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韜
寧夏銀川市佑啓堂古玩商店藏有一件紙質(zhì)契約(見圖版),因這件契約未曾在任何學術(shù)著作中刊布,且年款缺失、出土地點不詳,故長期不為寫本文獻學界所知曉與重視。2017年,筆者在整理佑啓堂藏紙質(zhì)文獻時得見此契。通過辨認與比對,筆者推測這應該是一件出土于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的元代中后期文書,故特撰此文,在為之錄文的基礎(chǔ)上,闡明其斷代理由,并對這件契約的格式及其所反映的社會問題略作研討。
該契約為漢文寫本,契紙用棉麻紙,下半部分基本完整,上半部分殘損嚴重;頁面殘高27厘米,寬18.5厘米,殘存文字8行,每行約20字左右,系行草書書寫。
現(xiàn)按原文獻之照片整理錄文于下①:
4.……□不在,代保人一面替⑤還無詞。
5.……□□為用。
8.見人都丁布 (畫押)
9.□□為用。
由契文內(nèi)容可得知這是一件借錢契約,立契人暨債務人為“也火可可”因為需要“還錢使用”,而向某位身份信息不詳?shù)膫鶛?quán)人借到貳拾五兩“(中)統(tǒng)鈔”。約定的還款日為“八月中”,且不能少欠。如果到期無法歸還,就得按照“時價”給出利息。萬一債務人“不在”(即以各種方式躲債),那么就將由代保人替還。契末有立契人“也火可可”和兩名見人“及立嵬”、“都丁布”的署名與畫押。為便于接下來的研究,筆者暫擬題為《也火可可借錢契》。
根據(jù)《也火可可借錢契》中出現(xiàn)的“(中)統(tǒng)鈔”(即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十月以絲為本而發(fā)行的“中統(tǒng)元寶鈔”[1]2369-2370),以及書契人將立契年款(已殘)寫于文末款署處而非契文開篇處的習慣,我們可以大致推測此件契約屬元代文書⑥。
結(jié)合契約款署中的人名信息,我們還能夠進一步精確該文書的成文年代和出土地點——本件文書第8行署名畫押的“見人都丁布”,在其他出土文獻中亦有所見。按M1·0556[F1:W65]《拜都婚姻案》載:
取狀人拜都。右拜都年四十二歲,無病。系……干答兒大王位下怯薛丹戶計,見……渠住坐。今為也火都丁布位下委任昝官……朝魯嫁與……右烏朝魯□男失列門為妾……取狀……年九月初……女大……。[2]83(第五冊)
由是可知,《也火可可借錢契》款署中的“都丁布”,只是M1·0556[F1:W65]《拜都婚姻案》中“也火都丁布”的名,其姓氏應與本件契約的債務人“也火可可”一致,都是黨項族姓氏“也火”(西夏文寫作“”,又音譯作“野貨”、“耶和”等)。因此,二人自然也應該都是西夏滅亡以后,繼續(xù)生活在黑水城地區(qū)的黨項族西夏遺民。
雖然《拜都婚姻案》的年款也是殘缺的,但該文獻至少能證明“也火都丁布”的活動年代與“干答兒大王”在位年代大致相近。“干答兒大王”,《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釋錄》將其補作“亦思干答兒大王”,并指明《元史》作“亦思干兒”,即“赤坂恒明所列察合臺系后王出伯長子Tūqtāy(脫黑塔)之子 Iskandar”[2]83注釋7(第五冊)。張岱玉又推測亦思干答兒曾被封為寧肅王[3]213,故M1·0556文書中稱之為“大王”。
那么,亦思干答兒在寧肅王位又有多久呢?按《元史》載順帝后至元元年十月“以宗王亦思干兒弟撒昔襲其兄封”[1]829,說明亦思干答兒至遲于1335年已經(jīng)逝世,由弟撒昔襲封,故其在位年代下限不應晚于1335年。又黑水城遺址亦曾出土帶有“阿黑不花寧肅王”字樣的延祐三年(1316)分例文書,故亦思干答兒在位上限亦不應早于前任寧肅王在位的1316年。
因此,“也火都丁布”的活動年代也應在1316—1335年前后。這意味著這件由都丁布充任見人的《也火可可借錢契》也極有可能成文于元仁宗在位時期至元順帝在位早期之間。
除M1·0556[F1:W65]《拜都婚姻案》以外,“也火都丁布”在 M1·0599[F111:W70]《財物案》中亦有出現(xiàn),該文書載:
取狀人也火都丁……取狀者見年……無病,系本府吾即合……管站戶,今為厶與本管百戶吾即合合狀招,指都丁布與伊一同赴行省宣使烏麻兒等處,買訖和糴小麥,價錢中統(tǒng)鈔……厶卻行赴官陳告,昏賴烏馬兒……[2]208(第五冊)
這件文書清楚地交代了也火都丁布的社會身份,即“本府吾即合合”百戶所管轄的站戶。由于黑水城內(nèi)的總管府架閣庫遺址中出土了吾即合合的戶籍文書[1]25(第一冊),我們可以得知《財物案》中的“本府”就指的是亦集乃路總管府,那么“也火都丁布”無疑就是隸屬于亦集乃路總管府的站戶了。
因此,筆者認為由都丁布充作見人的這件借錢契反映的也應該是元代中后期亦集乃路的借貸活動,應擬題作《元亦集乃路也火可可借錢契》。這件文書理應出土于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或周邊地區(qū),是《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未能收錄的滄海遺珠。
關(guān)于元代亦集乃路借錢契約的常見格式,杜建錄先生曾就《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第六冊收錄的文獻進過總結(jié),即:
立借(欠)錢文字人亦集乃路某渠住人某,今為要錢使用,別無得處,今借到某中統(tǒng)鈔若干錠(今欠到某中統(tǒng)寶鈔某兩某錢),每月依例納息某分,限某月本息一并歸還(其錢本人自限某月終交還)。如至日不見交還,系同取代保人一面替還無詞??秩耸?,故立文字為照用。
某年某月某日立文字人某【押】
同取代保人某【押】
知見人某【押】[4]46
《也火可可借錢契》依次書寫的立契人身份信息、借錢緣由、債權(quán)人身份信息、借錢數(shù)額、歸還日期和擔保方式等契約要素,都是符合上述常見契約格式的。而《也火可可借錢契》較為特殊之處,主要體現(xiàn)于以下三點。
首先,《也火可可借錢契》在歸還日期前未見有計息方式和利息數(shù)額的約定。契文中“約至八月中歸還”的含糊表述,與其他借錢契中明確言及的“至日即便將本利歸還”[2]80、90(第八冊)也有著顯著區(qū)別。這表明該契約文書反映的可能是一起無息借貸,債權(quán)人只希望在歸還日期前收回本金,不求利息⑦。
其次,加入了逾期不還的違約懲罰條款。因逾期不還而產(chǎn)生的違約懲罰在西夏時期的借貸契約中較為常見。可元代亦集乃路的契約文書中,違約懲罰一般只見于雇身契、合伙契、買賣契、租佃契和婚書中?!叭缰寥詹贿€,依時價出利無詞”這類針對于債務人違約懲罰,無論在糧食還是錢鈔借貸契約中都極為罕見。通常情況下,如債權(quán)人到期不能歸還,一般只需寫明由代保人替還即可。目前僅見黑水城出土元代M1·1010[Y1:W 87]《借麥契》中有“限至八月中交還。如至日不見交還,每月每石行息壹斗,按月計算,不令拖欠”[2]187(第八冊)等說辭與《也火可可借錢契》類似。無獨有偶,這件《借麥契》同樣沒有書寫歸還日期“八月中”以前的利率和計息方式。這表明,逾期計息的違約懲罰條款在元代黑水城地區(qū)主要適用于無息借貸活動。
最后,契文末款署處僅有見人署名,而無代保人署名??闪钊速M解的是,《也火可可借錢契》中明確提及當債務人“不在”(即逃亡躲債)之時,代保人需要“一面替還無詞”,可見代保人在這起借貸活動中起到擔保作用,這與元朝社會普遍認識的“你要借錢,我問你要三個人:要一個保人,要一個見人,要一個立文書人,有這三個人,便借與你錢。無這三個人,便不借與你錢”[5]375的觀念是相符的。仔細觀察契約文末之款署,在“立借錢文字人也火可可”與“見人及立嵬”之間,似乎有一空行,應是留給代保人署名用的。由此來看,《也火可可借錢契》應該是一件還沒有完成所有人署名畫押的契約草稿,尚不具備法律效應。
據(jù)《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元代亦集乃路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借貸活動的發(fā)生原因為債務人“要錢使用”、“短少種子”或“缺少口糧”,而不得不去尋求借高利貸以解決問題?!兑不鹂煽山桢X契》則與之不同,債務人在契約中寫明借錢的緣由是為了“還錢使用”,即用借到的貳拾五兩中統(tǒng)鈔歸還另一筆債務,頗有些拆東墻補西墻的意味。
或許正因為債務人已經(jīng)山窮水盡,無力償還前一筆債務,故《也火可可借錢契》中的債權(quán)人亦不再追求高額利息,只求收回本金。雙方約定的還款期“八月中”恰是黑水城地區(qū)農(nóng)作物成熟的時機,債務人可能是指望用賣出糧食后換取的錢鈔償還債務??扇f一遭遇歉收或其他原因?qū)е聼o法及時歸還,債務人就不得不支付依當?shù)亍皶r價”而計算的利息,繼續(xù)受到高利貸的盤剝。
正如前文所述,也火可可是使用黨項姓氏的元代西夏遺民。雖然在社會地位上貴為色目人群體,但黑水城地區(qū)的元代西夏遺民依舊在社會生活中出現(xiàn)了貧富分化。一些西夏遺民躋身富裕階層,如黑水城出土《即兀汝戶籍》文書所見的即兀汝家族,其財產(chǎn)就有驅(qū)口兩人、房屋五間、土地五頃四佰七十培、馬三匹、牛一十只、羊七十口[2]5(第一冊)等;而另一些西夏遺民則逐漸陷入貧困,不得不以借貸度日,“也火合只乞你”、“狼玉倫普”、“嵬立剌”、“阿立兀即”等使用黨項姓名的西夏遺民,均曾以立借錢或借糧文字人的身份出現(xiàn)于黑水城出土契約文書中。也火可可借后債還錢債的行為,同樣是元代亦集乃路西夏遺民下層社會的一個縮影。
注釋:
①契文中凡缺三字以下者用“□”表示,缺三字以上者用“……”表示,殘字據(jù)上下文意推補者加外框表示。
③按上下文推測,“衣”當為“依”之訛字。
⑤按上下文推測,當為“替”之訛字。
⑥按敦煌吐魯番所出唐宋契約文書與黑水城出土西夏契約文書均將年款置于文書開篇;而黑水城元代契約文書則與徽州文書近似,將年款置于契尾署名處。詳見杜建錄《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整理研究》第36-37頁的論述,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⑦除此以外,還有一種可能性,即債權(quán)人要求債務人將應還本利一并寫入借錢數(shù)額。如黑水城出土《至元四年十月二十日韓二欠錢契》,債權(quán)人將應還本利數(shù)額相加后寫作“欠到石巡檢中統(tǒng)鈔貳拾伍兩”,這樣一來契文中就無須再寫明高額的利率,可以規(guī)避元王朝要求高利貸取息不得超過30%的律法。詳見杜建錄《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整理研究》第46-47頁的論述,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