參把輸入法換成了手寫。

百合很久沒回。

海參想了想說：“我知道缺什么?！?/p>

“什么？”百合問道。

“太陽！”海參說。

“和我想的一樣，缺愛的人才能畫出沒有陽光的東西！”一個心有靈犀的表情。一串省略號后跟著一張無喜無悲的臉。

海參想了想，在地平線的左下角添了一個紅色的太陽，轉發(fā)過去。“就把我當作那個太陽吧……”海參雖然話沒說完，但心底已有決斷，他最多分出半個太陽給她，因為他的老婆孩子同樣也需要太陽。

太陽的話題把海參拽回了大學時光。他想起了確定戀愛關系的那個清晨，以及分手的那個黃昏。那是一個叫敏兒的女孩，她把海參當作太陽，把自己比作月亮。然而最后，在戀人密集的廣場，她繞著他轉了三圈，說：“我已經看清你了，我們分手吧……”

直到多年后，海參和敏兒再次相遇，她同海參說了分手的原因。原來敏兒在轉這三圈的時候，海參讓她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用敏兒的話解釋：我以你為太陽，你卻給了我一半的陰影。

那之后，他們再沒相遇。

良久，海參收回了思緒。再看百合的回復：“不敢奢望，但很溫暖?！?/p>

海參刪除剛剛輸入的內容，猶豫了一下重新輸入：“我愿意！”

百合回道：“謝謝！”

客氣到了這種地步，只能轉移話題，海參在上研究生時就很擅長這個?！澳銈兺砩铣允裁矗俊焙阉呐畠嚎紤]了進去，打出一張親情牌。

百合發(fā)來一段視頻——一個小女孩下廚做飯的視頻。

海參想了想問：“你吃肉不？”

“不。”

“什么肉也不吃？”

“嗯！”

“真好養(yǎng)活?！?/p>

剛點發(fā)送，百合就發(fā)來一張淚臉。“曾經有人說，養(yǎng)我和養(yǎng)兔子一樣?！?/p>

海參問道：“為什么？”

百合沒有回復。

海參養(yǎng)過兔子，并不那么容易養(yǎng)活。海參印象里，兔子的天敵有兩個，一個是狗，一個是水。因為，海參養(yǎng)過的兩只小白兔，一只是被狗咬死的，另一只是吃完飼料后喝水撐死的?？傊?，海參養(yǎng)的兔子結局都很悲慘。

飲水機里的水燒開了，海參倒掉白天的茶葉，杯子里還殘留著鐵觀音的淡淡清香。

終于，海參還是忍不住問道：“忙嗎？”

過了一會兒，百合發(fā)來了一個截屏——她正在和閨蜜聊天。

電視里播放著《非誠勿擾》，隨著一張張燈的熄滅，海參的心情也隨之低落。他想，女人都很現(xiàn)實。當然，現(xiàn)實一點沒有錯，錯的是一個人沒有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他覺得自己就是這樣一個犧牲品，或許連犧牲品都不是，就如剛才下臺的那個失落男人，在臺上他只是一件廉價的拍賣展品而已——被人品頭論足，挑三揀四。

手機微信“叮咚”響了一下。海參猜的沒錯，過了這個點，他老婆是不會打擾他的。

百合的回復姍姍來遲：“想不想知道閨蜜和我聊了啥？”

“想！”海參說。

“給我介紹對象了?！?/p>

“??！”海參這話雖然只有一字，卻完全暴露了他的內心想法，他不想讓百合找其他的男人。這么自私的想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吃著碗里又看著鍋里，是多么不厚道。

“你怎么想的？”海參問。

“沒想過。”

“你們聊的結果是什么？”

“余生，不想將就！”

“你拒絕了！”

“嗯！”

海參想了想安慰道：“余生未有良配之前，我一直陪你。”

百合沒有回應。

海參接著問：“你在思考？”

百合反問道：“那要一直找不到呢？”

“我陪你到老！”說出這樣的話，海參感覺自己有些虛偽，不過他還得繼續(xù)虛偽下去?！斑@兩天我一直在想，我能給你什么？還不如不想，我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終于說了一句看似有用的話。

過了很久，百合才回道：“我想要一個能牽著手在陽光下散步的愛人，我想要一份視對方如生命的愛情?！苯又?，她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段心靈雞湯截屏：“當你遇到一個成熟的愛人，感冒了，他會立即帶你去醫(yī)院。肚子餓了，他二話不說會給你去做飯。他能讓你感到有他在，世界就是安全的。他答應你的事會說到做到，不像是幼稚的小孩那樣，只會叫你早點睡或者多喝水?！?/p>

此時的海參覺得，自己不就是那個幼稚的小孩兒嗎？“要求不過分，我給自己打五十分?！焙⑦€是回答了百合的問題。

“說來聽聽？”百合問。

“我怕我的陽光不夠，我怕我的生命有限，我怕我顧不周全?！焙⒋蛲赀@段字，長長地吁了口氣，他在推卸或者說是逃避責任。

“沒關系，我祝福你在婚姻里陽光燦爛，幸福美滿！”這黃連汁味的美好祝愿，再次把海參拉回大學時的那個夜晚——一個以自行車為伴的男生，等來一個從寶馬車上下來一夜未歸的女生，那個女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

海參嘆息一聲：“祝福收到，我的婚姻里，我也只給自己打五十分?！?/p>

一陣沉默。

這回是百合打破僵局，她發(fā)來一張流淚的臉?！澳阏f我一個不知索取一味付出的傻子，這么大人了把生活過得一塌糊涂，還敢奢望什么嗎？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又是一個痛哭流涕的表情。

人心太脆弱了，不牢靠的情感充滿了變數(shù)，猶如脆弱稿紙的膠封處，好像就是為了方便分開而設計的。

“我想去陪你，現(xiàn)在！”海參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似乎打破了一個已有裂痕的花瓶一樣。

百合發(fā)來一個客氣的表情：“謝謝你喜歡我，謝謝！”這個渴望真愛的女人，從自信的天堂一下子跌入自卑的峽谷，手里還攥著一條看不到前路的樹藤，不想放棄，又無法脫身。

“我們見個面吧，我想和你好好談談！”海參強調。

“晚安！”百合再無回應。

無聊的黃昏黎明

非法入侵會觸及個人隱私，可是……他們結束了嗎？對于我來說，繼續(xù)還是放棄，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我想要跟蹤百合。做出這個決定，還因為我發(fā)現(xiàn)百合家里有大量的紅酒。

百合獨坐在街心公園的一棵大樹下。微風吹過，偶爾落下一兩片樹葉，落日的余暉與大樹道別，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子——這讓人想到海參和百合并不牢靠的感情。盡管多年埋在心里的種子發(fā)了芽，可現(xiàn)實的大樹，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漏下一縷陽光，這個黃昏也不例外。

每周二廣場有音樂噴泉，百合的女兒會在那里玩一個小時。這個時段，海參去找了百合。在她的家里，他們終于還是談到了“未來”這個無法避免的話題。一盆冷水讓兩個剛剛有了反應的身體迅速冷卻下來。

海參問：“你會去鬧我的家庭嗎？”

這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話題，百合沒有說話。

海參繼續(xù)問：“你會不會去找我的老婆，跟她說這是我的男人?！?/p>

百合答：“這可說不準，也許會吧！”她把頭埋進他的胸口，用鼻子吸著他的味道。

海參問：“這算不算毀了我的前程，你想要這樣的結局嗎？”

百合沉默。他們沉默……

她抱緊了他，生怕丟了似的，他把她輕輕推開。她流出了兩行清淚，他心疼地吻在了她的臉和唇上。這時，門口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他們立即分開，她的女兒回來了。

不同于往常，百合沒有留海參吃晚飯，海參也沒有想要留下來的意思。

“請留步吧！”海參說。

百合一反常態(tài)，把他送到樓下。車燈亮起，車子轉彎時，一抹亮光打在百合的臉上，一閃而逝，如流星般短暫。那凄美蒼白的臉被車子遠遠地甩在后面，很快消逝。

海參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睡衣都沒換便倒在床上睡著了。似乎過了一個世紀，海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只是夢到了什么他全然不記得了。

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被吵醒的海參習慣性地打開手機。

01：50。一張哭泣的臉?！皠倓傋鲐瑝袅耍门?！”

02：04?！坝H愛的，我又開始想你了！”一雙淚目。

02：27。“我想對你說，真的，不必那樣想我，我只想好好和你愛一場，相見恨晚的感覺，咋舍得那樣對你呢，你說得我都心疼了?！?/p>

02：51。“如果愛，請好好愛，或者想好了再愛?！逼聊幌旅媸强瞻祝坪踉诘戎⑷ヌ钛a。

“剛剛看到，親愛的，早上好！”海參看完昨晚的留言后回道。

“昨晚夢見你了！”百合居然在線。

“有內容沒？”海參問。

“有??！”百合答。

“晚上約……”信息還沒發(fā)出，海參的手機就沒電了。

百合的決定

有時候，真想讓他們去看看《幸福的婚姻》這本書。不過，這關我什么事呢？我還沒有找到海參酒駕的證據，看來我得加把勁了。不過，我又不能置身事外。卷入海參和百合糟糕的婚戀糾葛當中，我很無奈。我覺得自己就是個不大稱職的解說員，裁判不是裁判，球員不是球員，我沒有權利干涉兩個人的行動軌跡，只能聽之任之，看他們表演。

世界杯直播，兩個球隊打得沒精打采，海參干脆換了一個頻道。這是一部諜戰(zhàn)劇，為了革命，男女主角假扮夫妻，沒有床戲還要把床搖得很響，夫妻生活如膠似漆，給別人聽;現(xiàn)實生活中則是兩人約會，“床戲”都驚擾到了鄰居休息，出門后卻形同陌路，彼此再不想有任何交集，給別人看。

我們的世界充滿了假象，只有秘密是最真實的，而我恰恰能夠看到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此時百合正在洗澡，而海參則在給錢包里塞避孕套。男人和女人約會前的準備工作果真不同。

“還來嗎？”海參一邊充電一邊發(fā)信息。

“希望我去不？”百合反問。

“你知道我想的?！焙⒏袅艘粫盅a充，“希望你來！”

“你的預測，讓我感到恐懼！”一個愁眉苦臉的表情。

“結局是自己寫的?！?/p>

海參知道，機會還是要給的。他不知道她能否把握住，他們是否還會有明天。他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她，他覺得這樣才會心安理得，才顯得自己不是始亂終棄。

許久之后百合才回道：“閨女還沒睡下。”

“好吧?！彼?，他們或許就這樣結束了，看來這結局既非無法預料，也并非全由自己書寫。

然而接下來，她找了他。

海參等到了百合的留言：“我沒拿手機，我會沿著路的南側走直道。如果碰不到你，我就要回去了。”

那晚，海參與百合毫無懸念地相遇了。一張大床上，海參問：“為什么抱我那么緊？”百合低聲說：“我感覺每一次擁抱都像是最后一次。我感覺我放開雙手就好像丟棄了什么。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不依不舍。我知道我們或許沒有未來。我不住地對自己說不應該這樣做，可是每當看到你，我總會想，為什么我最初嫁的不是你，如果是的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曲折……我該是多么幸福?。　?/p>

百合想要在女兒醒來之前回到家里，她不想讓女兒一睜眼就找不到媽媽。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了進來。

走出海參家，百合有一種逃離的感覺。在十字路口，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她不斷地告誡自己，這種危險關系不能再維持下去了。路邊歡快的麻雀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不容易從一所籠子里掙脫出，為什么又要戴上一副“精神枷鎖”？這不是她想要的幸福，通過插足別人家庭而得到短暫歡愉，如腳下小草葉上的露水，止不了渴，又見不得光。

不速之客

昨晚，他們還在床上親熱的時候，百合的家里，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敲響了門。

小女孩打開房門，是爸爸回來了。這個平時喜歡賭博，抽煙，喝酒，消失了很久的男人，再次回到了這個家。沒人知道他的目的，不過他這次回來絕不是無的放矢。他從女兒的聊天中了解到，這兩天有一個男人曾經出現(xiàn)在家里。他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一次發(fā)財?shù)臋C會。這樣的機會對于一個賭徒來說稍縱即逝，即使毫無把握也要一試。如果賭贏了呢？盡管這么多年來他從未贏過。

他在等她的歸來，整整等了一個晚上。

海參把百合送到樓下，如果知道她的家里藏著一個邪惡的人，說什么也會把她挽留下來，盡管她不愿意。

正如百合說的那樣，她就是一只兔子，一只處在虛弱期無力抗爭的兔子，回到家里所遭遇的一切全在想象之中。盡管他們離了婚，她卻沒有報警，因為女兒。

小白兔一樣，百合接連遭遇兩只食肉動物——一只瘦狼，一只胖熊。面對獵物，狼和熊的做法因性格而不同，狼更直接，目的性很強，直接殺死，吃掉;熊則不同，它會用盡各種不同的方式蹂躪獵物，獵物不聽話時拍一掌，然后繼續(xù)蹂躪，直到獵物奄奄一息，再一掌拍死，然后吃掉。

三天之中，海參給百合發(fā)了上百條信息，她一條未回。

就在我要把目光轉移到另外一個酒駕男人時，系統(tǒng)提示，海參出現(xiàn)在了百合家。這回是百合急不可耐，從客廳到臥室，兩人的纏綿耗費了近十分鐘。

百合在被推倒的同時，海參習慣性地拿出錢包，可是摸來摸去沒找到一只套套。“該死！”海參罵道。此時的百合卻再不給海參任何機會，一股熱浪把弱不禁風的海參沖向海灘，又一次次很響地拍到岸上，空氣中全是海水的咸味。然而，不合時宜的電話鈴聲響起，這是百合的手機，海參早已關機。

“接不？”百合問。

“不接?！焙⒋?。

鈴聲斷掉后，接著又響了起來。“不接嗎？”百合問。海參沒有回答，似乎這鈴聲有壯陽的魔力，讓海參興奮無比，百合欲罷不能。直到敲門聲響起，火熱的兩人才漸漸冷卻下來。接下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則讓兩人迅速緊張起來，盡管房門已被反鎖。

不速之客是誰？海參迅速制定出計劃，然后鉆進了離門口最近的廁所。

門打開了，來人是百合的前夫，一身的酒氣。他不由分說地推開百合，走向臥室?！凹榉蚰?？奸夫呢？”前夫將臥室的門一個個推開，最后走向廁所，廁所里空空如也。

“媽的！”前夫罵了一句，進廚房拿了把菜刀，沖下樓去……

時間倒退幾分鐘——海參按響了樓上的門鈴。“你好，我是社區(qū)的，來調查一下常住人口?！焙⑦M門不久，便聽到了急匆匆下樓的聲響。海參一邊用手機記錄著人口信息，一邊聊著家常，直到聽見樓下瓷片碎裂的聲音，之后是哭泣聲和不甘屈辱的呻吟，聲音充斥著整個樓道，顯然沒有關門。

海參下樓后，本想進去看看，可最終還是猶豫了，他沒有勇氣面對一個“五毒俱全”的亡命之徒，不想看到剛才還和自己溫存的女人現(xiàn)在卻在遭受強暴。

昏暗的樓道里空無一人，回響的都是粗俗的謾罵和暴力的狂歡，百合熟悉的呻吟聲似一場葬禮的哀樂，為海參送行。風口浪尖，海參像個懦夫一樣逃離，哪里還有太陽的形象，分明就是一只吹斷了鎢絲的燈泡，看起來似乎還能發(fā)光，其實只剩一具透明的空殼。

三場噩夢

昨夜又下了一場暴雨，街道上滿是打落的枝葉。

中午，海參眼皮打架的時候，收到百合發(fā)來的信息：“想你了，來我家吧！”

海參如約而至。敲開房門的那一瞬，他看到百合女兒的房門關著，或許是在做作業(yè)。他迫不及待地抱緊了百合，她試圖把他推開，未果。這時，女兒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從里面沖了出來，拿著手機對著海參一頓狂拍。海參在照片上見過那個男人，他是百合的前夫，一個十足的賭徒。海參知道，或許他掉進了一個局，就像電視上說的“仙人跳”那樣。想不通的是，百合為什么會設這樣的局。難道說，她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的嗎？還是說，她是被迫的。

海參一時想到了很多。一面是那個男人需要錢，他要海參用錢買他手里的視頻。另一面是，那個男人過于貪婪，海參受到了他赤裸裸地威脅，如若不從，他會把視頻發(fā)送到海參老婆那里，發(fā)到海參單位領導那里，再發(fā)到紀委的郵箱。海參很氣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甩門而去。

海參一下子把被子甩到了床下——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海參擦擦頭上的汗，回復：“一會到！”然后在床上翻了個身。

正準備出門的海參，打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老婆正在上樓梯，海參還在想她怎么回來了，兜里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百合的。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掛掉，就被老婆搶了過去。免提已被打開，只聽百合機關槍似的說：“我們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他要錢，要十萬，我沒那么多錢，怎么辦？”“涼拌！”海參的老婆替海參做了回答。百合“啊”了一聲，電話掛斷。

在海參看來，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算是什么問題，可是錢從哪兒來卻是一個問題。他的財權雖然獨立，但要短時拿出一大筆錢，自然繞不過老婆那道關。因為他們分工明確，他負責房貸車貸，老婆負責女兒的奶粉和日常開銷。這樣的家庭看似和諧，然而他們這對“周末夫妻”超過三天就會吵架，且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些生活的瑣碎和無聊的猜忌。

此時海參覺得，女人有時候就像個預言家，不，是巫師！連海參都不曾想到，老婆平日里掛在嘴角的無聊猜忌，竟然有一天成為了現(xiàn)實。事到如今，只能坦白。

正如海參預想的那樣，老婆原諒了他。有時候，海參也想不通，老婆相比較于百合，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比她有錢，比她學歷高，為什么自己還會找百合？同樣，他老婆也想不通，在她的眼里，她的老公沒錢，老實巴交，除了有點才氣便一無是處，她的老公就是一個出氣筒，一個廚師，一個加班狗，一個永遠有做不完家務的人。這樣的男人還會有別的女人喜歡，讓她郁悶不解。她也想過離婚，可是孩子還小，她想，她還是原諒他這一次吧。

然而，按下葫蘆浮起瓢。海參沒想到賭徒的耐心是有限的，他還在四處籌錢的時候，一些跟他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都知道了他和那個女人的秘密。此時的海參氣得想要踹人。

他一腳把被子踹到了床下——又是一個噩夢?！敖裉焓窃趺戳?？”海參自言自語。

他看了下百合的留言：“怎么這么久還沒到？沒出發(fā)的話就不用來了，我去找你！”

海參把手機放到一邊，躺在床上等著。

門鈴響了起來，海參納悶，不是壞了嗎？什么時候修好的？他迷迷糊糊打開門，卻嚇了一跳，門口是一男一女兩個警察。

男警察問：“你是海參？”

“嗯！”海參點頭。

“請穿好衣服隨我們走一趟?！?/p>

“為什么？”海參問。

男警察打開手機，播放了一段視頻，內容正是自己和百合滾床單的場景，不過似乎又不像。男警察說：“你被起訴第三者插足，請跟我們走一趟?！焙o奈，只得跟著兩個警察走了出去。

海參不曾想到，會在庭審現(xiàn)場看到百合。百合的表情很痛苦，旁邊是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他的表情時而冷漠，時而幸災樂禍。對于賭徒來說，臨死拖個墊背的是多么的幸福呀。他或許愛他的老婆，卻不知珍惜。百合不是沒有給過他機會，只怪他太不成器。百合需要的是自由，他卻一直糾纏她，甚至處處圍追堵截。

庭審重證據，賭徒提供的這段視頻讓海參百口難辯。不過，百合卻提供了有利于海參的證詞。她把所有的壞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她說是她寂寞了，想找個男人上床。

漫長的庭審結束了，百合在法庭外等著海參，他們彼此對望。海參無語，百合卻說：“上輩子欠下的債已經還清，從此之后，兩不相欠！”然后，她看向海參的老婆，說：“你的男人很優(yōu)秀，請你看好他，不要再被別的女人給搶走了！”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是百合打來的，說是閨女高燒，就不過來了。海參摸摸自己的頭，難道自己也在發(fā)燒嗎？一下午竟然做了三個噩夢……

歸去來兮

暴風雨過后，聽到蟬鳴。

像個要落葉歸根的人，百合一直想去農村看看，離城市越遠越好。海參驅車路過一處不知名的村莊。藍天，白云，羊群，還有淺淺的溪水緩緩地流過。這些都吸引著百合的目光，使她久久不愿離去。

“去村里看看嗎？”海參關心道。百合“嗯”了一聲，車子停在了村口。

這是一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然而現(xiàn)在卻聚集了許多人。原來今天村里有人家辦喜事，街道上的人群都是來參加婚禮的，倒也沒人注意到多余的海參和百合。

結婚海報放在了顯眼的地方，照片顯然是修飾過的，新郎如海濤，新娘似趙薇，郎才女貌讓人艷羨。百合拉過海參的胳膊，撒嬌似的說：“我也想要！”百合想要的海參自然知道，可他給不了她。百合看海參沉默，妥協(xié)道：“如果有了孩子，我想在村子里生下來?！焙⒛樕系募∪獬榇ち艘幌?，沒有說話，而是拉開百合抱著自己的胳膊，走向貼著喜字的人家，百合小跑著跟了上去。兩人被好客的村民迎進了大門，請到了席上，在男女雙方都認為是對方親戚的情況下，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賓客的待遇。

安靜的村莊漸漸遠離。

車上，海參一路無話，百合一直在擺弄一枚小巧的U盤。

人和人的關系，有時候就像車和路。海參和百合分別回到了各自的軌道，偶有列車經過，也是那么短暫，仿佛天空美麗的流星，還來不及欣賞就已被蒼穹吞噬。

百合懷孕了，這讓她不知所措。按照日期推斷，正好對上沒有采取避孕措施的那天。那一天讓她既開心又厭惡，開心的是她和海參唯一一次沒有采取措施就懷了孕，厭惡的是當天她被前夫強暴也沒采取措施。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海參最終還是退縮了，他給了百合很大一筆錢。他以為百合這輩子和他定是老死不相往來，然而他錯了。百合再次主動提出約會，這讓他又驚又喜，直覺告訴他，這不是陷阱，他能從百合那里感受到急迫與渴望。

百合頻頻主動進攻，多次提到孩子，還時不時把弄一枚U盤，這些都讓海參有了危機感。他覺得，U盤里必定是他的罪證，百合在威脅自己。

幾夜失眠后，海參終于有了一個完美的計劃，他要做一回導演，他要把百合推上主角的位置，他要彌補大學里那個夜晚的遺憾，然后把它毀掉。不，應該是毀滅才對，就是毀滅，親手毀滅！

自從當了一回群眾演員，百合就一直想當主角，這也是她當初拒絕海參的主要原因。可如今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和自己一同討論劇本，盡管是一部微電影，可畢竟自己是主角，對于海參提出的劇情——偶遇時的“碰撞”，百合竟欣然接受了。

今天的百合像新娘子一樣，美若天仙。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處，一輛紅色的電動車緩緩駛來，電動車上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美好而動人，裙擺在兩條修長的腿間舞蹈，披肩的長發(fā)被清風撩起，不時擋住半張幸福美麗的臉龐。這時一輛轎車如脫韁的野馬，毫無減速的意思。“野馬”迅速追上前面那輛紅色電動車，輕而易舉便將其撞飛于空中。百合像白衣天使，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轎車的保險蓋上，“白衣天使”看向駕駛室，一口鮮血噴在擋風玻璃上，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種種證據表明，車禍就是一個意外，百合貼身U盤里保存的是四維彩超檢查影像，通過技術手段證實，U盤無人動過手腳。

在醫(yī)院，昏迷中醒來的百合，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誰。除了女兒，她誰都不記得了。

醫(yī)生說，母親失憶了！

責任編輯 ? 墨 ? 非

創(chuàng)作談

生而為人總是面臨眾多困惑，比如情感糾葛。我們有時很難用對與錯、是與非來為一段情感下結論。就比如這篇小說，起初它是一個聽來的故事，被我添油加醋弄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試圖通過小說的途徑，解決海參和百合面臨的現(xiàn)實難題。事實證明我沒有成功，或者說我放縱了他們，但并非為所欲為，這樣導致的結果也許走向了未知。我知道這樣是危險的，可我又不得不這樣去做，我得尊重每一個人物，不論他們貧窮還是富有，高尚還是邪惡，自私還是寬容，他們都是活生生存在的?？陀^層面，選擇“天眼”，既是為敘事營造一個客觀環(huán)境，也是故事本身的需要。我讓攝像頭客觀地記錄下故事的發(fā)展過程，進而不被主觀情感去左右，試圖還原事件的真實性。主觀上，我“穿越”式植入的“三個噩夢”，算是一種敘事的嘗試。我不想過多地談論人物倫理，我關心的是他們的未來。因此，我得提及一下結尾。“母親失憶了”應該是我和百合互相妥協(xié)的結果，百合真的失憶了嗎？我說，要么她真的失憶了，要么她在逃避，忘掉過去和失憶是有同樣效果的。之所以是“母親失憶了”而不是“百合失憶了”，就說明孩子沒有意外。這個無辜的生命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只好留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