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筆記

劉第紅

二銀與牛

二銀家喂了一頭牛，一頭健壯的公牛。每天清晨與下午，放牛成了二銀的“必修課”。矮小瘦弱的她不離不棄地跟在高大威猛的牛后面，顯得更加的矮小和瘦弱。

二銀待牛很好。她從不戀床，起得很早，將牛趕到水草豐美的地方，讓牛吃上帶露的嫩草?？粗３缘盟?，她心里很開心，仿佛自己吃到了美味佳肴。下午放學后，她從不在路上磨蹭，免得擠占放牛的時間。牛回欄前，她總是將牛牽到小河的上游，讓它喝足干凈的水。夏天，她在牛身上拂弄柳條，幫它驅(qū)趕蚊蟲;冬天，她在牛欄里鋪上厚厚的稻草，給它增添溫暖。如果給二銀這門“必修課”評分的話，她肯定可以得滿分。

牛待二銀也不錯。傍晚，牛馱著二銀從野外回來，走下坡路時縮短后腿，走上坡路時縮短前腿，始終保持牛背的平穩(wěn)，為的是不讓二銀從牛背上掉下來。夕陽照在牛背上，也照在二銀身上，給她披上一身燦爛的霞光。牛背上的二銀，有點得意，有點矜持，宛如一位漂亮的新娘子。這情景在我腦海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我羨慕不已。

一天，我在山坡上看到二銀家的牛，也想學學二銀的樣子，在牛背上“享受”一回，于是迫不及待地騎了上去。誰知它變得很煩躁，前顛后顛，幾下就把我從牛背上顛了下來，摔了個“嘴啃泥”。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騎二銀家的牛了。

二銀家有一塊旱地，她爸爸想把它翻耕一遍，種些麥子。為了省事，二銀她爸牽著牛來犁地。不料，牛極不情愿配合，要么不走，要么走得飛快。二銀她爸火了，掄起牛鞭子朝它身上猛抽。牛也火了，對二銀她爸發(fā)起反攻，用犄角將他頂翻在地，然后“畏罪潛逃”。二銀四處尋找，在一個山谷里找到了它。牛見到二銀，也不躲藏，耷拉著頭，默默地跟她回家，宛如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它之所以一反常態(tài)，據(jù)說是因為讓它犁旱地一事激怒了它。在我家鄉(xiāng)，有“公地母田”的說法。地是公的，種地的人應該是女人，耕地的牛應該是母牛;田是母的，種田的人應該是男人，耕田的應該是公牛。據(jù)說，這樣，大地上才能長出莊稼，正如異性之間結(jié)合，孕育出新的生命。

牛畏畏縮縮地走在二銀后面，不知道她將如何懲罰它，心里七上八下。出乎它意料的是，二銀用野花編織了一個花環(huán)，戴在牛的脖子上。對于二銀以德報怨的行為，它著實過意不去。

二銀的這個舉動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再讓牛犁地時，它配合得很好，干活很賣力。據(jù)說，這是因為戴上花環(huán)的牛誤以為自己是母牛，所以不再生悶氣了。

還有一次，牛正處于發(fā)情期，二銀她爸讓它犁田。它心不在焉，消極怠工，任二銀她爸怎么吆喝，總是充耳不聞。二銀她爸怒不可遏，鞭子雨點般地落在它身上，抽得它傷痕累累。它使出一身的蠻勁，絲毫不聽使喚，竟把犁具弄壞了。接著，它掙斷韁繩和犁套，瘋了似的亂跑，誰要是阻攔它，就紅著眼頂誰?？此臉幼?，大人都不敢去招架，紛紛退避三舍?？墒?，二銀卻一點也不懼怕，拼命地追趕它。她湊到它身邊時，它一下變得溫馴了。它任由二銀牽著牛鼻子，就像挽著戀人的手一樣。

光陰荏苒，二銀漸漸長大了，出落得苗條漂亮，而牛卻越來越衰老了。

二銀有了男朋友之后，不再放牛了。放牛一事由她弟弟接替。

當二銀和她男朋友手拉著手在大路上走時，牛正在山坡上吃草。它瞟了他們一眼，然后低下頭，一聲不響，裝著沒看見一樣，若無其事地吃草。

二銀成親的那天晚上，火樹銀花，歡聲笑語，通宵達旦。誰也沒注意到的是，這天晚上，她家的牛沒有回欄。

婚禮過后，二銀她家發(fā)現(xiàn)牛失蹤了，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任何蹤跡。

后來，有人在一個幽深的山谷里撿到了一對牛角，放在嘴邊吹。從牛角里發(fā)出凄切的聲音，山鳴谷應，如泣如訴……

那對牛角正是二銀家的牛身上的。有人說，它在山上吃草，失足掉下了懸崖，給摔死了;也人說，它的前生是一個男兒，暗戀上了二銀，在二銀成親的那天晚上，跳下懸崖殉情了。

夜里，二銀聽到牛角號聲，不知怎的，她久久地、久久地睡不著……

蛙王

“呱呱呱……”從我家對面的乘陽田里，傳來特別洪亮的蛙聲，幾乎掩蓋了稻田里其他青蛙細碎而雜亂的合鳴。

從蛙聲來判斷，那里肯定藏了一只大青蛙。

幾個捕蛙者聽到洪亮的蛙聲，顯得異常興奮，躍躍欲試，都想把它逮到手。平時，他們捉到的都是一些小青蛙。誰能逮住這只“巨無霸”青蛙，誰的虛榮心無疑將獲得極大的滿足。

他們夜夜在乘陽田邊來來回回地尋找，差點把田埂踏平，可是一無所獲，連“巨無霸”青蛙的影兒都沒見著。

說也奇怪，他們要去抓那只“巨無霸”時，它不知從哪里提前獲得了準確情報，銷聲匿跡，毫無動靜。等他們一走，它又冒出頭來，沖著他們的背影高聲叫喊，似乎在嘲笑他們的無能。他們不甘心，又折返回來，繼續(xù)尋找，它又收聲了，了無痕跡?！熬逕o霸”青蛙似乎牽著他們的鼻子，專門和他們玩捉迷藏的游戲。他們空跑一趟，悻悻而返。而他們的身后，蛙聲又響起來……如此反復幾次，把他們氣得頭頂冒火，七竅生煙，而它卻躲在禾葉下哈哈大笑。最后，任蛙聲如何引誘、拉扯，也沒有腳步聲折返，他們徹底放棄了捕捉它的念頭。

乘陽田里，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歡慶會，慶祝蛙類的勝利，鼓樂齊鳴，通宵達旦。

在我的心目中，“巨無霸”青蛙就是“蛙王”。我數(shù)次在乘陽田邊漫步，期待與“蛙王”邂逅，一睹它的風采，可是它始終不肯露臉。

我無緣與它見面，只有極力想象它作為王者的儀容與氣度。它或許還會變魔法，當有人要捉它時，立即施行“隱身術(shù)”，誰也找不到它。

鬼胎丘田也有一只類似的“巨無霸”青蛙，響聲洪亮，氣度不凡。它或許就是鬼胎丘的“蛙王”。每丘田都有一個“蛙王”，每個“蛙王”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統(tǒng)領(lǐng)著一群蛙兵蛙將。

一天，我留意到，乘陽田的“蛙王”與鬼胎坵的“蛙王”相聚了，一唱一和，相談甚歡?；蛟S，它們是在舉行峰會，商議簽署“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nèi)政”的條約。

我想，普通的一只青蛙成為“蛙王”，要走一條怎樣漫長、曲折而艱辛的道路？要經(jīng)歷什么樣的修煉？一個“蛙王”，需要具備哪些修養(yǎng)？要不要經(jīng)由民主選舉的程序？或許，這一切，都能在響亮的蛙聲中找到答案。

夜深了，萬籟俱寂，只有“蛙王”在月光下旁若無人地唱著歌。歌聲清澈，滲進祖父的骨頭里，滲進我的夢里。一個“蛙王”的榮耀與寂寞，盡在它不倦的歌聲里。

神奇的鳥巢

春天來了，一對從北方飛來的鳥兒，飛到家鄉(xiāng)的水口山。它們圍著水口山一棵高高的柿子樹盤旋，在樹枝間不停地穿梭，最后落腳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似乎在說：“我們就在這里安家吧?！?/p>

它們從田野里銜來樹枝和泥巴，開始筑巢。它們飛進飛出，搬運建筑材料，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不辭勞苦，只見它們忙碌的身影。

很快，一只嶄新的鳥巢就掛在柿子樹上了。那對鳥兒歡快地呢喃著，為新居的落成而歡呼雀躍。

我每次路過水口山，總要朝鳥巢張望一番。那對鳥兒則用它們婉轉(zhuǎn)的歌聲淋我一頭。

我和它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我知道它們家的位置，但我誰也不告訴，替它們保守秘密，而它們?yōu)榱嘶貓笪?，只要看到我，就為我開專場演唱會。

有一天，我在水口山玩耍，尋覓了好久，都沒見到那對鳥兒的身影。它們也許外出了吧。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做了一個腳箍，嗖嗖嗖地爬上柿子樹。我想?yún)⒂^一下鳥兒的家，看看它們家的模樣。

我像只猴子一樣，攀上了鳥巢所在的樹枝。我看清楚了，鳥巢里躺著六個鳥蛋，我柔軟的心似乎被猛烈地敲擊了一下。我想把鳥蛋抓在手上摸一摸，剛把手伸進鳥巢的時候，那對鳥兒趕了回來。

它們對著我大喊大叫，憤怒的吼聲像雨點般朝我砸來。它們以為我要帶走它們的寶寶，破壞它們完整的家，一改往日溫柔的形象，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兇猛的老虎。

為了避免鳥兒的誤會，我趕緊從鳥巢里抽出手來，迅速從樹上爬下。鳥兒查看了家的情形，見一切安好，便又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晚上，我看到月亮升到水口山的時候，好像被那棵高高的柿子樹掛住了。冰清玉潔的月光照著鳥巢，給它鍍上了一層銀色，鳥巢似乎變成了一個琥珀色的宮殿。此刻，鳥媽媽正在用心地孵著鳥蛋。月光照耀鳥媽媽的臉，只見上面寫滿了幸福、喜悅與祥和。我慶幸自己沒有掏走鳥蛋，要不，這個月夜不會那么寧靜，鳥媽媽凄慘的鳴叫將像會刀子一樣，劃破夜空。

當月亮在鳥巢附近停留的時候，倏地就消失了。鳥媽媽看到圓圓的月亮，以為是它下的最大的鳥蛋，不由分說，用翅膀?qū)⑺沁M了鳥巢里。

月亮畢竟不是鳥媽媽的鳥蛋，它想到無數(shù)戀人在翹首盼望它，就掙扎著從鳥巢里蹦了出來。它不敢再在鳥巢附近逗留了，趕緊升上夜空。雖然只被孵了一會兒，但月亮似乎變得更充盈了，縷縷月光，都是會飛的羽毛。

有一次，我撿到一顆圓圓的小隕石，握在手里把玩。我突發(fā)奇想，要是把它放進鳥巢里，會孵出來什么呢？趁鳥兒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爬上樹，悄悄地將小隕石放進了鳥巢里。我心里想，那對傻鳥，說不定把小隕石也當成它們的寶寶。這樣想著，我內(nèi)心涌出一種惡作劇成功的得意。

過了兩天，我爬上柿子樹，想看看小隕石孵得怎么樣了，沒想到它不翼而飛。

當天晚上，我看到柿子樹上方，有一顆星星熠熠閃爍。驀地，我心中一動——小隕石是不是被鳥媽媽孵成了星星，飛到天上去了？

沒過多久，鳥巢里傳出來嚶嚶的叫聲，比露珠還要清脆，比草葉還要嫩綠。我猜到，鳥爸爸和鳥媽媽的孩子出生了，內(nèi)心受到突如其來的喜悅的撞擊。

再后來，我看到一群活潑的鳥孩子在樹上蹦蹦跳跳、飛來飛去。它們在爸爸媽媽的教導之下，已經(jīng)學會了飛翔。

不知不覺，秋天來到了，秋風一陣冷過一陣。鳥爸爸和鳥媽媽帶著孩子去北方過冬了，柿子樹上的鳥巢一下子空了。

但是，鳥巢并不寂寞。因為在鳥巢里面，既孵過月亮，又孵過星星。夜晚，月光在鳥巢里跳舞，星星在鳥巢邊上編織了幾朵花環(huán)……

一天晚上，我和幾個小伙伴路過水口山。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柿子樹上的鳥巢閃閃發(fā)亮。一個小伙伴說：“鳥巢變成了一盞燈?！边€有一個小伙伴說：“鳥巢變成了不會墜落的果實。”我想說：“鳥巢變成了我的一顆心?！钡抑皇窃谛睦锵耄罱K沒有說出來。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平時粗野的一群孩子，竟然一個個變成了天才的詩人。

失蹤的小鴨子

我家養(yǎng)了四只小鴨子。它們毛茸茸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憨態(tài)可掬。我可喜歡它們了。每天，我都為它們準備了精美可口的食物，喂給它們吃。

小鴨子漸漸地長大，能夠“自食其力”了，不用再進行喂養(yǎng)了。清晨，我把它們趕到小河里放養(yǎng)。白天，它們在河面上戲水，在水底啄魚。黃昏時分，我去到河邊，將它們趕回鴨窩。

這樣過了幾天，小鴨子掌握了回家的時間，認清了回家的路。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它們不用我去叫喚、驅(qū)趕，自動結(jié)群，不慌不忙、大搖大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樣，鴨群回來了。我定睛一看，不對！怎么少了一只？我連忙沿著河道尋找，一遍一遍急切地叫喚?？墒俏襾韥砘鼗卣伊撕脦滋耍€是沒有找到掉隊鴨子的身影。

這時，夜幕完全降臨，天漆黑一團，腳下的路都很難看清。我心存僥幸，或許小鴨子混入了別的鴨群，在別處借宿。第二天，當鴨群在河面上會合后，它又會自動回到“正確”的鴨群中來。

讓我失望的是，第二天，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影。蹣跚歸來的那三只鴨子，意識到它們失去了一位忠誠的伙伴，顯得很憂傷。相比以前，他們更加親密了。

當天夜里，下了一場雨。丟失的鴨子在哪里？它能不能找到安全、溫暖的地方睡覺？有沒有吃飽？我在床上老是想念著它，睡得很不安穩(wěn)。

第三天，還是沒有見到它。

即使它還活著，沒有給野貓叼走，在外面過了幾夜，染了夜露，也必定成為野鴨了。

我徹底絕望了，它大概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一天中午，我在樹蔭下的一個水潭里泅水。我身子一縱，扎了一個猛子。露出頭來時，已泅到水潭的另一邊。

突然，我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水草里有一只漂亮的野鴨。那不正是我家丟失的鴨子嗎？

它的個頭比先前長高許多，身上多了幾道雜色的羽毛，一對翅膀矯健有力，顯得很有精神。幾乎在同時，時刻保持警覺的它也發(fā)現(xiàn)了我，“嘎嘎嘎”地大聲叫嚷，止不住撲騰，濺起陣陣水花。接著，它緊貼著河面，飛了起來，飛到河水拐彎的地方，飛出了我的視線。

我連忙去追趕，可是尋它不著。河面上，飄浮著幾根野鴨掉下的羽毛。

這是我和它唯一的一次見面。此后，我經(jīng)常在河邊轉(zhuǎn)悠，希望能與它邂逅，可是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影蹤。

我心里有許多疑問：它過得還好嗎？當初它是主動離群索居，還是被迫流浪？獨處的時候，它是如何戰(zhàn)勝孤獨的？我想找到它，向它了解這一切。

或許，它有它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以天地為家，自由而愜意，只是擔心我無法理解它，所以躲起來，不愿意見我。

每天早晨，我都能在河邊的草叢里，撿到一只又圓又大的野鴨蛋。這，大概是它和我溝通的唯一語言。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