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心劍氣鄭愁予

徐學(xué)

在我的印象中，鄭愁予是一位婉約與豪放兼具的當(dāng)代詩人。他生于河北，長在臺灣新竹，大學(xué)畢業(yè)后負笈美國，后任教于耶魯大學(xué)。1968年，臺灣左翼作家陳映真因在島內(nèi)傳播自己信奉的主義，被定為“散播反政府言論”罪而入獄。鄭愁予聞訊義憤填膺，在報刊發(fā)表聲援詩歌《贈一位同年游美的舊友》，同時積極發(fā)起留學(xué)生“保釣運動”，還因此被臺灣當(dāng)局吊銷護照，很長一段時間不得返臺。后來，是新時期的大陸讓這位浪子詩人結(jié)束了漂泊生涯。

1988年春天，我在廈門大學(xué)設(shè)宴接待鄭愁予。舉杯時，他遞過來自己的詩集，版權(quán)頁上赫然寫著：1979年初版，1986年第37版。這么暢銷且長銷的詩集，自然引起我的興趣，回到家便連夜讀完。如今30年過去，他當(dāng)年贈予我的《鄭愁予詩集》在華人地區(qū)依舊暢銷。

浪子酒詩

猶記得，某個深秋的黃昏，我和中山大學(xué)陳幼學(xué)老師從茅盾故居紀念館出來，穿過烏鎮(zhèn)寂寂的街巷，去運河碼頭搭夜航船。那天，腳踏在小鎮(zhèn)泛光的青石板上，我才真正進入到鄭愁予的詩境中——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這首《錯誤》發(fā)表于1954年，鄭愁予當(dāng)時只有21歲。直到60年后的今天，我們讀來依舊清新。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鄭愁予與張愛玲兩人都在華文文壇上被稱作傳奇。因為他們都是對生命異常敏感的人，都在青春時寫出了傳世作品，都在近乎荒漠之地開出了嬌艷的花朵。

鄭愁予青年時的詩不但有惆悵的愛、相思的愁，還有可歌的節(jié)奏。他說自己詩中的字是雕塑、是圖畫，更重要的是音符——速度（一拍、1/2拍、1/8拍）以及調(diào)性（高階與低階、反復(fù)和休止）……

憑借這般特點，鄭愁予的詩歌在樂壇遍地傳唱，為他譜曲者有羅大佑、李泰祥等諸多明星。

在臺灣詩壇，鄭愁予因為哀傷多情和行蹤無定被稱為“浪子”。其實他更希望人們了解他的豪放與闊達。鄭愁予最愛與人回憶自己在學(xué)生運動會上屢獲金牌的往事。后來，他還在基隆港當(dāng)過水手?！盁o人識得攀登雪峰的獨徑”之時，他數(shù)次攀登海拔3000多米的雪山，并發(fā)而為詩，成為臺灣第一位登山詩人。

2017年10月9日，鄭愁予在上海做客《可凡傾聽》節(jié)目。

登山之外還有豪飲，當(dāng)代中國詩人誰沒寫過酒詩呢？因老師梁實秋賜酒，青年余光中寫下《飲1842年法國葡萄酒》，壯年撰《尋李白》，更有“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了劍氣，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名句;洛夫有《液體炸彈》《獨飲十五行》等名篇。但他們的酒量都不大，臺灣十大詩人中，能豪飲者只有楊牧、鄭愁予。

酒后，鄭愁予愛吟誦《殘堡》：百年前英雄系馬的地方/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沒有劍/要一個鏗鏘的夢吧/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自琴弦……興致更高時吟嘯：風(fēng)起六朝，沙揚大唐/秩一卷云和月/明清兩京清明雨……

俠之仁者

從小，鄭愁予就愛《古詩十九首》的梗概多氣與蒼涼渾成。他愛讀曹操，總覺得這個人物是英雄，因為身體狀態(tài)不佳才有赤壁之?dāng)?他還特別喜歡辛棄疾，逃難的背包里就有一本宋詞選;連他的筆名“愁予”也是出自楚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和辛詞“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 ”。

“愁”是秋心 ，“愁”是人類對時間的感慨和無奈，是漢詩的母題，是千古的韻味。

辛棄疾和屈原都是亂世里貴族的后代，鄭愁予的身世與他們略同。鄭愁予本是國姓爺鄭成功的后裔，據(jù)族譜記載，清代后期，鄭氏一族及其部屬被派到浙江守衛(wèi)海防，大部則安置在北方要塞遵化附近。民國初年，鄭愁予的爺爺還曾在天津蘆臺鎮(zhèn)駐扎過，那里自古為軍事重地。鄭愁予的伯父當(dāng)過慈禧太后的御林軍。鄭愁予的父親也是職業(yè)軍人，南京陸軍大學(xué)畢業(yè)，將官班一期、二期都參加過。鄭愁予還記得，自己少年時家里來過很多將軍，都對父親以老師相稱。

北平，成了鄭愁予青春歲月的記憶所在。古老的城墻、雍和宮里的高大古樹，是靜穆的美;俄國大教堂，是莊嚴的美。鄭愁予中學(xué)讀的是英國圣公會辦的住讀學(xué)校 ，名曰崇德 ;他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叫《礦工》，是參加北京大學(xué)創(chuàng)作班、去門頭溝煤礦采風(fēng)所得 ，頗有左翼之風(fēng);他19歲參加軍訓(xùn)，早上六點列隊去聽孫立人將軍演講，講孫中山講孟子，浩然之氣和民族大義從此深深植根于這位少年心中。

33歲時，鄭愁予寫下：在活過三十就算羞恥的年代/有許多這種夜/結(jié)著伴兒走進酒肆/題絕命詩于麻布的袷衣/有許多這種夜/促膝爭論把臂唏噓/那時，除了血，烈士沒有什么可以依靠。他說：“我從小在抗戰(zhàn)中長大，接觸到中國的苦難、流浪不安的生活，我把這些寫進詩里，有些人便叫我‘浪子。其實影響我童年和青年時代的，更多的是傳統(tǒng)的仁俠精神。”

晚年時，鄭愁予喜歡吟詠自己的長詩，例如1966年寫就的《衣缽》。那首一百四五十行的長詩，是為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百年誕辰而作。《衣缽》既是鄭愁予個人情懷的呈露，也是他當(dāng)時困頓心靈的安慰，更是民族氣節(jié)的凝聚——志在讓多難的民族史詩不被時尚驅(qū)離，讓先賢精魂永立不倒?！拔页砷L于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顛沛在命運未卜的途程，從以孫中山為首的民國人物言行風(fēng)范中，找到堪為楷模的偉大人格。這人格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加上現(xiàn)代的救世情懷，這讓我相信唯有民族奮起才能屹立國際。”

只有詩人，在詩歌中感受生命的無常，在大自然中體悟永生。詩人的使命感，是在藝術(shù)中反映歷史，不僅是政治的歷史，也是無數(shù)追尋者的生命史。

那年，福建文藝界舉辦“海峽詩會”，以鄭愁予的詩歌作為討論和朗誦的重點。鄭愁予主動上臺，自誦《衣缽》其中三節(jié)，語調(diào)慷慨悲壯，聽者無不動容。

在鄭愁予眼中，壯美是無言的，比優(yōu)美更加震撼。所以，簫心劍氣的他從“游俠”偏向“仁俠”。

詩為原鄉(xiāng)

2005年，在金門縣地方官員及金門鄭氏宗親會的促成下，鄭愁予和夫人余梅芳把戶籍遷回了祖宅。那里是鄭愁予的先祖打敗荷蘭人、收復(fù)臺灣的福地，也是他自己多次吟詠并留下青春熱血與記憶的地方。那年鄭成功誕辰紀念日，鄭愁予騎著高頭大馬，穿行在金門古舊的街道中，縣長親自牽著馬，帶他到延平郡王祠主持祭拜先祖。宋代以后，金門出了43個進士，至今有許多古風(fēng)猶存的書院。

料羅灣海水湛藍，街道空氣清新，四處花木扶疏。鄭愁予那時是金門大學(xué)的駐校作家，客居美國大都市近40年的他由衷地喜愛金門這座小城：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那兒屬于熱帶，屬于青青的國度/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小鳥跳響枝頭，如琴鍵的起落/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被垂著長藤如發(fā)/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著野花如果盤/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fēng)是綠的/則你的健康是郁郁的，愛情是徐徐的……

那時候，我和鄭愁予有很多的時間長夜高談，一起喝金門高粱酒，然后討論他寫金門高粱的酒詩。我也常常在廈門與他相聚。金門廈門，不過半個小時的水路。鄭愁予每次來廈門，席中總有中小學(xué)語文教師。她們帶來語文課本，里面有鄭愁予的詩歌《錯誤》和《雨說》。

作者（右）與鄭愁予合影。

《雨說》寫于1979年，那時改革開放的大陸正如春雨降臨大地，萬物復(fù)蘇、欣欣向榮。日新月異的景象深深觸動了尚居海外的鄭愁予。為表示對祖國美好未來的祝福，他運用擬人化手法，讓“雨”對孩子們深情地傾訴。“雨”如同一位春天的使者，一位鼓勵孩子們自由歡笑、勇敢生活的愛的天使，那其實就是詩人自己的傾訴。

席間，鄭愁予談到了《錯誤》這首詩的緣起：“小時候，父親上前線抗戰(zhàn)，我跟著母親逃避戰(zhàn)亂。在江南小鎮(zhèn)鋪滿青石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踢著石子。忽然傳來轟轟的聲響，母親忙將我拉到路旁，戰(zhàn)馬與炮車一輛一輛擦身而過。后來寫《錯誤》，想到這個情景便也想到古代男子上了前線，女子在后方等待凄楚的景象?！?/p>

實際上，大多數(shù)讀者都愿意把《錯誤》當(dāng)情詩，這也是錯誤，不過是美麗的錯誤。對于自己的詩以戀情而傳誦久遠，鄭愁予頗為自得。他好幾次對我說，有許多夫妻當(dāng)面感謝他，因為共同喜愛他的情詩而走上紅地毯，甚至還有夫妻是離婚后共同讀他的情詩而復(fù)合的。

動人的從來不僅僅是兒女情長，更有家國之痛和超越其上的悲憫大愛。這永恒大愛是需要人們自身去體悟的。只有詩人，在詩歌中感受生命的無常，在大自然中體悟永生。詩人的使命感，是在藝術(shù)中反映歷史，不僅是政治的歷史，也是無數(shù)追尋者的生命史。

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鄭愁予也會說自己沒有故鄉(xiāng)，但他自許“懂得文明，忠于文明”，不管居于何處，都持有關(guān)懷社會、關(guān)懷家國的拳拳之心。他的故鄉(xiāng)就在背包里，背包里有他自己的詩，有他喜歡的中國古代詩人的詩。詩，就是鄭愁予的精神原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