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邊小札(組詩)

枕邊書，葉廣岑的《老縣城》

一本《老縣城》，讀了三年，還在讀

逐字逐句地讀，以為挨近了城邊

卻依然在郊外。

以為踩著亂石瓦礫一路讀過去

就可以觸摸到老城門

其實(shí)一點(diǎn)也沒走近

依然徘徊在字里行間。

聽著窗外雨聲，夜讀

燈火也難以抵達(dá)城的深處

四處都是雨水淋漓，深不可測

盡管我把視線緊貼書頁

也難以看清雨中的城垛。

疊起來，這書，不及一塊老墻磚的厚度

但翻過其中一頁，如同橫跨一道護(hù)城河

讀完序文和后記，也足以耗盡半生時光。

那些字粒，盡管是從電腦鍵盤上碼出來的

但它比老城磚更蒼老

比流逝的時間更難抓捏到堅(jiān)硬的部分。

書的封面，是塊板結(jié)龜裂的老黃土

這座老城，空了千年，它必然在風(fēng)中崩塌

如同它的朝代，必然隨塵埃遠(yuǎn)去。

然而，我卻無端端地記住，城頭的落日

和那個悄然轉(zhuǎn)身的黃昏。

夜讀《刻竹小言》

書皮爬上黃斑，六七朵

落在《刻竹小言》封面上

那年從黃山下來去屯溪

在街邊舊書攤淘到這本舊書

抱在懷里冒雨走回客棧。

雨的敗筆，如同臘梅枯影

那次出游正好遇上梅雨季

《刻竹小言》也正好遇上屯溪的梅雨季。

六七朵黃斑，爬上書皮

屯溪的雨點(diǎn)像六七朵臘梅，枯在書皮。

金西厓先生在《刻竹小言》序中落款：

戊子十月吳興西厓金紹坊識于滬上寓廬

戊子十月，正是“林下誰為伴，冰霜只

自知”的江南。

春夜捧讀燈下，記下一些句子：

明朱三松屏仕女筆筒，高一三，五厘米。

筆筒刻一高髻婦人，背屏風(fēng)而立，雙手

持卷，正在展讀。

通景屏上，畫梧桐秋老，枝葉披離，上棲山雀。

恍惚間，仕女移步燈下，離床三尺

我聞到書里她的氣息。

金西厓老先生早就看透，你小子只對筆筒生興趣

因此把刻竹小言寫在另一頁。

重讀手抄殘本《得心隨筆》

《得心隨筆》，小楷，手抄殘本

作者無名，權(quán)當(dāng)無名氏

宣紙小開本，文風(fēng)簡約清朗

出自舊時讀書人手筆

書脊棉纖穿孔，書皮素若無色。

二十年前游安徽西遞古村

一眼相中，二十塊錢買下

后悔沒買下那年對岸的桃林

湖水幽藍(lán)，桃花正盛開。

那年的天空倒裝在千島湖里

我和手抄殘本擱淺在游船上

只打個盹，那年的青春已成了一張

舊船票。

二十年后再讀殘本，滿紙蟲蝕痕

書蟲吃出的歷程，比二十年前

我走一趟安徽要長得多。

書蟲蝕過的地方，把字吃回去

我忽發(fā)奇想，那些被吃回去的筆畫

是無名氏所為，他沒離開過這個殘本

他扮演書蟲把那些墨跡吃回去。

“靜坐一刻便有一刻之功，

輕發(fā)片言便有片言之罪?！?/p>

“淡然無求何在不適，

怡然自得隨處心安?！?/p>

抄下無名氏格言

我該靜坐，還是輕言？

是心安，還是不適？

抖落滿紙書蟲糞便

是送回安徽西遞

還是留在廣東茂名？

最早看到的民國語文課本

那年窗外下著秋雨

我個頭剛及窗子下方，踮起腳丫

看雨中鄰居茅舍屋檐下一長者

坐在四腳矮凳捧讀一本老書

吟哦有聲，如癡如醉。

那年我六歲。家門外的老龍眼樹

下雨前總有一只小鳥在樹上叫

秋雨稠密綿長。我轉(zhuǎn)身走出家門

光著腳在雨中慢慢走近長者

像一只小雨點(diǎn)停頓在老人身邊。

從老人的吟哦聲中

認(rèn)識我人生第一句詩：

“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p>

后來才知道，這是宋代程顥的詩

還有兩句：“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p>

這是我最早看到的民國語文課本

看見詩歌下面的線描插圖

老人連同一本老字帖

送了我，這兩本老書

陪我從鄉(xiāng)村到城里

然后遺失在青春期。

那年，我在長者陰晦的小屋里

看到幾大捆民國紙幣

看見一根清末的長辮子

還有幾枚吹風(fēng)有聲的大銀元。

1972，巴金殘缺的《家》

三伯母弟弟高波

我跟堂姐叫他松生舅

那年他從城里回來，投靠三伯父

舊隊(duì)屋成了他安身之地。

一張木板床，一條草色被單

靠墻一個小書架，全是藥書

一律用白紙做了書皮

一概用鋼筆寫上書名。

我家對面是舊隊(duì)屋

松生舅是村中獸醫(yī)，有時也治人病

常在我家碰頭的三個“地主仔”

松生舅、高某和謝某

一個是印刷廠美工，一個回鄉(xiāng)知青

唯獨(dú)松生舅一身大白褂

被遣送鄉(xiāng)下的“黑五類”。

三個“地主仔”，趁我父親不在家

常來我家議論似懂非懂的問題.

拉二胡，抄《北風(fēng)吹》

在歌簿上畫白毛女插圖。

那天我去舊隊(duì)屋

松生舅問我知道巴金嗎？

我搖頭。他從小書架取下一本白皮書

低聲對我說，這是巴金的小說《家》

還拿出一個手抄本，巴金小說《憇園》

從此我知道中國有個作家叫巴金。

松生舅說，看完還給他

叮囑不讓我父親知道

而我看到的《家》，沒了書皮

前缺幾頁，后也不全

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從小城書店

買回一本重版的完整的《家》

至于《憩園》，卻一直無緣相遇。

再后來，我知道松生舅崇拜《林海雪原》

書中那位能文善武的高波

繼爾得知，他的親伯父高某某

曾留學(xué)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同窗

一次見到鬢毛霜白的松生舅

說起《家》，說起白皮書

他全都忘記了，仿若隔世。

在我家樓梯轉(zhuǎn)角，撿回《寒山詩注》

《寒山詩注》是棄書

上九樓頂層收被子，見樓梯轉(zhuǎn)角

堆著一堆被鄰居清理掉的書籍

我一眼就看見《寒山詩注》

舊版，豎排，繁體印刷

想必是本有來頭的古籍

果然如此，二千年首印

著者項(xiàng)楚，中華書局出版

遂將寒山老先生恭請回書房

閑暇時順手取來翻閱。

封底附拾得詩注：

寒山詩是中國古代詩國中奇葩

作者生卒年不詳，詩名也不傳

一說寒山是初唐人

另一說是中唐詩人

其詩既有山林隱逸中達(dá)到的禪悟

又有世俗生活里體味出的曠達(dá)

宋以后受到詩人文士推崇摹擬

近代風(fēng)靡美日，形成世界范圍

“寒山詩熱”。

讀著這些文字，為泱泱詩國汗顏

為自己的淺見薄識無地自容

自詡每年初春通讀《唐詩一萬首》

竟沒遇上寒山，或忽略寒山。

隨手抄下寒山一首五言：

吾家好隱淪，居處絕囂塵。

踐草成三徑，瞻云作四鄰。

助歌聲有鳥，問法語無人。

今日娑婆樹，幾年為一春。

責(zé)任編輯：高 鵬

作者簡介：

張慧謀，廣東電白人，現(xiàn)居茂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報(bào)社記者、編輯、文學(xué)期刊主編等職，出版詩文集四部，詩歌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十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