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祖先重逢

去山里游蕩時，我們路過一座墳。地勢開闊處，高大的石碑團團堆砌，周圍遍植松柏。泥土新翻，野草薅盡，光潔的墳頭上還有燃燒殆盡的燭火。看得出后人的虔誠和用心。山中時光靜謐，我們停了下來。

兩個孩子對此充滿好奇，十歲的小少年第一次發(fā)問：“小姨，你的爺爺奶奶葬在何處？” “百家樹。”我回答道。他鍥而不舍，“你爸爸的爺爺奶奶呢？” “大概也在百家樹?！蔽医吡Ρ憩F(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試圖讓他放棄追問?？伤圆涣T休，“你們家最開始的那個人的墳在哪里？” 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終于問了出來。我尷尬了一下，佯裝鎮(zhèn)定，心里暗自惱火：“你問這些干什么？”這種怒氣看似突兀，其實它來自二十多年前我對父母的追問。那時候，我突然對自身的來歷產(chǎn)生了無法遏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我們這群山谷里的居民有沒有最老的祖先，他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我剛問到祖父母的祖父母，我父親就回答不出來了。如同現(xiàn)在的我，父親被問住時，張口結(jié)舌，窘迫難堪。我清晰地記得他惱羞成怒的樣子。父親生氣，責(zé)怪我多嘴。那時我也是小少年，有著跟現(xiàn)在這個小少年同樣的委屈，替早已被遺忘的祖先憤憤不平?！澳銈?yōu)槭裁床蝗ゼ赖焖麄?？你們把他們忘記了嗎？”小少年的質(zhì)問抽打著我的臉，我面紅耳赤，囁嚅難語。我們當(dāng)然去過，每年一兩次，去那些墳頭燒紙插香。祖父母的墳頭有兩棵很大的柏樹，不，好像是三棵，或許是四棵。究竟有幾棵樹，在小少年清白無辜的目光下，我怯場氣弱，狼狽慌亂，變得不確定起來，費力的解釋成了辯解開脫。

挨著我家房子?xùn)|頭，一棵大橙樹下有座孤墳。沒有墓碑，瘦小的土堆，勉強能看出圓弧來。我們習(xí)慣在橙樹上拴咬人的狗。放?；貋恚樖职牙K索往樹上一套，就進屋吃飯。于是，墳堆周邊到處都是狗屎和牛蹄印。母雞整日在墳上壘窩扒土，為爭奪一條蚯蚓斗得蓬頭垢面。豬老是借這塊地方的陰涼蹭自己長瘢痕的皮膚，它的嘴要是貪圖快樂上前拱一拱，一些泥土就會被新翻出來，散發(fā)出潮濕腐爛的氣息。這個地方成了動物們的樂園，誰都可以在上面大展身手。人也不例外?？富貋硪桓先サ呐萃?，背回來一捆秸稈或者柴禾，都往墳上一扔了事。這個地方太過便利，成了驛站、會所、憩息臺，人們常常忘記這是一座墳。因它離家近，我們跟它之間消除了距離感，不覺得禁忌，亦不感到是一種冒犯。墳?zāi)?，倒也知趣，為了不跟人世搶占地方，盡量壓縮自己的生存空間。它毫不起眼，要不是那些特定的日子，沒人記得它的身份。有時候我見它，都恨不得把自己掛到土坎上去。

過年時，父親總還記得提前清理一下，讓它恢復(fù)光鮮亮潔。然后陸陸續(xù)續(xù)有族人來祭拜，在墳頭點三根香，燒一些紙錢，倒少許酒水，磕頭念叨幾聲。整個山谷里的男主人都會自動前來履行這個程序。清明節(jié)里，墳上飄滿了清明紙，白的、紅的、黃的。五彩繽紛，喜氣洋洋，一些平時被壓制太久的草也會趁機抬起蒼白瘦弱的腦袋。這座墳會在這兩個節(jié)日里重拾尊嚴(yán)和身份?？伤纳矸菥烤故鞘裁?，卻無人能夠回答。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守在墳前追問，這里面到底是誰？在墳前跪倒的男人們閉口不言。他來自久遠(yuǎn)的時代，他是我們眾多祖先中的一員，山谷里的居民都得來拜祭他?？伤烤故钦l？這是一團疑云，盤旋在山谷上空經(jīng)久不散。這一座小小的土堆，在長久的歲月里淡化了身份，模糊了來歷，成為一座無主孤墳。

黎明時分，雨水降落，天色晦暗如故，世界被重重簾幕遮掩。這場雨把大地澆透了，事物恢復(fù)本來面目，一切明晰可見。公雞聲腔清亮，幾乎把雨水叫停了。雨水逐漸變小下去，斷斷續(xù)續(xù)，不絕如縷。雷聲如鼓，從遙遠(yuǎn)的天際隱約傳來。閃電快似預(yù)兆，像一道律令，昭告世間之物。恍惚片刻，不復(fù)再見。在雨水中持續(xù)浸潤的不僅僅是整個山谷，還有許多秘不示人的心事。

我坐在門檻上看一本童話書。雨停下來的時候，我的目光也在一行行帶拼音的字上停下來?！澳菞l溝不斷被雨水沖刷，泥沙俱下，逐漸顯得大，而且深。雨后初霽，小兔子坐在水邊發(fā)愁。她不是無端哭的，她清晨出門玩耍，被這條壕溝阻斷歸路。她想要跨過去回家，卻一直缺乏勇氣。幸虧她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神仙爺爺，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守護著她的成長。爺爺砍斷一根梨木，剔除枝椏，給小兔子搭了一座美麗的樹橋。小兔子蹦蹦跳跳回了家，爺爺摸著長長的白胡須，微笑起來?！笨吹竭@里時，我不由地悲傷起來。這個童話擊中了我心中的軟肋，它讓我在一個美好的故事里淚水滂沱。因為沒有祖父陪伴，我一直覺得自己活得不夠扎實。在外受了欺負(fù)，或者被父母責(zé)罰沒有勇氣歸家時，缺乏一個為我搭橋通路的長者。有一個面目慈祥的祖父溫柔相伴，肯定要比讀一百本童話書更好。

祖父母過早離世，致使父親創(chuàng)傷累累，也造成了我們童年時代的遺憾和凄惶。山谷里有一種野果，長至成熟時，滿樹沉墜，顏色紅轉(zhuǎn)深紫，味道酸甜。因形橢圓，類似羊乳，故名之羊奶奶。我迷戀這種野果，大概不是為了貪吃。羊奶奶，羊祖母，一口一個。吃的不是果肉，而是這個名字。一個名字吞下肚腹，伴隨著祖母的呵護，舒服、熨帖、滿足和充實，極大地填補了味覺上的貧乏，還有情感上的空虛。是的，我一直嫉妒那些擁有祖父母的孩子。對祖父母的渴慕，讓我在整個童年時代，都在尋找那些相似的溫度。

當(dāng)時，我們沉醉在“羊祖母”的美妙滋味中，雙手和嘴巴被染得烏黑發(fā)紫，猶自不覺得飽脹。夜幕降臨時，方才醒覺過來。幾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在山里面面相覷，手足無措。天黑下來，山谷里黯淡無光。夜風(fēng)一吹，我有些站立不穩(wěn)，成為被壕溝阻斷歸路的小兔子。我們開始哭泣。山英哭得最兇，她的臉頰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她的爺爺神奇地從一個山凹處轉(zhuǎn)了出來，他背起山英，繞過螞蟻包，輕輕快快地走在前頭。我們?nèi)疾豢蘖?，悶聲不響地跟在后頭。沒有祖父母的孩子比別人要少一點底氣和膽量，甚至少一點倚仗和退路。

山英不同，她伏在爺爺背上，有恃無恐，她嗔怪祖父來得太晚，怨恨他不早一點來尋她接她。她一遍遍言語問候她父母的爸媽，罵出很多粗話丑話來。而她的爺爺只是嘿嘿直笑，并不斥責(zé)她。山英不怕今晚無處可去，假如她跟父母鬧翻了，還有祖父母可供庇護。這在山谷里是常有的情景。有孩子惹父母生氣了，就去祖父母家吃飯睡覺，借此躲過父母責(zé)罰。這讓我無比憂傷，我想自己的祖父母在哪里呢。山英可以以下犯上，在祖父面前肆無忌憚地罵自己父母。而我在每一次怏怏不樂時，都幻想著在百家樹墳頭痛哭一場。

人在長到一定知覺的年齡，幾乎很難不回頭觀望自己的來處。然而我們沒有來處，我甚至連祖父母的名諱也叫不出來。僅僅在百家樹里有一處墓碑，有數(shù)量不詳?shù)陌貥渑惆椋@遠(yuǎn)遠(yuǎn)不夠抵御小少年的質(zhì)問。也許多年以后，世事變遷，兒孫健忘，我的祖父母也不過是遺留在時光蠻荒中的無主孤墳。

在山谷里，人人都有一顆良善之心。對周圍的群山溫柔以待，不攀高踩低，也不恃強凌弱。即便是一座小山坡，也要誠懇慎重，為它取一個符合本性的好名字。然后，無盡歲月的澆灌，子孫萬代一瓢一飲，一簞一食，一日日喂養(yǎng)供奉，填充修繕，使其形神俱備，血肉豐滿。一座山，有了名字就有了面目和記憶、有了起碼的尊嚴(yán)。亙古以來，神仙妖怪、祖先山民平和相處。一座山，便成了我們存儲苦難神話的殿堂。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人，閉眼都知道什么時候該去哪座山合適。心有所求的人找到合適的山頭才能如愿以償。

大大小小的洞，從山的各個部位呈現(xiàn)出來，像無數(shù)雙蒼老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我猜這些洞最初應(yīng)該是一只老鼠打造出來的。一只老鼠如果打定主意在山上生存下去，那它一定會建造一座人間樂園，用以繁育子孫后代。我相信，當(dāng)?shù)谝蛔蕉匆匝劬Φ男问匠霈F(xiàn)時，老鼠的子孫已經(jīng)遍布山野。孩子們秉承著祖先的意志繼續(xù)打洞，等它們的王國鑄造完畢，山洞也就像老鼠一樣遍布在山的每一個角落了。神，就這樣來到了我們中間。動物知道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人也一定打算這么做，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躲過嚴(yán)寒的冬季，躲過悲苦的人世。山無言，但山有洞，有洞就有祖先，就有一雙窺探人心庇護子孫的眼睛。

在一些月色亮起來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會想起山谷里老人講的故事。我們這個民族定居在山谷里，還是有福的。孩子們一生下來，就受到群山保佑，那些重重疊疊的屏障高大而永恒，隔絕了外界的傷害。作為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我們無以為報，只好在每一座山的每個洞口處開門搭灶，建立土地公公的神壇。并于所有的好時節(jié)里，燒香叩拜，特別是路過時，將隨手撿來的柴禾獻祭給他，以達(dá)成心中各種愿望。

搭建土地公公小廟的洞口，我每次走路時都會遇到一兩個，通常還隔很遠(yuǎn)一段距離時，我手里已緊緊攥了一根準(zhǔn)備獻給他的干樹枝。但土地公公只是小小的山神，接受祭祀的灶臺有限，一旦我們的心愿漫漶山頭，柴禾便會擁堵洞口，那些日夜觀照山谷的眼睛就會被屏蔽和遮蓋。幸好，老人說，我們還有一個更大的神，他居住在一個最大的山洞里。那個洞，可不是老鼠洞，而是山從內(nèi)部裂開時長出來的眼睛，鑲嵌在東面最大的山上。我們的神，就住在那里面，接受我們的供奉和膜拜。那座山，叫洞山，供奉的神是土地菩薩。

最初，一個悲觀絕望的人來到了洞山。他跟妻子吵架，隨口說了句讓她去死的氣話。不想妻子記掛在心，果真抱著半瓶百草枯喝了下去。這個人后悔莫及，日日自責(zé)痛哭，覺得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最后，他不聽勸告，獨自一人住在洞山的石窟里。他在洞里不吃不喝，絕食七日。被人抬回家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這個大難不死的人后來活得無比酣暢，他熱衷于給人講述那次死里逃生的傳奇，喋喋不休，樂此不疲。他說，在似醒非醒的夢境里，他能感覺到山風(fēng)的溫柔撫摸，類似于人的軟語呢喃。這讓他戰(zhàn)勝饑餓和恐懼，內(nèi)心空明澄澈。好幾次，一些平常不見的猛獸走近他，對他低頭嗅嗅，用舌頭舔舔他的臉，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他能看見它們眼睛里的愛憐和顧惜之情，以及那些欲語還休的萬千祝福。這個人堅稱自己遇見了祖先，一大群隱匿在山谷里的神秘之物。我們這個民族活在山里，我們跟山息息相關(guān)。我們的祖先來自山里，死后又回歸那里，要不然，山里怎么會有那么多樹呢。有些人對此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他的鬼話。只有孩子一臉驚嘆，難怪百家樹那么小的地方，還顯得那么空蕩。難怪當(dāng)我們第一次追問父母時，他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原來從前的祖先都去了洞山啊。

從我們會走路那時起，山谷里的老人就告誡過我們：土地公公是個小氣的神，如果在路過時不獻祭一根柴禾，他就會念一段咒語，讓你的肚子痛。自從我知曉洞山的存在后，我在土地公公面前經(jīng)過的身影越來越頻繁。樅樹針兒、桐樹葉子、杉樹棍、柏樹枝，我撿起它們，然后迫不及待地交出來。有時候，一天之內(nèi)，光我一個人獻祭的東西就能蓋住土地公公居住的洞口。我不是怕肚子痛，只是在向土地公公許愿，求他保佑我能早日去洞山看看。

我從未去過洞山。每到年底，家里殺了年豬后，母親都會背上煮熟的豬腦殼肉、醇香的高粱酒、雪白的糍粑和厚厚一疊香紙，去洞山還愿。同時許下心愿，祈求神靈保佑家族興旺，六畜發(fā)達(dá)。母親不偷懶，同樣的心愿，每年都去許。也不貪多，一年只許一年的心愿。每年去洞山拜祭土地菩薩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同母親一樣，一年年來許愿，一年年來還愿，并不苛求菩薩在一年內(nèi)承諾親人們一輩子的幸福。人們沿著河流而上，追溯著源頭，最終穿越大大小小的山谷，抵達(dá)洞山。與其說是去拜祭，不如說我們背負(fù)了太多復(fù)雜難明的心事，積淀了太多意象紛呈的情感，需要找一個安全隱秘的地方，把所有的重?fù)?dān)暫時拆卸下來。與神對話，就是與自己對話。

我想去跟神對話，但我的愿望始終沒有實現(xiàn)。洞山太遙遠(yuǎn)，母親總是以我年幼不能支撐長途跋涉為由來拒絕我。洞山成了我孩童時代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夢想和傳說。每年去朝拜的人們，回來時背簍里裝滿了柴禾，還有關(guān)于洞山的傳說。我只好在這些聲色中憑著想象力一遍一遍在腦子里臨摹著洞山的神奇。去過洞山的人說，那里最美的是水，像神的眼淚，集山之全力，從內(nèi)里、植被表層下，源源不斷地沁出。在洞前蓄成一天然湖泊，碧幽幽，藍(lán)瑩瑩，四季不枯，終年不敗。爾后，水勢從湖泊里溢滿而出，順應(yīng)著山體忽急忽緩地?fù)u落，在群山凹凸里曲折迂回，縫隙中逶迤跋涉，朝著人間奔涌，成就一條母性的河。河在汩汩流淌途中，攢連起村莊無數(shù)，像開在兩岸的花朵，延續(xù)著十幾個山谷的煙霞紅塵。

洞山的洞口朝著山下的方向張開，坐落在進山必經(jīng)的那條小道旁，恰似一只眼睛日夜不息地注視著山下的世界，默默無言地權(quán)衡著世道人心。這是菩薩的天眼，說不定就長在你心里，山谷里的老人說。表面看來，我們的生活太過簡陋寒酸，神智也處于懵懂混沌之境，離神的世界實在遙遠(yuǎn)，毫不相干。但其實，我們生活在神的國度里。日常中，菩薩的身影無處不在，他的氣息跟我們休戚相關(guān)，生兒育女，婚嫁搬遷，祛兇避禍。遇事不決時總是要去洞山燒香叩拜。洞山因此而得名，神的眼睛溫柔繾綣地注視著人間，自然心地慈悲，有求必應(yīng)。尤其是在舊時代，饑荒戰(zhàn)亂，山民飽受流離之苦，無以為生，被迫進山。藏在山洞里，猶如粟粒匿入滄海，惡人是永遠(yuǎn)沒有辦法找到的。

避難的人把洞山看作菩薩為人提供的屏障。我們的祖先沿著山澗開辟荒土，蓄養(yǎng)家畜，種下糧食，養(yǎng)育子孫。從這時起，山神就已從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可以觸摸的形象，有血肉有溫度。他在洞山里留下種種跡象，以供山民朝拜，寄托哀思情感。

清明前夕，我們在百家樹插滿飛舞的紙花，爾后進山。

我對山里的一切都充滿熱情，如我四歲的小侄兒。他對一座普通的山，都有無盡的想象，覺得山里有無數(shù)神秘奇怪的事物，有神仙有菩薩有妖精還有怪獸。偶爾一點響動，他會緊張和興奮，心里全是驚嘆和疑問。每到這時，我都洋洋自得，趁機編造出許多虛幻玄乎的故事，來哄騙恐嚇?biāo)麄?。小侄兒睜圓雙眼，嘴巴大張，全身都在戒備。這些故事令他過癮，他幾乎豎直起來的耳朵好像聽到了遙遠(yuǎn)年代的呼喚。這種全新的體驗在他的生命中前所未有，跟一座山心靈相通讓他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這種對山的尊崇和看重，我曾經(jīng)也有過。但此時此刻，我的心里卻一片茫然。十歲的小少年恰巧相反，他對我的故事嗤之以鼻，對弟弟的盲從和幼稚十分不屑?！靶∫桃欢ㄊ切≌f看多了，你不要信她?！蔽衣犚娝麄?cè)頭悄悄叮囑小侄兒。我啞然失笑，他跟我一樣，過早地對一座山失去幻想，哪怕這種幻想曾經(jīng)充盈著我們的心靈，氤氳著我們的成長。我們都知道這些全是假的，我們固執(zhí)地追尋人的來歷。這種理智讓一個孩子失去了童心，讓一座山失去了神性。撲朔迷離的劇情難以抽絲剝繭，我們對祖先的追尋陷入了群山的圍剿。

這次進山，我終于償了兒時心愿。公路盡頭，棄車徒步。長長的小徑兩旁田土無數(shù)，然大半荒蕪，人跡罕至。偶見老婦獨自于山谷之中，埋頭栽種玉米，仍覺驚喜莫名。這一交談，恍若隔世，幾欲疑心對方不是世間之人。因擔(dān)心我們不知山里規(guī)矩，無意間冒犯了山神和祖輩。她竟講了一個駭人的故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山里打牛草，口渴難耐，見有山泉瑩白潔凈，她掬來就喝。女孩到家就生起病來，發(fā)高燒說胡話。病好后人就癡了，整日淌口水傻笑，光著身子也不知羞。家人莫可奈何，只懊惱不曾教會女孩識得山中規(guī)矩。婦人的善意提醒，并未得到重視。我們只覺得有趣，一路上言笑晏晏，沒有收斂半分。

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山腳。抬眼看，氣勢非凡。山體聳立，林木花草雜糅相生。陽光熾熱，風(fēng)聲寥落。鳥叫聲此起彼伏，讓人不由地斂聲屏氣，不敢高聲語。被我們驚動的不是山里的神仙，而是一家四口人。兩個孩兒不足上學(xué)的年齡，眼神活潑，皮膚黝黑，在一塊開滿陽雀花的平地上打鬧。丈夫精瘦寡言，在剝一棵杉樹皮。妻子長得敦實，善談，一旁協(xié)助。一個簡易木板房前有一排剝過皮的杉樹，亮著身子，光溜溜的。不遠(yuǎn)處的斜坡上，有羊在叫。羊脖子上掛的鈴鐺響聲清脆，攪得光影四濺。妻子說，他們已在此住了五年。他們下決心在此隱居養(yǎng)羊，等到小孩上學(xué)的年紀(jì)，就可以下山買房了。妻子得知我們要進山，說出許多禁忌，同樣提醒了我們一番，使得我們在離土地菩薩很遠(yuǎn)的地方，就已各自準(zhǔn)備了用來做見面禮的柴禾。

山路多少年來已無人涉足，但仍有清晰可辨的線條，一人幾可容身，行走并不難。遙想當(dāng)年，前往洞山拜祭菩薩的人絡(luò)繹不絕，這條路多么繁華熱鬧。不過我見到土地菩薩的居所時，還是有點失望。這個地方小而簡陋，只在路邊上方用石塊砌了一個灶臺而已。周圍層層堆積的柴禾已經(jīng)腐朽，很少有新鮮的?？梢宰C明很少有人經(jīng)過這里了，也可以證明往日的盛世。山民把訴求和心愿塞進這小小的灶臺，以求這方寸之地裝下各自的吉兇禍福。靠著土地菩薩，一個流浪的孤苦老嫗在洞山活了下來。沒人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憑借著一處石窠遮擋風(fēng)雨，棲身住下。前去洞山的人，都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將拜祭土地菩薩的果蔬干糧留下來，為那些長途跋涉的人、四處流浪的人、心靈創(chuàng)傷的人、想逃避世俗生活的人提供方便。這些人在離開后自動傳承善念，補充著洞內(nèi)的供養(yǎng)，讓洞山的恩澤廣布八方。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在洞內(nèi)相互依存，供奉給菩薩的食物，最后演變成獻給人間的大善。

可我們的欲望太多太大，填堵了這小小的灶臺。如今，神跡早已荒廢。灶臺一邊坍塌，長滿了野草。神太微弱了，信仰已斷代。菩薩只好隱匿，即便窺破天機，洞曉人世，卻依然沉默，靜立，把秘密藏進山的心腹里，不言不語。我也靜默了一會兒。我們對祖先的墳地如此陌生，甚至在一個小少年的質(zhì)問面前無處遁形，又如何能繼承傳統(tǒng)，來牽掛這更要遙遠(yuǎn)的祖先，這樸素的神？

走到洞山水庫前，守林人的竹屋還在，卻已看不到人生活的痕跡。房子很小，簡陋破敗。陽雀花開滿了整個草坪。青蒿英姿勃發(fā)，沿階沿排成陣勢。糯米藤則貼著有縫隙的板壁攀爬，身子從腐爛的窗臺前進入屋子。大開的大門，廢棄的灶臺，倒掉的油瓶，有缺口的碗缽，水缸里白色的鳥糞。陽光能進去的地方，雨水也能進去。還有一些前來尋找庇護的眠蟲。寂靜的時光里，人和一些細(xì)小生命的呼吸聲，會一同響起。時間在這里，仿佛停滯了千年。

前面的湖泊安謐沉穩(wěn)，水波不興。四周林木掩映，正是野花旺盛的季節(jié)。邊沿處有很多動物的蹄印，據(jù)傳野豬總是成群結(jié)隊來湖邊飲水。小侄兒恰巧在此撿到一柄柴刀，刃口已鈍。從生銹的刀面上還能依稀看到老去的黯淡的光芒，我不知它曾經(jīng)震懾了多少動物的雄心壯志。而今烈士暮年，壯志難酬，被人拋棄在這無邊歲月里，與蠻荒相伴。

我們剛在湖泊邊的小樹林里掘出幾株蘭草，天就變了顏色。灰色的云朵層層堆積，空氣一下渾濁起來。風(fēng)從湖面而起，猛地鉆進林子。樹葉被密集抽打，涌起嘩然一片。風(fēng)掀開波浪，掀開坪地上的陽雀花，掀開我們的衣服和頭發(fā)，掀開了這座山的一切秘密。白色的絨花脫落枝頭，飛舞漫落，帶來虛虛實實的錯覺。纖細(xì)的野草此起彼伏，一層一層涌起微瀾，像被火燎，燦爛作響。風(fēng)暢行無阻，山體發(fā)出悶雷般的聲響，仿佛數(shù)不清的怪獸發(fā)出吼叫，仿佛山神的應(yīng)答和回響。林子頓起，高大的樹木彎腰低頭，左右搖擺，波浪滔天。風(fēng)帶來神秘巨大的漩渦，將世間之物卷入其中。萬千生靈彎腰低頭，一起跪拜臣服。我們陷入恍惚，渾然不知何處。命運在里面纏攪、沉淪、浮現(xiàn)。頃刻間，崩塌一聲，風(fēng)驟然收翼。時間仿佛靜止下來，場景復(fù)歸，什么都沒發(fā)生。然只恍惚片刻，一切又重復(fù)開始。人在此刻，很難不驚慌。我們抹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朝山下逃竄。一路跌跌撞撞，狼狽萬狀。天黑如漆，山中如萬古長夜，帶來恐懼和戰(zhàn)栗。一場大雨眼看頃刻便至，但遲遲未下。反而制造出更加洶涌的聲勢，逼迫著我們，催趕著我們，直到我們驚慌失措地逃離洞山。

山腳那家人早已不知去向，讓人疑心是否碰見過他們。想起牧羊人的妻子和栽玉米老婦的話來，我才恍然大悟。也許我們的來訪，便是一種最大的冒犯，打擾了山中無垠的寂靜和安寧，才降下一場大雨將我們逐出大山。

我總是以為，所謂的菩薩和山神，也許不過是山民想象的產(chǎn)物。在卑微的無聲無息的生活中，山民生出寂寞之心，無法排遣孤獨，便造一個神來陪伴。在這種想象中，我們假裝所有的祖先從未遠(yuǎn)離，他們都在山里用一雙神的眼睛來注視著人間歲月?？僧?dāng)我們在孩童時代，猶自保留著一種天真，來追尋我們的祖先時，父輩卻無法回答這個浩瀚如煙海的話題，他們只能一次次大怒，一次次出走，像那個逼死妻子而內(nèi)疚的丈夫，自我放逐，在崖洞里絕食以求得永生。我們?nèi)缟街欣鲜?，孜孜不倦于打造完美的洞府，卻一直在做拆解神話的事情，逼得祖先走下神壇。無知的我們，只肯承認(rèn)他們在百家樹短暫停留過，心里認(rèn)定他們終將淪落成屋旁橙樹下的無主孤墳。顛覆、摧毀，如那柄腐朽的柴刀，這座古老的神話體系早已銹跡斑斑。菩薩已隱退，他窄小的胃口無法消化人間過多的柴禾。而此時的我，早已忘掉了兒時看過的那個童話故事。風(fēng)雨途中，沒有等來祖父，為我們搭建一座歸家的彩虹橋。

責(zé)任編輯：姚 娟

作者簡介：

王愛，湖南湘西土家族，80后。寫散文，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天涯》《青年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紅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