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紅

雷德和

古時候，福州府有一個戲班，演戲很出色，號稱“閩都第一班”。有一回，戲班演《過五關(guān)斬六將》，連演四場，場場滿座?？纯椭?，有一個身背包袱的跛腳山客，連著看了四場戲，一副著了迷的樣子。

在戲班做茶擔的是一個老頭，他日間閑著無事，跛腳山客就找他攀談，問演關(guān)公的演員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茶擔一一相告，說這“黑痣關(guān)公”戲演得不錯，只是不把人放在眼里，三天兩頭就罵人。茶擔說他受不了這一肚子的冤氣，早想不做了，只是老板說，要找個人頂替才能走。

跛腳聽到這里，忙說：“那我接替你吧，我想賺一點錢?！辈钃催@跛腳可憐，做這活計正合適，就帶他去見老板，老板答應了。

跛腳愛看戲，頭一天晚上燒湯水就遲了一點，遭到黑痣關(guān)公一場臭罵。跛腳無話可講，以后幾天，也都受了氣。

有一回戲下場，黑痣關(guān)公要跛腳給他舀洗腳水，跛腳不動，說：“全戲班那么多人，難道我要一個個給你們舀洗腳水不成？”黑痣關(guān)公大怒，踢跛腳茶擔一腳。跛腳也火了，說：“你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會演關(guān)公？別欺負人！像你這樣的關(guān)公，我見得多了?！?/p>

全戲班人都受過黑痣關(guān)公的氣，這下都在心里叫好，掩嘴偷笑。黑痣關(guān)公惱羞成怒，沖跛腳說：“聽這口氣，你也會演關(guān)公？那我走就是了！”他不顧老板再三勸阻，當下就離開戲班，到外面住上等客店去了。

第二日的戲票已全數(shù)訂出去了，主演走了，戲也就完了。老板氣得大罵跛腳，要他賠償損失。跛腳說：“老板你莫急，實在沒人演，我這蛤蟆來墊桌腳吧！”

老板哭笑不得，吼道：“這時候還開玩笑，你出什么洋相？”跛腳說：“讓我試演一回看看吧。”

老板想了想說：“好，你演。演砸臺了，我倒是要‘演戲給你看了！”他叫戲班幾個武生看住跛腳，不讓他溜走。

晚上，跛腳將身上的包袱摘下，放在行頭桌上解開。眾人圍攏來看稀奇，見包袱里有“田公元帥”（畬族戲祖雷海青）神像一個，自備行頭一套，還有劍和厚底靴：凡是關(guān)公穿戴的應有盡有。眾人再仔細看那厚底靴，頓時奇怪不已：一只靴底厚，一只靴底薄，相差半寸左右。跛腳不慌不忙地穿上靴，兩腳平平，邁步平穩(wěn)，像換了一個人，眾人十分驚嘆。

之后，跛腳開始穿蟒袍、戴頭帕，眾人覺得奇怪：人家都是先涂臉后穿戴，他怎么做反了？難道他連這都不知曉？

穿戴完，跛腳沒涂臉，而是掏出“田公元帥”神像，擺在香案上，然后洗手焚香叩拜。外面鬧臺鼓響頭遍，他坐下，抱著水煙筒吸煙;堂鼓響兩遍，他還沒放下水煙筒;堂鼓響第三遍，他還是不動。老板急死了，說：“師傅，怎么還不涂臉？馬上就出臺了！”

跛腳笑了笑，用力吸了幾下，吐出一口濃煙，再拿起化裝桌上的烏墨，在眼角畫了兩撇，眉毛就活脫脫地立了起來。然后他走到大幕一側(cè)，等后臺唱完倒板，馬夫翻出，他才單腳點地，手持大刀，威風凜凜地上場了。

臺下人莫名其妙，不知這是出的什么角色。穿戴是關(guān)公的，大刀是關(guān)公的，臉卻白白的不像關(guān)公！關(guān)公是紅臉，哪個不曉？

正當眾人要喝倒彩時，卻見臺上的跛腳憋住氣，拉開嗓門唱了幾句，臉和脖子一下子紅彤彤的，活脫脫一個關(guān)公！全場人頓感驚奇，站起來用力鼓掌，戲院都震動了。老板手拉幕布一角，呼出一大口氣：“我的娘呀！”

戲落臺后，老板親自給跛腳拿洗臉湯，還擰了洗臉布遞給他。跛腳卻不接，說：“老板，你這是將我當外人了，我自己拿。”說著他便去打了洗臉水。

此后，跛腳連演幾場，全城轟動，人人都想看活關(guān)公。這天，連官府都來包場了，老板樂個不停，關(guān)照跛腳要吃好歇好，講話要細聲，晚上好露一手。跛腳卻說：“老板，請你送一張票給你戲班的黑痣關(guān)公，請他今晚來看戲。俗話講，‘內(nèi)行看門道，我想請他指點指點。”老板連聲答應，即刻去送票。

黑痣關(guān)公原來不信別人說的，心想：一個跛腳能演好關(guān)公？笑話，怕是他們使激將法激我出臺！但這晚他還是去了。戲開場，他見全場官老爺齊聲喝彩，又見跛腳唱念做打的功夫都比自己強，才服了氣。

戲演完謝幕時，突然間，文武官們紛紛起身離座，向臺上行禮。這是為何？原來他們看到，臺上關(guān)公的手上戴著一只玉戒指！這玉戒指是皇帝御用戲班的演員才能戴的，身份比在座最大的官還要大三級呢。黑痣關(guān)公問明原因，一下子呆了。

臺下大官慌忙上臺賠禮，口稱迎接來遲，乞求戲大人恕罪，并問他為何到此演戲。那跛腳的戲大人微微一笑，說了起來。

原來，戲大人是閩東畬鄉(xiāng)人，父親在京城做官，全家住在京城。他自幼信奉“田公元帥”，苦苦學藝，后來被選進宮廷戲班，多數(shù)演關(guān)公和岳飛這樣的忠臣。他每年都回家鄉(xiāng)吃荔枝，故此藝名叫“荔枝紅”。今年回閩，不想地氣冷，蒸枝未熟，他就住了下來，盤纏用完，便想在戲班里賺點錢回京城。

那大官說：“大人何必這樣勞碌自家？你來衙門講一聲，我們都會侍候你?！崩笾t說：“這沒什么，我這人自幼就愛跟戲班在一堆，日子過得自由自在?！?/p>

老板記起前幾日得罪了戲大人，慌忙跪下請罪。荔枝紅急忙扶他起來，說：“快不要這樣，你我是同行，親如兄弟，這幾日多謝你關(guān)照?！?/p>

過幾日，福建官府備了車馬，送荔枝紅回京，各官紛紛送來荔枝。臨行前，荔枝紅托人叫黑痣關(guān)公來見他。黑痣關(guān)公驚得腿軟，連忙來到荔枝紅面前，聽候發(fā)落。不料荔枝紅請茶請煙，還請他吃荔枝，勉勵他做人做戲要虛心，要在技藝上更進一步。

黑痣關(guān)公連連點頭，再三叩謝，還斗膽問起戲大人的腳為何跛了。

荔枝紅嘆一口氣，說他父親為官清正，不畏權(quán)勢，結(jié)果被朝中奸臣害死。此后，他改名換姓，進了京城戲班學戲，因演得出色，被皇上選進宮廷戲班。一次，他演戲提醒皇上要防身邊奸臣，結(jié)果被奸臣派人暗害。好在他有一身武藝，但雖說性命保住了，腳上卻留下殘疾。受傷后，他數(shù)月不能登臺，皇上問起原因，他便冒死進諫，皇上終于除了奸臣，為他報了父仇，也安了朝廷。

黑痣關(guān)公聽了，流下眼淚，決意此后做人做戲，都要學荔枝紅。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