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粒與星塵

薛濤

這個故事是真的，人物也是真的。砂爺是真的，砂粒是真的，虎子也是真的。狼也是真的，它是一條草原狼。

星塵一粒，沙粒兩顆，出烏糧的路至少三條。

一

八年前，砂粒的周圍是蒼白的，沒有色彩，沒有星星和月亮，沒有虎子，也沒有爸爸。媽媽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爸爸后來解釋過，他那時是一個窮光蛋，在郊區(qū)的分公司過著天天加班、黑白顛倒的日子。

于是，砂粒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八年前什么都沒有。

八年前，就算有了世界，也只有空氣和沙子。空氣是四面八方的空氣，沙子是花壇旁邊的沙子。那是工人裝修剩下的一堆沙子，砂粒帶著幾個小孩占領(lǐng)了它，從此日復(fù)一日地玩下去。砂粒喜歡一個人躺在上面，反復(fù)想象一個情景：他獨(dú)自在沙漠里行走，前面還有一只駱駝。

現(xiàn)在，砂粒躺在熱乎乎的沙子上，身下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小小的沙堆了，而是幾百里之外的沙地。砂粒果然在一望無際的沙地上行走，只是前面沒有駱駝，后面也沒有駱駝。這時候應(yīng)該喊伙伴們一起來玩沙子，可是伙伴們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伙伴們，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沙地里太單調(diào)了，直到那個村子出現(xiàn)。

那個村子叫作烏糧。

二

八年前，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砂爺，也有了烏糧。砂爺有一個兒子，兒子十五歲，也叫砂粒。所以，八年前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砂粒。砂粒乘坐馬車和汽車離開烏糧，一直來到六十里外的縣城，在那里讀師范。砂爺數(shù)得一清二楚，砂粒是第三十六個去外面讀書的年輕人。砂粒一走，烏糧變得空空蕩蕩。虎子也跟他走了，趕不走，也攔不住。

砂粒在縣城讀書，偶爾給砂爺寫信。一枚單薄的信封非常牛氣，把新入職的郵遞員帶進(jìn)沙地，讓他見識了沙地深處的烏糧。他從縣城出發(fā)，先往一個充斥牛羊的村莊丟下兩個包裹，之后便循著一條模糊的村道踏進(jìn)茫茫沙地。村道三心二意，常常隱去蹤跡。郵遞員開始還用手機(jī)導(dǎo)航，后來沒信號了，只能憑借指南針前行。郵遞員的自行車跟信封一樣單薄，沒什么能耐，除了郵包只能載一大瓶礦泉水。郵遞員口干舌燥地出現(xiàn)在砂爺面前。砂爺端來一杯水，跟郵遞員道歉。郵遞員沙啞地笑，說沒什么沒什么，大不了辭職不干了，這個工作要命?？墒遣痪?，砂爺?shù)葋淼倪€是這個郵遞員。

砂爺趕緊給砂?；匦?，要砂粒無論如何買個舊手機(jī)，發(fā)短信省事，再寫信就砸人家飯碗了，這不厚道。砂粒堅決不買，把錢結(jié)余下來買牛肉。砂粒不吃這些牛肉，牛肉都給旗桿上的虎子了。

全校師生都知道，新入學(xué)的班級有個男生養(yǎng)了一只鷹，這成為一個奇談?；⒆釉趯W(xué)校四周飛來飛去，像學(xué)校的保安。它有時候在空中無聊地懸停，有時候落在旗桿上打盹兒。這些日?；顒咏?jīng)常引起師生的圍觀。這個縣城果真不是虎子待的地方，虎子也試著朝高處飛去，大地越來越開闊，地平線重新回到它的視野。再向下看，縣城里的建筑群像一堆盒子，錯落有致地擺在沙地中間。砂粒哪去了？砂?？s成一顆渺小的沙粒，藏在那些盒子中間，被湮沒了、吸收了。砂粒不見了?；⒆釉诳罩袘彝Ｒ粫?，好像被一根繩子緊緊地扯住。當(dāng)初，繩子第一次系在腿上時，它非常憤怒。后來，這根繩子扯著它熬過六個夜晚，扯著它叼起主人給的第一片牛肉。到了第七天，熬鷹有了結(jié)果——這只無比倔強(qiáng)的鷹向主人妥協(xié)了。小主人把那根繩子扔上屋頂?，F(xiàn)在，這根繩子又出現(xiàn)了，虎子心甘情愿朝繩子的下端俯沖。砂粒漸漸放大，出現(xiàn)在它的視野里?；⒆討移饋淼男牟怕湎聛怼?/p>

虎子舍不得砂粒了。它閉上眼睛，故意不再打量藍(lán)天。天空代表著從前，虎子不想回到從前。

可是，有些困難它解決不了。比如，它討厭汽車。那東西驕傲自大，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包括虎子?；⒆訉嵲诳床幌氯ィ惠v汽車沖過去，狠狠地抓了它一下。它的本意是先抓起來再丟下去，摔它一下?？墒腔⒆邮×耍p爪被堅硬的鎧甲挫了，一片指甲劈裂了?；⒆幼阕阌昧艘煌砩蠒r間來平息憤怒。從此，虎子失眠了。

虎子吃不好，睡不好，漸漸消瘦下去。

砂粒過得也不好。省下的生活費(fèi)給虎子買吃的，砂粒自己也吃不飽了。開學(xué)三個星期后，砂粒和虎子都瘦了。是的，自從來到縣城的師范學(xué)校，砂粒讀書，虎子陪讀，都過得不怎么樣。

三

班主任第三次找砂粒談話。

班主任說：“砂粒同學(xué)，這回是學(xué)校委托我找你談話。這里面的分量你要掂量?！?/p>

砂粒滿臉通紅，扭頭瞥了一眼窗外的旗桿?；⒆釉谄鞐U上打盹兒。它還不知道，它跟著砂粒來到師范學(xué)校，這里足足轟動三個星期了。

班主任對窗外的鷹興趣不大了，他專注地盯著砂粒，“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是父母搬到縣城陪讀，這個做法學(xué)校無可非議?？墒悄闩恢机梺砼阕x，這個事靠譜不靠譜，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p>

砂?？嘀樥f：“在家的時候，我和我爸要放它回草原，它不走。它自己要來，攔不住，也趕不走。無計可施啦！”

班主任說：“其實學(xué)校有的是辦法處理它，不過生物老師說了，它是國家重點保護(hù)動物，不能傷害。我們也沒把它交給動物園，學(xué)校仁至義盡了?！?/p>

砂粒說：“那就別管它。它不傷人，你們膽子太小了。三個星期了，我就見它吃了兩只耗子。它幫學(xué)校抓耗子，這也是貢獻(xiàn)吧？”

班主任皺皺眉頭，就好像他跟耗子是親戚，“女生們都嚇壞了，二班的徐子涵都不敢上學(xué)了，爸媽陪著都不敢來。人家女生認(rèn)為自己的眼睛最好看，就怕眼睛被鷹啄了，有個三長兩短。咱得考慮人家的感受?！?/p>

砂粒說：“那個女生連蜘蛛都怕，學(xué)校干脆把蜘蛛都消滅得了。學(xué)校要是讓蜘蛛滅絕，我就讓虎子消失?！?/p>

班主任不耐煩了：“繼續(xù)說你的鷹，提虎子干啥？這事跟虎子有啥關(guān)系？虎子是誰？”

砂粒說：“鷹就是虎子，虎子就是鷹。你不準(zhǔn)鷹有個名字嗎？”

班主任恍然大悟：“這名字取的。咋還取個老虎的名字？它是鳥，不是獸?！?/p>

砂粒來了興致：“它長了一身虎紋就叫虎子，我們鷹把式都這么取名字?！?/p>

班主任重新嚴(yán)肅起來：“好，那就叫虎子。生物老師還說，你們這些鷹把式有辦法讓它離開。你也清楚，這事遲早被有關(guān)部門知道，鷹的去處不會太理想，至少保證不了自由。你還是得主動想想辦法。”

班主任同情地看著砂粒。他心知肚明，這個少年與鷹的感情太深，不容易割舍。要不是校長勒令整改，他都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留下它。它整天也就是閑逛，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旗桿上，不招誰惹誰。孩子們習(xí)慣就好了。

砂粒哽咽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鼻涕都流出來了。砂粒的哽咽打斷了班主任的思路，班主任不再說什么，無奈地瞥了一眼窗外的鷹。那只叫虎子的鷹正立在旗桿上，專注地看著地面的升旗儀式，很像一個國旗衛(wèi)士。每次升旗，它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上面。它喜歡上這個儀式了。

砂粒用力憋住哽咽，吐出一個成語：“強(qiáng)人所難。我試試……”然后暈頭暈?zāi)X地走出辦公室。剛才哽咽得太厲害，大腦都快缺氧了。

第二天，旗桿上只剩鮮紅的國旗，它的衛(wèi)士不見了。班主任挨個樹梢兒搜索，確定那只鷹不在樹梢兒。他仰起頭看天，天也空蕩蕩的。有幾只鳥急匆匆飛過，看那忽閃忽閃的姿勢就不是鷹。鷹的姿勢只有鷹能做得到，麻雀、喜鵲不是那樣，大雁也不是那樣。有幾個女生跑過來興奮地告訴他，鷹飛走了，鷹飛走了，這是親眼所見。

是的，鷹確實飛走了。

鷹飛走了，這是好事。不過砂粒也不見了，這不是學(xué)校想要的結(jié)果。

宿舍里，砂粒的床鋪基本空了，只留下一雙拖鞋和一個臉盆。上鋪同學(xué)的一把水果刀也跟著失蹤了。上鋪的同學(xué)非常激動，惡狠狠地譴責(zé)這個“小偷”?？伤芸煸谡眍^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條：“小意，借你的刀用用。我不會賴賬，相信我。”上鋪的小意同學(xué)便不吭聲了，連說：“誤會了誤會了，原來是借的，不是偷，性質(zhì)不一樣，不一樣。”教室里，砂粒所有的課本和學(xué)習(xí)用品都在，好像它的主人還會回來的樣子。同學(xué)們都說，這不能說明他還能回來。誰出走會帶上這些東西呢。砂粒瞬間成為所有女生和部分男生的偶像，班主任不得不組織專題班會，控制這種不好的傾向。

沒有人看見砂粒是怎樣離開學(xué)校的。他只是留下兩個結(jié)果：鷹飛走了，他也不見了。

苦熬到第二天，砂粒還沒出現(xiàn)，學(xué)校趕緊向派出所報案。再等下去，校長和班主任都要瘋了。

兩個警察出現(xiàn)在學(xué)校，詳細(xì)做了筆錄。校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班主任的臉則一直是白的。同樣的事情，臉色卻不一樣，校長和班主任不是一樣的人。

警察問校長：“通知家長了嗎？”

校長說：“馬上派人去烏糧通知家長……”

警察說：“你們不用派人了，還是我們通知比較快。校長，你遇到大麻煩了?！?/p>

校長說：“萬一這孩子帶鷹回家了呢？”

班主任小聲提醒：“那孩子留了紙條，不像要回家的樣子……”

警察說：“別幻想了，這孩子一準(zhǔn)是出走了。咱們保持聯(lián)系，爭取找到這個熊孩子。帶鷹出走，不多見……”

四

砂爺?shù)弥傲５那闆r是在第二天。下午，派出所的陳警察騎馬來了。他這一路走得口干舌燥，一進(jìn)村先要水喝，咕嘟咕嘟喝完水才把這個壞消息告訴砂爺。

“砂粒要是回家了，趕緊告訴我們，我們盡快通知學(xué)校。學(xué)校急壞了?！标惥煺f。

砂爺望著天邊的沙丘，半天沒說出話。砂粒帶著一只鷹走了，這種事情砂粒能干出來。這家伙可能送虎子回草原了。這熊孩子，太讓人操心了！

砂爺氣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跟陳警察反映烏糧人口的外流問題。

“烏糧的人一個接一個走了……烏糧越來越小了?！鄙盃攪@口氣。

“你兒子也走了，還把鷹帶走了?！标惥煸诒咀由献鲋涗?。他身兼多職，既管治安，也管戶籍，關(guān)心人口是他的職責(zé)。

砂爺詳細(xì)說著最近的情況。李琦家的兒子考上了吉林大學(xué)，李琦兩口子跟兒子說好了，畢業(yè)別回來，將來有能耐把爹媽也接長春去。兒子拍胸脯答應(yīng)了爹媽的請求。王老歪的閨女如愿以償嫁到了通遼，女婿是火力發(fā)電廠的技術(shù)員。這是王老歪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把閨女嫁出去后，王老歪整天喝得迷迷糊糊，突然后悔了。張四去沈陽打工，施工隊缺做飯的，媳婦也跟著去了。兒子小，哭著鬧著也跟去了。張四的房子空了。

沙子怕人，欺負(fù)人少的房子，今天進(jìn)門檻，明天上窗臺;發(fā)現(xiàn)房子里沒人，就敢胡作非為，幾天就埋了灶臺。

砂爺常常在外面大聲喊：“沒人管了嗎？你家進(jìn)沙子了！”

房子里靜悄悄的，沒人回答。砂爺一拍腦袋，張四一家人去沈陽幾個月了。砂爺慌慌張張去推門，門已經(jīng)被沙子填實，推不開了。砂爺破窗而入，發(fā)現(xiàn)沙子已經(jīng)埋了土炕。砂爺抄起鐵鍬把沙子揚(yáng)到窗外。一陣風(fēng)卷過來，又把沙子吹回來。風(fēng)，是沙子搬來的救兵。沒有風(fēng)幫忙，沙子不會這么猖狂。砂爺怒罵風(fēng)和沙子狼狽為奸，這個成語最恰當(dāng)了。窗外，羊倌趕著一群骨瘦如柴的羊經(jīng)過。羊倌是砂爺?shù)耐馍?，趴在窗口勸舅舅：“別整了，你整不過來。你朝四外看看，沙子把烏糧圍起來了。你這個村主任沒法干了，別干了。”

砂爺嘆口氣，從張四家爬出來。

砂爺承認(rèn)，更多的沙子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已經(jīng)漸漸侵入，大批后援則隨時準(zhǔn)備攻入烏糧。

砂爺被沙子絆住腿腳，摔了個跟頭。砂爺又開始咒罵沙子。一陣風(fēng)跟著吹來，沙子封嘴，他罵不出來了。

狼狽為奸。

砂爺在心里反復(fù)念叨這個成語。砂粒寫作文時經(jīng)常用這個詞。

五

陳警察騎上馬，磕磕絆絆出了烏糧。棗紅馬脖子繃得直直的，用力拔著蹄子，一寸一寸走向天邊。走了一會兒，陳警察坐不住了，翻身下馬從前面拉扯韁繩，幫棗紅馬拔蹄子?？墒?，他們的速度并沒有快起來。陳警察就想，這里不適合人類居住了，應(yīng)該理解那些離開不回來的人們。這個村子保不住了。

砂爺用目光送走陳警察，再用目光等待兒子。幾天過去，還是沒有砂粒的蹤影。送虎子回家，路途太長了，不是三天兩天能回來的。這一路上有風(fēng)沙，還有狼，不好闖。第五天，砂爺待不住了，備好行裝要去接應(yīng)砂粒。這時，砂爺想起砂粒說過的一個成語：大海撈針。

砂爺放棄了。

在沙地和草原上，砂粒就是一粒沙。沙地和草原是大海，砂粒是掉進(jìn)大海的那根針。

六

砂爺?shù)却粋€奇跡。比如某天早上，砂爺望著遠(yuǎn)方發(fā)呆，一個黑點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這個黑點越來越大，竟然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砂粒。砂粒把虎子送回草原，路上與狼群擦肩而過，居然活著回來了……想著想著，砂爺又絕望了。他的前半生沒遇見過奇跡，他早就與奇跡絕緣了。所以，砂?？隙ɑ夭粊砹?。

砂爺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偷偷哭了一下午。這個場面被窗外飛過的貓頭鷹看到，貓頭鷹嘎嘎大笑。砂爺尷尬，也非常沮喪。貓頭鷹這時候出現(xiàn)不是好兆頭，它是專門跟奇跡做對的壞鳥。砂爺接著流眼淚，喝干了一瓶白酒。誰料，第二天便來了一個好消息，好消息是那個郵遞員送來的。郵遞員沒騎自行車，換了一匹白馬送郵件。這匹白馬花了1000元，郵局報銷一半，另一半自掏腰包。所以，這匹馬有一半產(chǎn)權(quán)屬于郵局。

砂粒的信很短，字跡潦草。

爸：

我和虎子搭各種車，走到阿爾鄉(xiāng)了。再走半天就是內(nèi)蒙古了。我倆聞到草味了，虎子已經(jīng)神魂顛倒、垂涎三尺。

虎子讓我給你問好。

砂粒

（對了，別回信，我倆繼續(xù)往北走，沒辦法收信。你收到信時，我倆肯定進(jìn)草原啦。）

砂爺把這封信足足讀了十遍。郵遞員早就跑進(jìn)砂爺?shù)膹N房找水去了，先把自己咽喉里的火澆滅，再去澆白馬咽喉里的火。砂爺給郵遞員灌滿水壺，給白馬喂了干草，送郵遞員離開。

砂爺整個晚上都嘿嘿笑，徹底失眠了。半夜，砂爺披了衣服出去。沙地的夜晚寂靜無聲，清涼的月光灑在衣服上，砂爺打了一個冷戰(zhàn)。貓頭鷹蹲在院外的樺樹梢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把村主任當(dāng)回事，砂爺一點都不生氣。好消息是郵遞員送來的，也是這只貓頭鷹送來的。俗話說，貓頭鷹進(jìn)宅，無事不來。這次來的是好事一件，砂爺感激這只吉祥鳥。

“貓……頭鷹，老兄……”砂爺跟貓頭鷹套詞，卻弄不清它是貓還是鷹了。人在失眠的時候腦子往往不好用。

貓頭鷹沒理砂爺，它也不想跟人聊天。人類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動物，有一個算一個，沒有例外。貓頭鷹來烏糧，說得高尚點是來維護(hù)這里的秩序，其實就是來混口飯吃的。從前有一只鷹在烏糧附近活動，貓頭鷹幾乎不來這里。一片天容不下兩只鷹。貓頭鷹是鷹嗎？砂爺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最近虎子走了，需要另一只鷹來補(bǔ)位置。烏糧的老鼠總得有只鷹來約束，不然就會鬧翻天。貓頭鷹用一只眼睛就看清了：這個人類對它的到來不冷不熱。據(jù)說，人類的偏見非常頑固。砂爺把一捧米擱在樹下，貓頭鷹干脆飛走了，送給砂爺一碗閉門羹。貓頭鷹不接受廉價的施舍。砂爺抬頭一看天要亮了，便用這捧米熬了粥自己喝了。砂爺暖暖和和地等待砂粒的新消息。

這封信之后，砂粒再無消息。砂爺盯著樹上的貓頭鷹，嘟囔著：“貓頭鷹就是貓頭鷹，不是花喜鵲，帶不來吉祥的消息?！?/p>

一周后，馬倌帶回一個模棱兩可的消息。

馬倌三年前去克什克騰旗販馬，馬群把他的雄心也帶到草原，烏糧裝不下他了。這次回來馬倌沒騎馬，而是開著吉普車來搬家。馬倌搬走家人不算，還要把戶口遷到草原。馬倌無意中跟砂爺說到了砂粒。

“砂粒有出息，一個人追趕馬群?；⒆勇湓隈R背上，駕馭一匹烈馬，也特別帶勁?！?/p>

“你詳細(xì)說說！來，干一杯！”

“我看中幾匹馬，想跟這小子談?wù)劊思覜]搭理我?！?/p>

“你在哪遇見他的？”

“剛進(jìn)草原的地方，這么小就敢闖草原，比我當(dāng)年還厲害！”

“不好好念書，天天跟鷹混在一起。你看他能行嗎？”

馬倌喝了一杯酒，說話開始顛三倒四：“我當(dāng)年逃學(xué)去了長白山，跟一個護(hù)林員學(xué)采人參，最后成了馬倌?！?/p>

砂爺撲哧笑了：“你一會兒進(jìn)山一會兒闖草原，一會兒采藥，一會兒販馬，不專一。你要是專心讀書，比今天混得好?！?/p>

話題扯遠(yuǎn)了，兩個人都不吭聲了，呆呆地望著天空。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大風(fēng)把云彩刮走，把鳥也刮走了。

第二天，馬倌的吉普車驕傲地叫喚一聲，輪子卻陷在沙子里，憋憋屈屈地朝前爬。

砂爺攔住他又問了一句：“砂粒沒捎句話給我嗎？”

馬倌說：“你瞧瞧我滿臉胡子，他肯定沒認(rèn)出我。他只盯著他的虎子和馬群?！?/p>

砂爺解釋說：“馬群不是他的，他是跟著馬群趕路呢……我再問你一句，草原上狼多嗎？”

馬倌不耐煩地伸出腦袋，說：“狼不多，這幾年我就遇見過一回?！?/p>

馬倌這句話又把砂爺弄失眠了。連續(xù)三天，砂爺都呆望著北方的夜空。

第一天夜晚，一顆流星劃開天幕掉在沙地深處。那塊小隕石落地沒有聲音，砂爺?shù)男睦飬s撲騰一聲。砂爺念叨著：“有人死了，又少一個人……”第二天夜晚，砂爺躺在屋頂，又有流星墜落，砂爺一翻身坐起來：“又少一個人……不一定是人，興許是鷹。”

砂爺怕聽見死人的消息，死一只鳥也不行。留在烏糧的人都知道砂爺?shù)钠?，誰都不敢提關(guān)于死的事。有個年輕人連夜從城里趕回來，只聽見砂爺嘆氣卻不看見他人。砂爺咳嗽一聲，提醒他嘆氣的人在屋頂。年輕人爬上屋頂，看見砂爺絕望的臉。

年輕人眼淚汪汪地跟砂爺說：“喬布斯死了……你聽說了嗎？”

砂爺冷冷地說：“我睡不著，別跟我提這樣的事。我不年輕了，受不了這樣的事……”

砂爺不知道喬布斯是誰，聽起來像是一個外國人。

第三個夜晚，砂爺不出去了，乖乖躺在屋子里盯著棚頂，不敢再看流星了。每天晚上都有流星，那場面太刺激人。秋夜清冷，屋子里也涼，把砂爺僅有的一點困意又趕走了。

砂爺繼續(xù)失眠。

七

“嘰溜——”鷹的叫聲滑過夜空。失眠的第三個夜晚，砂爺?shù)葋砹塌椀慕新?。砂爺沖出屋子，被門檻外的沙堆絆了一個跟頭。

虎子立在墻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虎子的叫聲在秋夜里非常犀利，更像是對眾多鳥獸發(fā)出的宣言：我又回來了。

貓頭鷹正蹲在樹上站崗。它明白，這是最后一班崗，應(yīng)該跟這只真正的鷹換崗了。貓頭鷹突地飛走了，把原來的位置還給了虎子?；⒆硬⒉患庇谏蠉?，老老實實地立在墻頭。

砂爺朝虎子發(fā)出嘖嘖的叫聲，伸出手臂?；⒆記]反應(yīng)。砂爺這才想起來，它跟著砂粒兩年，不聽他的話了。

砂爺說：“你真行啊，虎子！還送不走你了。舍不得砂粒還是舍不得烏糧？砂粒為了你都不念書了。你說這事咋辦吧？”

虎子眨著眼，望著夜空。它的心思不在地面，更不在眼前的砂爺身上。

砂爺望著沙地中間的路。吉普車碾出的車轍幾乎被風(fēng)沙抹平。月光均勻地灑在上面，把兩條車轍徹底填平了。砂爺在等一個黑點的出現(xiàn)。后來，砂爺?shù)却暮邳c一直沒出現(xiàn)。

砂爺無所事事，只能跟虎子聊天。

“虎子，你把砂粒一個人扔下，還好意思回來嗎？講究的鷹不這么干，你給海東青丟臉！”

虎子無話可說。

“虎子，你說說，砂粒在哪兒？你倆走到阿爾鄉(xiāng)，你還給我問好。你倆還追趕馬群，后來發(fā)生了啥事？”

虎子沉默著，只看了砂爺一眼。

砂爺氣得走來走去，顯得很不穩(wěn)重?；⒆邮懿涣肆?，飛到屋脊上。

虎子盯著北方的地平線，很像是在等主人。這個姿勢給了砂爺希望。

砂爺突然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你倆走散了，對不？虎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砂爺心底的烏云散了，后來，砂爺?shù)囊磺邢Ｍ际腔⒆咏o的。既然虎子在等砂粒，砂粒就有希望回來。

砂爺心情好了，便背著手把烏糧里里外外巡視了一遍。心情好才能工作，村主任有本職工作。

還是一些老問題。

馬倌家的大鵝沒人管，天天來砂爺家找吃的。砂爺也是一個人，不像老伴活著的時候糧食儲備多。怎么辦呢？只能喂它白菜根、爛菜葉。另外，這只大鵝太不靠譜，隨便下蛋。砂爺遇見了就撿回來。馬倌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唯獨(dú)忽略了大鵝。為什么呢？因為大鵝不在搬家的現(xiàn)場，悄悄跑到一個沙坑里下蛋去了。作為馬倌家的大鵝不乖乖在家下蛋，跑到外面去下蛋，被馬倌 “拋棄”也算“罪有應(yīng)得”了。后來，馬倌回來也沒提到怎么處置大鵝。他徹底把他的鵝忘記了。所以，砂爺只能算是替馬倌照顧它，還不能大大方方地將其據(jù)為己有。

沙子圍住烏糧，開始入侵村莊。這也是一個老問題，在砂爺小時候就開始出現(xiàn)了。沙子最先進(jìn)入村口的牛圈，埋了牛圈邊上的草料。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沙子會埋了整個牛圈、整個烏糧。有腦子的人都想到了這一層。所以，烏糧人心惶惶。砂爺挨家挨戶提醒：準(zhǔn)備鐵鍬和柳條筐，隨時把沙子淘出去。這個辦法很笨，可是眼下沒有更見效的辦法。鄉(xiāng)政府在沙地邊緣種了樟子松，可樟子松根系扎得不深，長得不高，擋不住沖向烏糧的沙子。砂爺家門口的樺樹倒是活得很精神，全靠多年前扎進(jìn)土壤的根系。

……

八

陳警察又來了，終于給砂爺帶來了不好的消息。好消息和壞消息接二連三，砂爺蒙了。陳警察拿捏著口氣和用詞，盡量把壞消息說得不是特別壞。

砂爺軟軟地坐下來。軟軟的沙地被壓出一個“盆地”，勉強(qiáng)接住砂爺?shù)纳眢w。

砂爺平靜地說：“好、好……冷靜冷靜?！?/p>

陳警察說：“對，先冷靜冷靜，再決定?！?/p>

砂爺說：“我不去認(rèn)！肯定不是砂粒！虎子飛回來等他呢，他肯定沒死。鷹眼睛比警察眼睛好使，你信不信？”

陳警察說：“先冷靜冷靜……”

砂爺說：“你叫我怎么冷靜？對，我冷靜冷靜。你們這些年輕警察辦事不穩(wěn)當(dāng)，去年抓偷牛賊愣是抓錯了，結(jié)果呢？人家是偷電視的，歪打正著你還立功受獎。你還是跟老警察學(xué)學(xué)吧！”

陳警察臉有點紅：“學(xué)什么？”

砂爺不客氣地說：“學(xué)冷靜！”

陳警察嘆口氣，說：“好，我先去外面冷靜冷靜。你再想想?！?/p>

陳警察坐在高高的樺樹下，虎子就蹲在他頭頂。

陳警察跟虎子說：“聽那邊的警察說，特征特別像砂粒，我怎么能說服砂爺去認(rèn)一認(rèn)呢。你要是會說人話就好了，砂粒究竟怎么了？”

虎子沒心思聽人說話，他們的語言太復(fù)雜了?；⒆訌堥_翅膀飛了，繞著烏糧盤旋，還朝陳警察俯沖過來。陳警察看出來了，這只鷹是在警告它，不許他再胡說八道。陳警察扭頭打量砂爺?shù)男∥?。小屋左右兩?cè)伸出兩排樺樹柵欄，擺出跟風(fēng)沙周旋到底的架勢。這架勢跟主人一樣倔強(qiáng)。

陳警察牽上棗紅馬剛出村子，虎子便落回樹上。

陳警察也在想，萬一那邊的警察搞錯了呢……但愿那邊搞錯，那么這只鷹和這個老爺子就是對的。他們對了有什么不好呢？是非常好的。陳警察希望他們是對的！

陳警察身后傳來沙沙的響聲。那是馬匹蹚過沙子的聲音。砂爺騎著老馬趕上來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那邊可能弄錯了。嘴角有痣的人多著呢?！标惥煺f。

“我得去一趟，證實他們弄錯了?！鄙盃斠荒槆?yán)肅，陳警察的消息瞬間讓他的臉變得飽經(jīng)風(fēng)霜。

兩個人肩并肩走出烏糧，一路上再沒有說話。兩匹馬之間也不交流，偶爾各自打著響鼻。只有沙子不停發(fā)出幾種單調(diào)的聲音：“嚓嚓”“咯吱”……像說話，像嬉笑，打破了很多尷尬。

這樣走了兩個小時，他倆終于走到公路上。剩下的路還很長，兩人把馬寄放在一座加油站，塞給站長一點馬料錢，然后搭上一輛大貨車朝東北方向趕去。

兩個小時后，黃褐色的大地漸漸變綠，貨車在綠地中間的一條墨跡上行駛。半小時后，公路兩側(cè)出現(xiàn)馬群。馬群紋絲不動，安靜地啃食著碧綠的地皮。砂爺和陳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說出兩個字：“餓了?！彼緳C(jī)告訴他倆干糧在后座旁邊的紙箱子里。砂爺摸出兩個餅，分給陳警察一個，又掰給司機(jī)一半。三個小時后，一個鎮(zhèn)子出現(xiàn)在草原腹地。陳警察跟大貨車司機(jī)說：“到了到了?！贝筘涇嚪怕俣?，吱嘎一聲停在鎮(zhèn)子里。下車之后，砂爺并不著急去派出所，而是拉著司機(jī)和陳警察拐進(jìn)“喜羊羊”燉肉館。吃罷午飯，砂爺放走司機(jī)但不放過陳警察，逼著陳警察陪他喝酒。陳警察連連擺手說：“早就戒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