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早上8點,我在香港的一家旅館醒來,撿起從門縫塞進來的當天報紙,回到床上瀏覽,沒有重大新聞。掠過那些因冷酷而堆滿虛假笑容的政治家的照片,我突然發(fā)現一個熟悉的面孔。他一手拿著煙,在攝影機前和女演員交談,看來他籌劃已久的《華工血淚》終于開拍了。
我再看標題,心里一驚:名導演胡金銓猝逝臺北。他是昨晚六時在冠動脈硬化手術時逝世的,享年六十六歲。要說我已見過太多的死亡,但胡導演的離去還是讓我無法接受。心情惡劣,我給洛杉磯的老顧打了個電話,他也知道了。我們沒有多談,我的聲音哽咽了。
我和胡導演是1990年在洛杉磯認識的。我這些年四處漂泊,時間、地點和人物往往都混在一起,我卻還清楚地記得那次見面的環(huán)境、氛圍和談話細節(jié)。那是由原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穆曉澄夫婦,在一家相當典雅的江浙餐館“錢塘春”請客。我實在孤陋寡聞,既沒有看過他的電影,甚至也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他身材不高,略微發(fā)福;和身材相比,腦袋顯得很大,眼睛炯炯有神。我被他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吸引住了,那是沒有經過革命風暴的污染的京片子,會讓人喚起一種比鄉(xiāng)愁更加悠遠的記憶。
他離開北京正是我出生的時候:1949年。當時他高中畢業(yè),在同班同學的慫恿下,想去香港試試運氣。他去找剛接管北京的當區(qū)長的親戚幫忙,被狠狠訓了一頓,可沒過兩天,去香港的通行證批準了。
在《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這篇散文中他寫道:也是在“舊社會”,有這么個說法:世界上有兩個都市是“流沙”,就是北京和巴黎;只要你在這兩地方住上幾年,就不想搬了。說北京和巴黎像“流沙”,是形容這兩個都市迷人的地方,要慢慢地體會,時間長了,你就愛上她了。越陷越深,終于老死斯土。這種說法是對“外地人”而言,像我這種在北京土生土長的人,并沒有這種感覺,而且很厭倦那種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時時想沖出去。
他從小好讀書,在香港找到的頭一份工作是在印刷廠當校對,這多少還算有緣分。可校的頭一本書竟是香港的電話簿,第二本更倒霉,是沒有標點符號的佛經。他干過的工作五花八門,在美國新聞處打雜,在廣告公司畫畫,在電影公司當布景師,當演員,終于熬成了導演。
他的成名作《大醉俠》,一炮轟響。接著又轉到臺灣拍了《龍門客棧》,在香港創(chuàng)國語片的賣座紀錄。隨后他花了三年時間拍《俠女》?!秱b女》獲1975年康城電影節(jié)“最高技術獎”。權威的英國《國際電影指南》1978年把他選為國際五大導演之一,在亞洲導演中,他是繼日本的黑澤明之后第二位獲此榮譽的。那是胡導演的鼎盛時期。
他是個完美主義者。拍《俠女》時,有一場戲要古宅空庭的蕭瑟效果,可他嫌蘆葦不夠高,寧可再拖幾個月等蘆葦長高了再拍。如此刻意求工,不計成本,必然會和老板發(fā)生沖突。連著幾部片子不賺錢,就沒人再找他拍電影了。這十年來,他只拍了《畫皮》,都是好編劇、名角,就是不成功。我認識胡導演,正趕上他走背字。也許正因為此,才和我們這些社會上的閑雜人員來往。我常路過洛杉磯,每次和朋友們聚會都少不了他。
聽胡導演聊天,是一種享受。他天大的事芝麻小的細節(jié)都能娓娓道來,妙趣橫生。他聊起天來從不知疲倦,且不容別人多嘴。周圍的朋友都很知道分寸,絕不會掃他的興。據說有一回,一個不懂“規(guī)矩”的毛頭小子多說了幾句,竟惹得胡導演大怒:“你,你怎么不讓我說話?”而我天生就是個聽眾,所以和胡導演挺合得來。
胡導演在香港影藝界是有名的怪杰,這指的是他脾氣古怪,戲拍得不多,不務正業(yè),著書,開畫展,講學。他收藏的書多得沒地方放,一部分捐給了加州大學的洛杉磯分校。據他的前妻鐘玲講,他生平最大的樂事就是不務正業(yè),而一拍電影就頭疼,因為得拼命地干活,沒時間看閑書、喝酒、跟朋友吹牛……
去年10月,老顧和穆曉澄相約從洛杉磯開車到我這兒來玩,胡導演知道了,也要一起湊熱鬧,結果反倒是他的興致最高。穆曉澄在電視臺干活,太忙,時間老是湊不到一起。胡導演等得不耐煩了,嚷著要和老顧搭“大灰狗”長途汽車過來。最后未能成行,兩個月后,我陪父母去洛杉磯,胡導演已去了臺北,我們錯過了最后見面的機會。
胡導演死后兩袖清風,膝下無后。人們忙著為他選擇安葬地、塑像、建立基金會,沸沸揚揚,而我只有一個愿望:去看看他的片子。
選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