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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花、夏果、夏蟲

      2019-06-17 05:24:50汪曾祺
      北廣人物 2019年21期
      關(guān)鍵詞:白蘭花六瓣金鈴子

      汪曾祺

      夏天的早晨,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wǎng)上也掛著露水)。有比在這樣的早晨,起來寫一張大字,再讀一篇古文,更讓人感到由內(nèi)而外的愉悅的嗎?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睏d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diǎn)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p>

      但是也由于梔子花太過粗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的人所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氣文靜,但有點(diǎn)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yàn)槁犝f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還不如船娘的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為幽靜的是珠蘭。牽牛花也是不錯(cuò)的,但過于短命。早晨沾露才開,午時(shí)即已萎謝。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fēng)吹薄瓣,楚楚可憐。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鄉(xiāng)所未有。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淡竹葉開淺藍(lán)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鉤”即蒼耳。因?yàn)榻Y(jié)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鉤,碰到它就會(huì)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鉤”。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去,見縫扎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qiáng),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huì)唱:“巴根草,綠茵茵,唱個(gè)唱,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其臭無比,很難除凈。

      夏果中,以西瓜最為常見。西瓜以繩絡(luò)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xiāng)獨(dú)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叭住币詵|墩產(chǎn)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還有一種較大的,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xiāng)叫作“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gè)叫驢子似的,叫起來很吵人。喂它一點(diǎn)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xì)。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于是它叫了“丁鈴鈴鈴”……

      夏天的晚上,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丛氯A。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一個(gè)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fēng)圈”,近幾天會(huì)刮風(fēng)。“烏豬子過江了”——黑云漫過天河之謂也,有了這種天象就是要下大雨了。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shí)已經(jīng)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xiāng)。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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