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鹿
如果不是墻上鑲嵌著“北京市東城區(qū)文物保護單位——田漢故居”的石牌,恐怕沒有人會留意細管胡同九號。它就像周邊無數(sh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樣,大門紅漆斑駁,屋頂雜草叢生。金柱大門上開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門,虛掩著,輕推可入。這座二進四合院已看不出本來的格局,搭建的簡易房將它切割得不成章法。每個緊閉的房間里都堆滿雜物,窗欞殘破,風聲嗚咽。沒有居民阻攔不速之客,處處蕭索,寒意陣陣。
關(guān)于田漢居所的描述散見于各種回憶錄中:庭院里花木茂盛、翠竹挺拔,還有田漢與母親搭建的瓜棚豆架,從書房窗口望出去,像是鏡框里裝著一幅鄭板橋的水墨畫,一派田園歸隱氣息。田漢為人慷慨豪爽,在戲劇界被稱為“田老大”,據(jù)說“除了尼姑,三教九流都有朋友”,家中賓客不斷……眼前所見無法和那些風雅快意的情景聯(lián)系在一起。時光仿佛從1965年、田漢被突然逮捕的那個深夜就已定格,這里仍像主人猝然離去時那樣凄清荒蕪,五十余年人世變幻,都沒有為這座庭院重新注入色彩與溫度。
連接外院與內(nèi)院的走廊邊有兩個房間,東房上掛著招牌:中國田漢基金會,這也許是整座院中唯一人氣聚集的地方,田漢的長孫田鋼在這里擔任基金會辦公室主任。田鋼說,這間屋子起初住著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文革”前夕他的叔叔,即田漢次子田大畏住在這里?,F(xiàn)在,室內(nèi)擺滿田漢研究相關(guān)書籍和田漢的照片。
基金會對面的西房原是田漢母親的臥室,田漢被捕后,老母親去世,田漢的兒女下放在各地勞改,院子被文化部留守處的造反派占據(jù),后來成為劇協(xié)職工宿舍。20世紀90年代初,夏衍、陽翰笙、巴金、冰心、袁雪芬等15人集體上書中央,倡議撥款成立田漢基金會,以紀念他們敬重的老戰(zhàn)友。1995年,基金會成立,在這座早已成為大雜院的故居中爭得一間屋子作為辦公地點。
田鋼說,細管胡同九號(當時門牌為六號)當年并不是田漢的私人空間。新中國成立后,田漢歷任中國劇協(xié)主席和黨組書記、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等職務(wù),在同級別的干部中,他的住宅待遇相對較低。田漢研究會秘書長沈毅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劇協(xié)工作時,曾寄宿在后院小客房。他寫道:“田漢的住處,遠非獨門獨戶。這個院子的前院有一排是傳達室和幾間小房間,住著劇協(xié)的幾位工作人員,旁邊有公用廁所。”“廚房幾乎是院子里的人輪流使用,有時候小水池堆滿劇協(xié)工作人員的臟衣服,偶爾看見小水池里有一條活蹦亂跳的草魚,那便是湖南保姆準備給田老一家改善生活了。”
田漢一生顛沛流離,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部分時間在上海租房子住,搬家不下五次:1935年他在上海被捕,解送至南京,母親和家人也遷至南京,迎接他出獄;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與家人分分合合,在武漢、長沙、桂林、重慶、貴陽等地輾轉(zhuǎn);1948年與夫人安娥赴解放區(qū);1949年隨軍進入北平,暫居北京飯店、戲劇改進局宿舍、文化部宿舍等地。直到搬到細管胡同,田漢才終于“安家”,和妻兒、母親團聚在一起。
到細管胡同定居后,田漢八十多歲的母親易克勤不改勤勞儉樸的生活習慣,在院子里選了一塊空地,讓田漢把土挖松,母子倆一起施肥播種,栽培了茄子、黃瓜、扁豆、辣椒、南瓜等各種蔬菜。田漢對瓜果更感興趣,親手種了棗樹、葡萄、梨樹等。田鋼小時候住在外公歐陽予倩家,每個周末都跟父母來細管胡同看望爺爺和曾祖母。在田鋼童年的記憶中,爺爺培育果實的技術(shù)比較業(yè)余,他種的梨子很不好吃,葡萄倒是很得大家喜歡。
田漢故居:細管胡同9號
說起歐陽予倩,這位中國戲劇藝術(shù)先驅(qū)的故居雖不開放,但也小有名氣,因為那座房子臨近北京地鐵五號線張自忠路站口,是去往“文藝青年圣地”南鑼鼓巷的必經(jīng)之路。那是一座中西合璧的精致平房,大門為拱形磚砌西洋式,街門兩側(cè)的南房是中式起脊合瓦屋面,前廊和門窗富于歐洲風情。門邊嵌著東城區(qū)文物保護單位石牌。向東步行八十米,是段褀瑞執(zhí)政府舊址;向北五百米,即抵田漢故居。歐陽予倩故居現(xiàn)不開放,為戲劇研究機構(gòu)使用。
歐陽予倩比田漢年長十歲,都是湖南人,都曾留學日本,1922年,他們一見如故,成為終身摯友,后來還結(jié)為兒女親家。田漢長子田申和歐陽予倩的女兒歐陽敬如1950年結(jié)為連理,育有女兒田元,兒子田鋼、歐陽維。
田漢九歲喪父,母親易克勤靠縫洗衣服、采茶、典當衣物將三個兒子撫養(yǎng)成人。田漢身為長子,聰明懂事,從小最得母親疼愛和器重,他對母親的孝順在文藝界更是出了名的。1922年,從日本留學歸來剛在上海落腳,24歲的田漢就給母親寄錢,把她從湖南老家接來上海同住。此后易克勤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兒子四海為家。
從哈同路民厚北里,到霞飛路寶康里亭子間,再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的石庫門弄堂,田漢家始終是左翼文藝青年的大本營。許多到上海孤身闖蕩的年輕人,都在田漢家長期蹭飯,睡沙發(fā),打地鋪。周揚、廖沫沙、陳白塵、金焰、江青等,都在田漢家做過“食客”。有一次,洪深去田漢家,看到田老太太煮一大鍋飯,感到奇怪。老太太說,每天有十幾口子人吃飯,做少了不夠吃。為了支持田漢的戲劇事業(yè),易克勤還把自己唯一的氅裘交給兒子去典當。
田漢樂于助人,交友廣泛,在電影戲劇圈贏得了“田老大”的稱呼,而易克勤則被大家尊為“戲劇媽媽”。老人家愛熱鬧,幾乎每年“戲劇媽媽”過生日,田漢都要邀一大群朋友來家里給她祝壽,這個習慣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60年代。
平日里,只要空閑,田漢也喜歡臨時動議,在家中組織沙龍。1961年7月,田漢請了話劇界、戲曲界的許多朋友來家里,聽蓋叫天談藝術(shù)經(jīng)驗,從上午9時直談到下午3時。曹聚仁曾調(diào)侃“田老大”請客是很“可怕”的,他出手一招呼就是一大群人,也不管坐得下坐不下,準備的飯菜夠不夠吃。這次沙龍也是如此,田漢和梅蘭芳陪蓋叫天坐在上首沙發(fā),來的人太多,著名老生李少春只能坐在寫字桌上。小小客廳,可謂“人才擠擠”。
如今,站在這個客廳門前,只見門戶緊閉,有扇窗子殘缺半塊玻璃,一只野貓突然躥了出來。
1961年這次“戲曲沙龍”之后幾天,梅蘭芳突發(fā)心臟病逝世,仿佛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那也許是田漢家最后的一段熱鬧時光。那一年,田漢的劇本《關(guān)漢卿》出版,同年他創(chuàng)作的京劇《謝瑤環(huán)》上演。反右運動和“三年自然災(zāi)害”剛剛過去,這兩出以“為民請命”為主題的歷史劇,顯得意味深長。1964年,劇協(xié)召開了一場“田漢批判會”,田漢在檢討《謝瑤環(huán)》時談道:“有同志提出關(guān)于在戲里提倡合法斗爭,我主觀上沒有這個意思……我只能說是那些‘為民請命’的思想在作祟,以致不自覺地、很難壓抑地表現(xiàn)出來。”
20世紀40年代,田漢與夫人安娥在桂林
從那時起,田漢的一舉一動基本都處在被監(jiān)控中,文藝界人士去他家聊天,難免隔墻有耳,招惹是非,大家便很少串門。當時住在田漢家中的沈毅回憶:“到現(xiàn)在我不懂:每當更深夜靜的時候,往往到了深夜一兩點,田老的書房燈光依然,他是在寫檢查,還是老驥伏櫪,在構(gòu)思新的劇作或詩作,還是預(yù)感到大難臨頭,出路何在?在回憶和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
1966年,周揚、夏衍、田漢、陽翰笙作為文藝黑線人物被打倒,細管胡同貼滿批判田漢的大字報。7月,田漢被集中到社會主義學院集訓班,接受教育和批判。8月經(jīng)過多次游街、批斗、毆打后,他被暫時允許回家。田漢長子田申寫道:“九十多歲的老祖母,好不容易盼到了兒子的歸來,撫摸著他的臉頰和雙手,深陷的老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芒。安娥媽媽雖然偏癱,也在接受審查和批判,但總之在滿城殺氣沖天之中,能在這殘存的小窩里得到片時的團聚,也感到極大的幸福?!?/p>
1966年12月4日深夜,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突然闖入細管胡同小院,將睡夢中的田漢抓起來。他沒有特別驚慌,先和安娥默然告別,然后來到母親床前,握著她的手說:“媽媽,您放心吧。事情總會清楚的,我會再回來的。”
1935年2月,中共江蘇省委和上海文委被破壞,田漢入獄。一直以來有個廣為流傳的浪漫說法:《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是田漢在獄中突發(fā)靈感寫在香煙紙上的。事實上,歌詞在入獄前就寫好了。幾個月后田漢被保釋出獄,《義勇軍進行曲》已作為電影《風云兒女》的主題曲,傳唱大江南北。那一次有驚無險,使田漢的母親始終相信,兒子即使被冤枉逮捕,也一定能回家。
這一次田漢沒有回家,也再沒能和任何親人見上一面。起初還有人來細管胡同,讓家屬給田漢捎糧票和衣物。易克勤特意準備了幾個紅蘋果,田漢收到后捎回紙條說:“媽媽請放心,我一切都很好。蘋果舍不得吃,看看它就像看到了媽媽……”幾個月后,再沒有人來家中傳遞物品,田漢與外界徹底隔絕。易克勤每天坐在門口等,一直等到1971年12月,一百零一歲的老人在絕望中去世,身邊只有陪伴她多年的老保姆——湘劇名優(yōu)陳紹益的夫人。
田漢長子田申當時正在襄樊勞改,得到消息后回京奔喪,帶著兒子田鋼趕到易克勤床前?!霸婺妇褪窃谶@間屋子去世的,”田鋼指著田漢基金會對面的一扇緊閉的門說,“我在這兒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送到火葬場。曾祖母去世后,這院子里就不再有我們家的人了。”
聽陳保姆講,易克勤臨終前還在念叨著“壽昌什么時候回來”。壽昌是田漢的本名。易克勤生的第一個兒子不幸夭折,六年后再次得子,家人視若珍寶,給他取名壽昌,希望他長命百歲。
全家都不知道,田漢已經(jīng)在1968年12月去世。田漢患有糖尿病,拘押期間身體和精神受到折磨,又得不到藥物,病情急劇加重,高血壓、心臟病齊發(fā),被送進301醫(yī)院。1975年5月,“中央專案組”突然召集田漢的家屬子女到細管胡同舊居集合,在此宣布了田漢的歷史結(jié)論:田漢已死于1968年12月10日。定為叛徒,永遠開除黨籍,沒收一切書籍材料。多年來,家人和朋友始終以為田漢還活著,被關(guān)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田漢封存九年的客廳、書房、臥室被打開,近十萬冊藏書、字畫、書信、照片全部被一掃而空,有的當場被燒毀,有的不知去向。田漢住院和火化的時候,登記的名字是“李伍”,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骨灰無人認領(lǐng),直接撒進泥土。1979年,田漢恢復(fù)名譽。開追悼會的時候,全家拿不出一張照片,最后在新華社資料庫里找到一張作為遺像。骨灰盒里放的是他的一副眼鏡、一支鋼筆、一枚圖章,以及一冊《關(guān)漢卿》劇本和《義勇軍進行曲》的樂譜。
1986年細管胡同九號被定為“北京市東城區(qū)文物保護單位”,但實際上并未得到真正的保護和修繕。田漢曾經(jīng)居住的房間現(xiàn)在都是鎖著的,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里面堆滿雜物,門窗破敗陳舊,應(yīng)該已無人長住,只是仍然占據(jù)著作為“儲物間”。問及田漢故居是否有開放參觀的打算,田鋼說:“基本沒有可能,我們沒有足夠的資金請現(xiàn)在的住戶遷出。”
“葡萄架和梨樹都被砍了?!碧镤搶χ章渎涞脑鹤诱f。只余前院一棵棗樹,這是田漢留在此間唯一的生命印跡。院中搭建的鍋爐房使本不寬敞的空間更顯局促,棗樹歷經(jīng)半世紀風雨,深褐色的枝丫攀過屋檐和煙囪,向高遠處頑強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