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寄長沙

荔子

走進長沙時，正趕上陰天，灰蒙蒙陰沉沉的天空，讓人郁悶，可天空下的這一片溫柔，這一望無際的江南田疇，卻讓你的心得以慰藉。這就是立冬后的江南，幾天的連陰雨后，草木依舊過著它們尋常的時光。

車過湘江。

前方，是不夜城，是現(xiàn)代城，是車流如河人流如織霓虹流轉(zhuǎn)青春依然的古城，是我親親的長沙城。

雨中漫步坡子街

此行特地把住處選在坡子街附近，門前是五一大道，右?guī)俏逡粡V場，左轉(zhuǎn)就是坡子街。長沙的坡子街，以民俗民食著稱而馳名中外，擁有1200多年的悠久歷史，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千年老街。而對于我來說，父親少年時的家就在這條街上，如今老房子早就無存，成為了火宮殿院落的一部分。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火宮殿的美食印象極深。后來去了北方，每次回來，親戚們都會帶我來吃火宮殿。今晚在雨中的坡子街頭漫步，挨挨擠擠的街頭小吃飄來極誘人的香氣，我的喉嚨里似乎要伸出一千只手，我的眼睛也不斷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美味留住，可我堅持著往前走，我要到火宮殿去。數(shù)不清的各種小吃也不會讓我眼花繚亂，還是臭豆腐、糖油粑粑、蒸臘魚、蔥油粑粑。

燈火輝煌的火宮殿在雨中宛若夢閣仙闕。江南雨就是這樣，由于沒有一絲風，即使世界已經(jīng)成了水晶宮，在你的鏡頭里，雨就像隱形了一樣。其實此刻雨很大，直上直下的雨絲打在傘上沙沙響。在北方，街頭小攤碰上這樣的雨，早就忙不迭地收攤避雨了，可在瀟湘，多大的雨，生意照舊，人們早就習慣了在雨中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因為這地方的雨，實在是太多情了，春夏有黃梅雨，秋冬有連陰雨，一場雨下個十天半月不足奇。多少雨也不會影響火宮殿的紅火，多大雨也不會阻住天南海北食客的腳步?；饘m殿每天早8點營業(yè)，要到夜半2點才打烊。

火宮殿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明朝的萬歷五年，四百三十多年來，集民俗文化、火廟文化、飲食文化于一體，尤其是火宮殿的風味小吃享譽三湘，是長沙市著名的特色名片。各種小吃，尤以臭豆腐最為出名，來到長沙，沒有不來坡子街的，來到坡子街，沒有不來火宮殿的，來到火宮殿，沒有不品嘗臭豆腐的，滿滿的都是故鄉(xiāng)的味道，親親的都是往事的浮現(xiàn)……

長沙沙水水無沙

從小就聽說民謠：常德德山山有德，長沙沙水水無沙。小時候還知道湖南有一種白瓷瓶裝的酒叫“白沙液”，美酒的根源就因為取自白沙井水。白沙井的名氣那是相當?shù)拇?，長沙百姓不論遠近都想著接取一桶白沙井水泡杯好茶。尤其是暑天，那白沙水依舊清冽甘甜，抿一口那叫一個爽！小時候不知道白沙井的歷史如此悠久，原來它從明代就早有名氣了。幾百年來，白沙井泉一直有條不紊，噴涌有度，雖滿不盈，屢取不竭。聞說外省的某泉某淀早已水線漸低，泉眼罷涌，甚至干涸，慶幸白沙水始終如一，澤潤一方。

這次來長沙，怎能不去探望這靈性的白沙井！

從天心公園西門出來，便順著蔡鍔南路一直向南，再折轉(zhuǎn)到白沙路繼續(xù)南行，不久就看到了白沙公園。一路都是與水與茶有關(guān)的文化氛圍，就連人行路上等距離的標識樁，都刻寫著“長沙水～白沙井”，我正是依跡尋來，仿佛還記得早年的前路似的。

一園月色和茶煮，萬古泉聲帶韻流。街旁設(shè)有詩墻，書寫著杜甫等詩家吟詠白沙井的名句。

這就是五百年前走來的白沙井嗎？它是如此接地氣，就這樣原生態(tài)地流著涌著，它是如此親民，對所有貧富百姓一視同仁。誰想念它都可以一近芳澤，誰口渴了都可以開心暢飲。不收門票，不設(shè)關(guān)卡，不因名勝古跡而抬高身價，不因源遠流長而孤高自詡。

也有人說，這么寶貴的資源怎么不再精細管理一些，任它自涌自流？這么美麗的清泉是否裝修得再華貴十分，才配得上它的古雅？而我則謂不然。五百年來它就這么自由，為何要禁錮它？你以為你是愛它而大興土木，會不會傷了它的脈絡(luò)，亂了它的節(jié)律，失了它的靈性？

美麗的白沙公主，不老的白沙仙子，不做千金，不要纏足，依你千年的本性，自由自在地和百姓在一起吧！

太平古街隨想

長沙有一條聞名古街，叫太平街，賈誼故居就在這條步行街上。參觀不收門票，游客絡(luò)繹不絕。歷代都很重視保護賈誼故居，院落修繕得很好。事實上，僅存一口井是賈誼在世時親自挖的，賈誼故居兩千多年來經(jīng)過歷朝歷代六十四次翻修。

我走到井邊，看到井口很小，上斂下大，其狀如壺，井水水位依然很高，照得見人影。兩千多年的古井竟不枯竭，真是神奇。

想起曾經(jīng)給學生講過的課文《過秦論》，也讀過他著名的《吊屈原賦》，巧合的是，寫過《懷沙》的屈原也在太平街的這一帶住過，那時的太傅里叫做濯錦坊，屈原還在一口井旁洗過衣服，《懷沙》是屈原投汨羅江前最后一章，可見他對長沙懷念之深。

賈長沙和懷沙的屈子，都是湖湘人的驕傲。

太平古街的小吃和吃小吃的人，可謂洋洋大觀。小吃攤?cè)缌?，臭豆腐攤?cè)宀揭患?，可還是要排著長長的隊伍買小吃。有的隊伍排出十米開外還要拐彎。我也湊熱鬧買一份糖油粑粑做晚餐。

古街就是古街，古樸，故舊，滄桑，才有懷舊的韻味。要是到了幾步開外的五一廣場，長沙給你的印象會截然不同。來幾天了，我根本就沒進過那些高大上的豪華商城，只在這些樸素故舊的去處流連。今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鞋子在雨中走了這么多天，居然很干凈，連白色的鞋邊都還無恙。奇怪啊，我從來在雨中走路都會把泥水甩到褲腿上的，何況鞋子。再看看他人，鞋子也一樣無損。我再看看古街的石板路，恍然大悟，你看，每一塊石板都簪成了條紋，像家里的搓衣板，奧妙就在這里，你懂了嗎？長沙人把這種石板路叫做麻石路。雨水隨時順著溝紋流走了，而鞋底踩在麻石上是有空隙的，行走時就不會把泥水吸附在鞋子上再甩到褲子上了。我為自己的觀察與頓悟得意了半天，哈，獎勵自己一下，端碗糖油粑粑陶醉一會兒去也！

岳麓書院遐思

到岳麓山我先從湖南大學開始徒步。正如說到武漢大學就離不開珞珈山與東湖，湖南大學也依偎在岳麓山與湘江的懷抱中。真是得天獨厚，對湖南大學畢業(yè)的學子們艷羨不已。這一方明山秀水，湖大的學子們是有福的了。

那邊是荷塘水榭，婉約古典，這邊是運動健兒，意氣風發(fā)。還有讓人脫胎換骨的圖書館，學生們在校園里或行或止，或討論或獨思，或挺拔或端莊，都是岳麓山的好風景。

看，路旁有座“自卑亭”！自卑，源出《中庸》：“君子之道，譬如遠行，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邇，近也，卑，低矣。人的道德修養(yǎng)方法，好比長途跋涉，須從近處開始;好比攀登高峰，須從低處開始。

面對書山學海，我們是否自卑？

從自卑亭起步，就知道“惟楚有才，于斯為甚”的古岳麓書院快到了。

說到惟楚有才，校園里有兩尊塑像意味深長。我靜靜佇立在毛澤東的雕像前，不遠處就是雷鋒的塑像。

源遠流長的岳麓書院目前仍在辦學。北宋時，潭州太守朱洞在僧人辦學的基礎(chǔ)上，正式創(chuàng)立岳麓書院。直至清末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改為湖南高等學堂，爾后相繼改為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湖南工業(yè)專門學校，1926年正式定名為湖南大學。歷經(jīng)千年，弦歌不絕，故世稱“千年學府”，現(xiàn)為湖南大學下屬學院面向全球招生。

“岳麓書院”匾額為宋真宗親自題寫。至今書院所存明代“岳麓書院”刻石，便是當年宋真宗的手跡。

岳麓書院旁的小池塘，有亭翼然。倒影在水中，安安靜靜。唉，暮色中的殘荷都殘得這么美麗！我醉了……

層林靜，曲徑幽，總是在路旁欲隱欲現(xiàn)著粉墻一角，或是在林梢釣起翹檐半鉤，不由得你不左顧右盼，轉(zhuǎn)目回眸。在這樣的晦暗不明里，你的思緒也被神秘地屏蔽在遠離現(xiàn)實的古韻中，你會想起深山藏古剎，雞聲茅店月，苔痕上階綠;你會希望自己迷路，然后遇上一只會說話的小松鼠，指點迷津;不，你多想就這樣轉(zhuǎn)來繞去不知歸路。

循著這條苔痕石徑，便看到一家茶肆，俗名叫“紅楓茶樓”，雅名叫“長沙記憶”。這“長沙記憶”，竟仿佛是專來應和我此次故鄉(xiāng)行的心境，怎么就那么點題呢！人生，竟真的有這樣的禪意，正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長沙是游子的記憶，那，山是水的記憶么？岸是溪的記憶么？愛晚亭是清風溪的記憶么？

捉迷藏的愛晚亭，我在清風溪的心頭，捉住了你的倒影！

愛晚亭，天色已晚，我在晚秋的暮色中看你。

白云生處有人家

來到愛晚亭，心情會格外地好。“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我來的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辰，還真是和杜牧的詩詞呼應得一點不差啊。

我從小就喜歡這首詩，背誦起來非常上口，一下子就記住了。長大后才明白，這是因為這首詩的語言明白如話，即使兒童和讀書很少的人也能讀懂字面意思;但是，這首詩的語言雖是白描，卻又詩意綿綿，描繪出一幅生動鮮明、構(gòu)圖協(xié)調(diào)的山水畫，很有感染力，頓時讓人過目不忘，所以非常容易流傳。

我在暮色中登上了愛晚亭。原以為這里就是杜牧停車坐晚，醉賞山景的地方，誰知竟然不是，只是因為杜牧這首詩太有影響，太受大家喜愛，愛晚亭從原名紅葉亭改名為愛晚亭，和晚唐的杜牧沒有什么淵源。愛晚亭和杜牧有關(guān)系，而杜牧和愛晚亭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改名為愛晚亭的這位先生可真是懂得廣告效應啊，借風流倜儻的杜牧和他那首唐詩的好風，時空錯位，便把近代出生的愛晚亭托上青云。

愛晚亭周邊楓林如火，仰望遠山深處，竹林掩映間，也有茅寮隱現(xiàn)炊煙裊裊，倒是很合杜牧詩中的意境。這使我想到詩中那句“白云深處有人家”，抑或是“白云生處有人家”？自杜牧之后，兩說糾結(jié)，沒有定論，盡管權(quán)威部門在教材中統(tǒng)一為“深處”，也還是在注釋里標明另一說為：生處。此刻，在愛晚亭中冥想的我，更傾向于“生”。

你看，那竹林中升起的炊煙，多像是云氣繚繞，漸與暮色中峰巒間升起的白霧相融，然后又被夜幕籠罩。那么慢那么美的演變過程，似乎正是在向我證明“白云生處”有人家！

非常喜愛杜牧的諸多絕句，總是能化日常景色為有我之境，從中揭示出獨特的美，并鋪陳出與意境相諧的情調(diào)，通過鮮明生動畫面感，征服我們。

夜色終于籠罩了愛晚亭，覆蓋了岳麓山。一步三回頭往山下走。路燈下的一切都變得溫情脈脈。

長沙記憶也浸在柔和的燈輝里，倒映在柔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