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燕燕
在我國甲骨文研究領域,素有“甲骨四堂”的說法,是指中國近代四位研究甲骨文的著名學者:羅振玉(號雪堂)、王國維(號觀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賓(字彥堂)。
唐蘭曾經(jīng)評價他們的殷墟卜辭研究,“自雪堂導夫先路,觀堂繼以考史,彥堂區(qū)其時代,鼎堂發(fā)其辭例,固已極一時之盛”。而在這四人中,羅振玉和王國維之間的復雜關系,令人唏噓不已。今天讀到的,正是王國維寫給羅振玉的信札。
先來說說收信人羅振玉(1866-1940),羅振玉字式如、叔蘊、叔言,號雪堂,晚號貞松老人、松翁,祖籍浙江上虞,出生于江蘇淮安。羅振玉是中國近代農(nóng)學家、教育家、考古學家、金石學家、敦煌學家、目錄學家、??睂W家、古文字學家。他對中國科學、文化、學術頗有貢獻,參與開拓中國的現(xiàn)代農(nóng)學、保存內(nèi)閣大庫明清檔案、從事甲骨文字的研究與傳播、整理敦煌文卷、開展?jié)h晉木簡的考究、倡導古明器研究。
1896年,羅振玉與蔣伯斧在上海創(chuàng)立“農(nóng)學社”,并創(chuàng)辦《農(nóng)學報》,主譯日本農(nóng)書,自此他與日本人交往漸多。1898年,羅振玉又在上海創(chuàng)立“東文學社”,聘請了幾位日本人來做教授,教授日文以及西方哲學等知識,就在這兒,羅振玉和王國維相遇,二人的交往歷時近三十年,此間相識相知、恩恩怨怨,后文再敘之。
寫信人王國維(1877-1927),初名國楨,字靜安,亦字伯隅;初號禮堂,晚號觀堂,又號永觀,浙江海寧人。他是我國近現(xiàn)代史上舉世公認的學術大師,成就卓越,在教育、哲學、文學、戲曲、美學、史學、古文學等方面均有深詣和創(chuàng)新;1925年至1927年間,他還曾擔任清華大學研究院國學門導師,與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并稱為清華國學四大導師,桃李門生遍及中國史學界。
1892年,王國維參加海寧州歲試,以第二十一名中秀才。此后,又兩次應試,但不幸都落榜了,遂棄絕科舉。1898年,王國維踏上了赴上海求學的航程,初擔任《時務報》文職書記,隨后入“東文學社”,也是在此期間,王國維遇到了對他一生都很重要的人物——羅振玉。
羅振玉比王國維大11歲,甲午戰(zhàn)爭之后,羅氏看到日本因明治維新而擺脫了積貧積弱的狀態(tài)后,認為翻譯日文著作,把日本的成功經(jīng)驗介紹到中國,乃當務之急;于是自己出資聘請日本人藤田劍峰,翻譯東洋的農(nóng)學著作,并成立了學習日文的東文學社。彼時,王國維在東文學社,每天學習三個小時的日文,此間,羅振玉看到王國維的《詠史》詩,生出愛才之心,還免除王國維在東文學社學習的一切費用;自此,羅振玉成為王國維生活和學業(yè)的贊助人,加上學術研究的領路人;同樣也是王國維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知己。
1900年底,在羅振玉資助下,王國維開始了留學日本的生涯,不料翌年春天,由于身體原因只得提前回國。在老家療養(yǎng)后,擔任《教育世界》的編譯工作,主要負責哲學、美學、文學、教育學、心理學方面的編譯;而羅振玉則購買了大量原版西方哲學書籍供王國維閱讀。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后,羅振玉、王國維寓居日本,僑居四年有余。
正是在這段時間內(nèi),王國維的思想和學術研究方向都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以經(jīng)史考據(jù)為重;而羅振玉珍藏的古籍和器物資料,加上數(shù)量巨大的甲骨,都為其日后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羅王二人比鄰而居,在學術上互相切磋,往返論學,并共同創(chuàng)作了近代考古學著作《流沙墜簡》;這一時期,王國維的生活相對安定,學術上也更有成就,他自述此時“生活最為簡單,而學問則變化滋甚,成書之多,為一生冠”。
1916年,王國維回國,在《學術叢編》任編輯主任,兼?zhèn)}圣明智大學教授。主要從事甲骨文字及商周歷史研究,做出了超越前人的成就,先后撰寫了《毛公鼎考釋》《殷周制度論》等文章;也曾參與編纂《浙江通志》,為江南著名藏書家蔣汝藻編《烏程蔣氏密韻樓藏書志》等;并將辛亥以來重要的研究成果,編成《觀堂集林》,對后世具有很大的影響;這一時期是王國維學術上的又一個高峰,徹底確立了自己在史學領域的大師地位。
1919年,羅振玉回國,并將三女兒羅孝純嫁給王國維的長子王潛明,結為兒女親家。1923年,羅氏將王國維推薦進溥儀的小朝廷中,為南書房行走一職。
1925年,王國維經(jīng)胡適先生等人推薦,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任教職,培養(yǎng)和造就了一批文字學、歷史學、考古學方面的專家學者;同時,他自身的學術也更加精進,博得海內(nèi)外學人的推崇和尊敬。
然而,天有不測風雨,1926年,王國維的長子王潛明,年紀輕輕就因病早逝,這讓王國維陷入極大的悲痛;雪上加霜的是,羅振玉在女婿入殮后帶走了自己的女兒;正處傷心中的王國維對此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憤怒,甚至把與羅振玉來往的信件都點火焚燒掉;在兒子故后,王國維將撫恤金全部寄給兒媳羅孝純,然而羅家卻拒絕接受,最后羅振玉竟寫了一封絕交的書信寄來。王國維與親家之間的糾葛難以理清,但兒子早逝、親家反目帶給王國維的精神創(chuàng)傷,無疑是巨大的。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人們在其內(nèi)衣口袋內(nèi)發(fā)現(xiàn)遺書,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于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nèi)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寅?。?、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chǎn)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p>
短短數(shù)言,讀來令人潸然淚下,唏噓不已!羅振玉驚聞噩耗,悔之晚矣,痛悼道:“靜安以一死報知己,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笔篱g的許多事情都是如此,仿佛剛剛還是水波不興,又仿佛一念之間風起云涌,兩人曾那樣親近,然而越是親近,事情就越是復雜難言。前因后果,牽牽連連,王國維與羅振玉之間的恩怨眾說紛紜,許多事情至今仍是一個講不清的謎……
此處,這封信札正是王國維寫給羅振玉的,我們先來讀一下信的內(nèi)容:
雪堂先生親家有道,前日寄一書,想達左右。比想起居多勝,為頌。高郵王氏訓詁音韻諸書稿,已粗理一過?!夺尨蟆芬粫俗胼嫞写罅x之字,以聲分類而通其義,每字母為一卷,所已成者,“見溪群疑影喻曉匣”八字母,他母字無有,雖未成之書,實曠世之絕作也?!豆彭嵍徊客ū怼?,其書名與每部前之表,皆王梓材所為,梓材于韻學所造不深,其表可用,其簽條可存者不多。然惟此尚為完書,其諧聲譜則為《說文》作,所寫出者,僅《說文》十四卷之一耳。詩經(jīng)、群經(jīng),訖兩漢合韻,即陜本所寫者,似尚全。而分韻,纂集訓詁之書,及纂集聯(lián)綿字之書,亦不完之甚,蓋著手未久,后即棄置也。維意所可刊者,《釋大》及《二十一部表》二種,尚有一種與《釋大》相似者,雖不全,亦可刊,或及合韻余書,僅可撰一總敘錄,述其著書之大恉,附于全書之后,不知先生以為何如?
專肅,敬請道安,不一。國維再拜,十七日。
根據(jù)此信札的內(nèi)容來看,講的當是關于羅振玉所購藏的《高郵王氏遺書》的事情,由此可知此信札當晚于1922年羅氏購藏之后。最后款署是“十七日”,缺少年和月。所幸1992年《文獻》雜志刊有王宇、朱金枝整理的《王國維未刊書札十通》一文,其中一通王國維致羅振玉信札(旅順博物館藏),其中也講到此事,并有明確時間記載,是壬戌除夕,可知當是1923年的2月15日,由此可以倒推出前札的時間1923年的2月2日。
羅振玉于1922年從江姓某人手中購得高郵王氏父子未刊叢稿一箱,其中的寫定稿,經(jīng)整理篇次,于1925年排印出版,即《高郵王氏遺書》。王氏父子,即王念孫、王引之,是乾嘉學派的杰出代表人物,不僅對古籍文獻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而且在音韻、訓詁、??钡阮I域取得了豐碩成果。羅振玉非常重視這些文獻資料,重金購得其遺稿,并將其中涉及音韻的部分交予王國維代為整理。通過此信札及旅順博物館所藏信札可管窺和見證羅王二人在學術上的交流。
而王國維的書法淵源,首先是源于他的父親王乃譽,其在詩詞文賦與金石書畫方面均有一定造詣。
上海圖書館藏有《王乃譽日記》,而日記中就有關于指導王國維學習書法的記載,如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正月十三日,初為靜指示作字之法”,“二月十二日,為靜指示作字之法”,“二月十四日,改靜兒字”,……,再通過對比王乃譽和王國維書法作品,可見王國維的書法結體和父親非常類似,有二王遺韻,兼得董其昌的風貌,基本是帖學的范疇。
盡管王國維在后來的研究中接觸的多是遠古時代的甲骨、金文、漢簡等,然而并沒有對他的書法產(chǎn)生很大影響,他的書法無論從結體還是用筆,明顯沒有金石之氣,依舊是在帖學范圍之內(nèi)?;蛟S先生一直把自身定位為研究學者,這些事作為學術研究的資料,而非想在書法藝術上取得更高的成就。
最后,再來說說這款定制信箋,其下有跋云,“此專出山左,為專文之最古者,雪堂所藏并樵記”,此“?!奔础按u”,簠齋謂,“齊國舊制,號為磚祖”,箋面摹勒此“齊”字磚文,足見羅振玉頗為喜愛。而王國維使用此箋,也印證了兩人相識相知、鴻雁傳情的那段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