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貴
在這個世界上,在我們身陷遺忘的地方
我們只是此刻的我們的投影。
——費爾南多·佩索阿 《在這個世界上》
1
此去梓潼,路途遙遠,一千四百零四公里
風聲化為馬蹄,踏碎多少露珠和苦旅人的愁腸
“將歲月,像一張衰黃的紙張一樣翻轉”
隔著一塊梓潼酥餅①,我與遠方的阿多尼斯
談論詩歌的永恒,與落難的玄宗,在上亭鋪
打探返回長安的蜀道,一出陽戲已經開鑼
提線上的木偶,剛剛從我的掌紋深處回到故鄉(xiāng)
神在這里棲居,點七星燈的漢子裸露著上身
其前額、胸部和背上,懸掛著明晃晃的油燈
為戲神文昌擦亮牌位,為眾生照亮朝覲的道路
善大于美,悔過月亮,就等于救贖了自己
在梓潼陽戲的唱腔里,我的嗓子卡著一節(jié)金牛道
把漫山的野花,咳嗽成霜粒上的藥汁
(注:①,梓潼酥餅又名“薄脆子”、貢餅。唐天寶年間安史之亂,玄宗避難入蜀,途經梓潼上亭鋪,有人以該餅進貢,玄宗嘗后大加贊賞。)
2
川主、土主、藥王和文昌②,神居四位
天戲和地戲,把三百里翠云廊唱醒了,唱哭了……
我還沒有學會對山川贊美,長卿山古廟上的一塊石階
已在女兒的水彩畫中發(fā)芽,斷闋的詩生了青苔
世界逐漸安靜下來,住在我四樓的女孩
還在彈鋼琴,而樓下的菜畦,悄悄鋪上了寒霜
潼江依然止不住哭泣,月亮寒薄,仿佛江水的詰問
通往梓潼的門檻,被五丁力士輕輕推開
今夜,我甘愿迷失在梓潼的崇山峻嶺間
讓一條古驛道,扶著我的影子,踉踉蹌蹌
(注:②,川主、土主、藥王、文昌“四圣”被梓潼陽戲奉為戲神,并有一整套祭祀儀式和演出劇目。)
4
黃昏,我想用毛筆給梓潼寫一封書信
但提筆時,耳畔卻響起瑯珰驛上的鈴聲③
為愛情而誕生的詩句那么多,從古代到今天
鴻雁一次次被良辰錯失,我要取劍門關上的朗月一盞
作為這封信的永恒郵戳。如果七曲山的桃花開了
正好可以作為落款,用暗香去酬謝琴瑟和酒漿
于紙張上緩行百步,在蒲輔周④的一帖藥方里
劍泉水又流回我的心中,一半用來煎藥
另一半用來滌蕩硯臺,八百里加急的快鞭啊
抽空了我骨子里的卑賤,卻沒有將愛情和苦難抽開
形銷骨立的字體,是唯一令蜀道愧怍的傷痕
(注:③,瑯珰驛,又名上亭驛,傳為唐明皇奔蜀時到達此地,聞鈴聲而懷念楊貴妃的地方。④,蒲輔周,1888年生于梓潼縣城西西溪溝,被譽為“國醫(yī)圣手”。)
6
在梓潼望水亭,我第一次感到水的善和清是對等的
我想學學張亞子⑥,在七曲山的某個山嵐
眺望水勢,然后跪拜廟里的文昌,他拯救的那些黎民
草木和房屋,復活在新時代改革開放四十周年之后
對親孝、對民慈,這是望水亭賜予后人的教諭
水的一生只有兩種流向,一種往天上流淌
一種往人心里流淌,而潼江兩者兼之
杜甫在梓潼寫下“多少殘生事,飄零任轉蓬”
里爾克說,詩人哭喊是為了更多
而蜿蜒曲折的潼江,她哭喊,則是為了放棄
它寧愿容納所有殘生,也要放棄臆想和虛假的泡沫
登望水亭,看果樹、農舍和群山在梓潼大地
慢慢涂抹著光陰的調色板,看一條大江
在春夏秋冬的桌布上,填補時間的溝壑
(注:⑥文昌帝君姓張名亞子,當年為救父母,從龍安大河借來江水淹沒許州,為掌控水情,張亞子便在七曲山瀕臨潼江的山頭瞭望水勢,以便適時導水外泄而拯救父母和黎民。后人于張亞子瞭望水情的地點修建祭祀亭,取名“望水亭”。)
7
從漢中出發(fā),八百里快騎即使日夜兼程
也趕不上李太白的劍步,磨斧礪刀,削枝斫椏
砍下的柏樹,并不比城樓下滾落的人頭少
濃蔭匝地,蟬鳴聲落在古柏的年輪深處
久久沒有回音。所謂天下,就是用一條驛道的鞭子
不斷抽打陡峭而寒涼的人心。有人細雨騎驢入劍門⑦
有人請求免官回故里⑧,不僅僅需要一匹快馬和奏折
更需要一縷烽火的灰燼,為桂香殿里的鑄鐵像加冕
攔馬墻上,我愿意將詩句摻雜上石灰和糯米
塞進歷史的罅隙里,一眼望不到邊的白
時刻提醒著游人:蜀道的未來,仍然有待于
更多的筆墨去想象。當筆桿變成鏨子,刀筆吏
換作關樓上的哨兵,當金雞不再報曉
當稅管不再貪念銀兩,我愿意懷抱一根撐柱石
舉起金牛道上失憶的石棧,讓人間從此多出一道
凝固的閃電,為江山描出淡眉
(注:⑦,宋代陸游詩句,陸游曾在三十六歲至七十五歲之間三次路過劍南——成都至閬中一帶,對梓潼更是特別留戀。⑧,是指景毅,東漢益州太守,字文堅,梓潼人,為官清正廉明,深得百姓愛戴,但他看到朝廷腐敗至極,不愿再到京城作官,便要求免官回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