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
互角第一境:我是我
我更像蛇不是嗎?
在這早春的淺山里,我?guī)缀跻粋€姿勢走路:鞠躬盡瘁。
我總是能從荒蕪中挑揀出花朵,哪怕它們小得像指肚、像眼仁、像雀斑。腰折來折去,鼻尖時常觸著土,有時因觀賞一朵花的結(jié)構(gòu)忘記了呼吸,憋氣太久會突然把土吸進鼻孔里,幾乎嘗到了活埋的滋味,嗆得眼淚直流。眼淚是我的又一副隱形眼鏡:延胡索那女孩兒玉戶樣的花冠上,還生有漂亮的紋理,看得更清楚了。我對人體的私密部位充滿敬畏,當它托生成花,美得讓我如釋重負:就算再難以啟齒、再丑陋的事或物,也會有一條優(yōu)雅藝術(shù)的出路。還想起多年前教我認識植物的一個人,會用殷紅的地黃花來比喻陰陽之事之女性?,F(xiàn)在想來,借此花喻之,還是太卡通了。還是延胡索地道。國外,很多植物學(xué)家眾口一詞:延胡索的花像云雀,真是大錯特錯。我應(yīng)該更誠實。有時,為了節(jié)省體力,我就干脆兩爪扎地像狗一樣爬行起來。這時我的頭發(fā)會與烏拉草糾纏在一起,還會像狗尾巴掃地。那頭發(fā),假如離了人煙的豢養(yǎng),假如長時間離土太近,它也只是草一樣的手感和運氣,懷上了枯榮。我在每一朵延胡索花的附近,都找到了女人的一只手。手指上還染著玫瑰色指甲油,妖嬈得像彈琵琶。我百般無奈時,就用這手指為延胡索分類,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最好的分類法。
其實,對于花期參差不齊的植物們,我只要逐科逐屬逐種耐心等上幾天,大地定會把它們送到我眼前,該多少是多少??晌移唬裰四?,我追蹤花期絕不等待花期。當花瓣像雪片呼啦啦變成我們的初遇時,我會覺得整個春天都讓我的懶惰和疏忽大意糟蹋了。
我發(fā)現(xiàn),追蹤花期,深意自現(xiàn):受到過分干凍的多被銀蓮花,會把距離花朵最近的葉緣,像卷被子般對稱著卷起。卷口向上,拼命表白:我還活著,絕不會像一切接近死亡的葉片向下抱卷。它們低矮的幼苗或是接近地面的基生葉,乍一看,處理葉綠素的能力很差,都是糊了吧唧的豬肝色,葉綠素成點狀,像星辰歉收的夜空勉強照亮葉脈??蓜e笑它無能,它聰明著呢!那豬肝色登上枯葉的色階,就像沙發(fā)和沙發(fā)套一樣渾然、低調(diào)、不張揚。再者,鮮黃連的花,骨朵時,會把花青素處理成荷粉,它又長著荷葉般的葉子,當鏡頭只鎖定它,還真像一個袖珍版的荷塘。等到花落,它還要二度模仿荷花:種子期居然像極了清瘦的蓮蓬,葉子迅速擴大,居然招來了田田之風(fēng)。美人何以瘦?唯有相思使其然吧!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弄明白,它何以對荷花念念不忘。它模仿得那么像,它被春旱圍攻,只在一個夜晚握有幾個雨滴子,它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這是我今后要研究的課題,我一定找出端倪。它們之間定有宿世之盟。這山上早春的貧瘠度日的植物,大多都要這般八面玲瓏、四處偷藝。假如哪種植物沒有經(jīng)過我的追尋就開花了,我會異常失落,會暗暗發(fā)誓:明年一定守住。我這個貪心?。?/p>
不過,延胡索盡可以讓我直腰遇見。它是我瞭望歇息時扶風(fēng)低吟的藍調(diào),是我認為的洗得略略發(fā)白的靈魂的顏色,它更柔軟,更有筋性。我將一千遍贊美它獨特的延胡索藍。
對于常年在山上瞎逛的我,最殘忍、最追悔莫及的遭遇就是:我往往不知道我正參加哪種植物的葬禮。而當我知道時,已是一年或兩年后,已無力回天。這導(dǎo)致我總是突然心痛地懷念起某一種花,覺得了自己的孤獨成噸成墑,沒有誰可以負擔得起:這世上,這南山,這種花,我只剩這鏡頭里的殘照了。真是狠心的花??!真是絕情的花啊!我們只親近了一次,怎么就舍得丟下我獨自走了?我真像一個寡婦哭丈夫啊,先前相見的美好處處彌漫著哀樂。起先,我會就著極陡的上坡,拄著雙膝大口大口深呼吸,壓抑自己的聲音,平息眼淚的決堤。但漸漸就不管用了。掉眼淚是常事,反正也沒有人看到。有時難過極了,會坐在山上大哭一場,反正也沒有人知道。比如,兩年前,我與南山上窩在埂沿的幾株三花頂冰花相遇,它嬌嫩的小白色花瓣背面,淡淡掃上了幾筆細長的韭葉綠,那時的我剛剛換了一種微距鏡頭,就把它當模特試鏡隨便拍了幾張,草草下山。時間很緊,我想,明年再來拍它吧,反正它也跑不掉。結(jié)局可想而知:我再也沒有見過它,試鏡的鏡頭里,它沒有一張是清晰的,都像罩了霧。真是該死啊,拿什么試境不好呢?偏拿它!需要說明的是:通過這幾年的拍攝,我發(fā)現(xiàn)凡是頂冰花屬的植物,對鏡頭都非常抗拒,尤其它們的葉片,不知道布下了什么機關(guān)、穿了什么隱身衣、涂了什么防攝霜,總之很難聚焦。特別是其中的一種,即開黃花的頂冰花,想要讓它的葉子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簡直太難了,必須蹲在山上等待上午八點的太陽,我拍它在地上足足趴了一個小時。一種可能是,我當時遇見的開小白花的三花頂冰花,雖然是一大叢,可能都已步入耄耋之年,亟待長眠,都是假繁榮。還有南天頂上兩株開白花的草芍藥的突然消逝,我也是這么想的。因此,物種是否瀕危,一定要學(xué)會計算草本植物的年齡。往往,繁華背后的真相都是致命的。
很多花都是這樣,還沒有等我調(diào)準焦就消逝了。自此,我拍攝任何植物再也不敢含糊,一旦遇見就拍個透,只當沒有明天。二○一八年,我為每一種延胡索的手指留下美照,我來年還要繼續(xù)。我建議每個遇見延胡索的人,一定好好欣賞它的手指。那是它夾在花朵處的葉片。以一掌計,最美的是擁有五根手指的延胡索,最讓人心驚肉跳的是擁有二十根手指的延胡索。以前,遇見延胡索,我會放心地說:它啊,明年再說吧。我連著說了三年。這樣說的原因是,它出現(xiàn)的頻率還很高。這次,我遇見延胡索,再也不敢這么說。我發(fā)覺,它的植被面積已不似我小時候那般富裕。小時候,我種地,就連莊稼地里,到處都是延胡索、珠果黃堇,耕牛過處,遍地都是刺鼻的味道。等到鋤第一遍地時,到處都是費菜,多得讓人心煩。接著說下去,我就要掉下眼淚來,我的五人班村,三十年前真是一個趕也趕不走的自然大花園啊,何以在今天讓我對其生出朝不保夕的緊迫感?
互角第二境:我是它
我是多么喜歡這空蕩蕩的春山,喜歡這空蕩蕩的人情,喜歡這空蕩蕩的雨滴和空蕩蕩的我。
每到這時,就把自己嬌慣得不行。拿出了和藹與柔情,像一個小母親,用嘴輕輕吹開因見不到陽光而抱緊的固執(zhí)的花骨朵,哄一個孩子似的。又像一個四個月大的嬰兒,發(fā)出了奶里奶氣的撒嬌音。我哄我自己。還像一個少女找到了可以偎依的肩膀,一次性想起了一直以來以各種方式寵愛我的人,遠遠近近,遙遙隱隱。誰最終不是嫁給了自己呢?此刻,仿佛他們的寵愛大功告成了:因我獲得了如許色調(diào)豐富的寵愛,得以擺脫生計的追殺和魚尾紋的勒索,得閑趴在這空山上感念。
愛可以改變一切。
出于疼愛,拯救一個生于底層的多情的人是多么煩瑣??!
我要先在一個空間被欠下,又在另一個空間接受賠償。我要首先學(xué)會愛別人,才有機會被別人愛。我們相互吸引,之間的相欠和相償像螺旋扭動的基因鏈,綿延到生物進化樹里,不斷生長開花、糾纏、無極限。否則那些不期而遇的救世主樣的人物,讓我怎么解釋呢?一個村姑的我又有什么魅力可言呢?凡是空,總要被填滿,填充物從來都不舉棋不定。多情自有多情救。感念化成羚羊的人,讓我騎在脖子上,助我爬坡;感念太陽化身的人,讓我收到了由光年陳釀的醬香型的光,一如這白亮的醉人的春光;感念化成丈夫的人,日夜疏導(dǎo)我總是酸堿失衡的心事;感念一個狐窩以及化成植物學(xué)家的人,他以馬拉松的韌性,帶著霧靈山的花香、鳥窩、石頭房,讓我重新走向花開、認識自己、返璞歸山。這個人來自已消逝的奚國故地,這也正是中國延胡索的故地,也已接近世界延胡索的發(fā)源地。
其實,我一個人,已歷經(jīng)我的無數(shù)次方。我踩著我,漫山遍野,都是我。這些特意為我量身定制的寵愛,經(jīng)由我的放大,只有以身相許才可償還一二。然而以身相許多么低級俗套,以花相待也許更長久,隨時、處處、年年,低柔。
哪一朵不是我呢?我已到達了這個境界:看山不是山。按照青原行思禪師的說法,這僅僅是位居中等成色的境界??上参乙丫又?,還怕等不來更高級別的境界嗎?
在這南山上提起一位禪師,也是合理合法的。北重樓是深山古寺一樣的存在,一株株不同科屬的植物跟著古寺動起來,馬上有了精、氣、神和變體,甩掉固態(tài)的植物之相,向著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世界提純。于是,南山上,綿延的市井以及街道兩邊一間間小窗里透出的沒有固定電壓的燈紅酒綠,便晃動著幻化出來了:凌晨,豆腐房里濕氣甜香,被生計冷落的延胡索正蜷縮在豆腐房的一角,被一個跑著沖進來的帥氣男生突然驚醒,見證了比豆?jié){還熱的燙死人的愛情。男生深情地看著心愛的姑娘:林金腰(虎百草科金腰屬植物)。這時,延胡索發(fā)現(xiàn),這個正在用土法手工制作豆腐的原先肥胖得像氣吹的姑娘,現(xiàn)在瘦了許多,一下子嫵媚了許多,只是過于含情脈脈,顯得死板??僧斶@個男生的眼梢?guī)е髳鄣臒肓也唤?jīng)意間掃過墻角時,延胡索則慌亂地抱起自己的雙乳,拉長十指拼命遮掩著裸露的上半身……
互角第三境:它是我
對不起!這就是早春的南山上植物的圣潔,這就是蝸居在豆腐房里席地露宿的我,一個衣不遮體的我。我發(fā)誓重新書寫人們誤會千年的植物的圣潔。沒什么難以啟齒,這只不過是我親愛的延胡索告訴我它的落魄,告訴我它的植株上夾生在花朵處的葉片為什么總像一只只女人的手:枯瘦抓狂的手,驚慌滄桑的手,做遮掩狀的手,抓不到一根布條遮羞的手。當干凈的、可以見光的、被世俗褒獎的情愛蒞臨,哪怕不屬于它,它也痛恨自己的手太少。它同時告訴我為什么擁有五根手指的延胡索的指甲涂抹得最養(yǎng)眼:它最從容,身為下賤,卻從未自賤,它洞悉了肉身之愛也有至高境界。這樣的延胡索就生長在南山之南,距離半截河村不遠處的溝沿上。
愛可以拯救一切。
一個見識過、感受過延胡索的落魄的我,又怎么舍得讓它們的手只是遮羞的手?
一年年,我迷戀延胡索處理體內(nèi)花青素的技法,它弄出的藍可稱為:延胡索藍。除此,怎么稱呼都不恰當。最難忘的是幾株延胡索與南山上僅剩下的兩株高大的藜蘆相依偎,美得讓我窒息。它們真是般配,因為藜蘆的綠也僅可以稱為:藜蘆綠。怎么瞅都不是凡品。我甚至想,此生有幸得此美景,幾輩子都可以清涼干凈了。這清澈的、一心一意的、沒有負擔更多隱性色素的藍,只有它有。通過這藍,我推斷它是堿性體質(zhì),它不會得癌癥,也不會抑郁自殺。這是自愛。誰都比延胡索過得好:同是罌粟科的荷青花,正從事著翻譯的工作,正在給傘形科的短果茴芹當翻譯。它們的葉片如此相似,沒有誰比它更勝任。它們與被翻譯的植物比起來,則會被民間稱為:幌子。采集山野菜時,只要見到了荷青花那大雞蛋黃一樣的花朵,它的附近必長著短果茴芹。
南山上,我還找到了一所外國語學(xué)校。生源過剩,我簡直被求學(xué)時代的荷青花驚艷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周圍只有幾株瘦弱的短果茴芹擰身等待,這是前來招聘的?還是前來勸其改專業(yè)的?也許是前來算總賬的。畢竟,短果茴芹借著荷青花那饞人的黃的招引,快被村人揪光了。在短果茴芹這里,荷青花的前途很明顯:失業(yè)。但,它會因失業(yè)而自主創(chuàng)業(yè),會活得更像罌粟,會以毒自衛(wèi),會擺脫人們總是試圖把它劃入盤中餐的噩夢。顯然,延胡索也在努力尋找著更體面的高收入職業(yè)。它們學(xué)習(xí)著荷青花,它們幾乎同花期。它們的葉片已是百變:像芹葉、像竹葉、像線葉、像胡枝子葉、像鹿茸葉、像豌豆葉,等等。除此,還有很多奇形怪狀的葉子根本無法形容。植物分類學(xué)家們走到延胡索這里,總是面臨推倒重來的苦惱。
假如置延胡索葉片的百變于不顧,似乎一科一屬就夠了。可早春的四月中旬到五月上旬這段時間,沒有大粗木的林中,所至之處,迷人的藍色下,延胡索的葉子分明又像張牙舞爪在控訴,還罵人:先生眼瞎嗎?弄得植物分類學(xué)家良心不安,不得不官方一套、地方一套、時簡時繁伺候。只是,無論它們怎么改變?nèi)~片,都沒有與之應(yīng)和的同花期的目標植物可入職。尤其是當它們把干瘦或粗短的手指伸出時,那卑微下賤的身份,幾乎像濁浪把遠道而來的入職機會退潮般退去了。貧窮是遺傳的,賴在基因里不肯走。葉形的善變表明它們的心亂極了,每一種葉子都是一種情緒的定格。就像它們會生出十個指頭、二十個指頭、六個指頭、十三個半指頭不等,甚至生出拳頭,都是應(yīng)對刺猬樣的情愛時其慌亂程度的表達。解讀植物就是這樣,要把靜態(tài)當動態(tài)使用,要把虛的當實的使用。人們常說的想象力,植物會記錄得一絲不茍、纖毫不差。我多么希望,延胡索那寫在葉子上的求生渴望,能被一只羚羊親吻。然而,這也是奢望,它的體味出奇地怪,險些追上同是罌粟科的珠果黃堇的體味。我總是生出幻覺,它們的體味根本不是用來聞的,而是千年奇響。我一把鼻子湊上去,耳朵便自動回響起一種棱角犀利的刺耳之音,瞬間就把與其同科的開黃花的白屈菜那同樣難聞的體味也招進來了,它們匯聚吶喊,前、中、后三味持久,這般猙獰,讓我恨不能此生沒有鼻子。
延胡索囚禁在生存的閉路循環(huán)里:總是慪氣,體味更難聞。越難聞,越孤僻。它最怕折斷出氣。欲要救它,不向境界救助,真難??!很多植物都是這般尷尬,難以斡旋出淤。
我越來越懂得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我可以是萬物。當我是植物,當我是長白山罌粟,我便是那陰暗清冷的學(xué)堂里一個被孤立的小女生,瘦弱,沒有內(nèi)衣可穿,只一件淡黃色的單薄卡腰衣衫,款式停留在一九八○年代的化工廠工人工裝。可也正因沒有深沉的班服而一黃獨秀。拜寒門所賜,我一直活在統(tǒng)一之外,格外出色。我得知我是多么容易??!一個例子:當我白天爬上長白山,當我費了很大的勁、隔著層層臃腫的游人用鏡頭的最長焦去夠摸遠處孤零零的長白山罌粟時,晚上我便“撲通”一聲掉進了剛剛描述過的學(xué)堂夢里。白天,我拍了一張又一張,我和它越來越近,精和神已與其融為一體。其實只有一株長白山罌粟。我難過極了,一遍遍對著長年不化的雪頂說:長白山應(yīng)該封山了,長白山罌粟只剩下這一株了!這里的一個我死亡了,我這是來祭奠我。自此,我懂得了,凡是寒門里沒有內(nèi)衣穿的女孩,投射到植物上都是如此這般:沒有花瓣,只有由花萼臨時改裝的花被片,冒充花朵,頂著蒙混的罪名?;蛘撸夯ㄩ_之后,萼片迅速脫落,只?;ò?。通俗來說,因它們沒有花瓣,便只能拿萼片充當花瓣,勉強維持體面。這并非挪用,實是一種持家之道。誰不是愛美的呢?而植物學(xué)家們?yōu)榱私o這種清貧定名,這樣稱呼這種類似花瓣的東西:花被片。長白山罌粟的萼片,先前只是一個毛茸茸的小球,只要它一旦開裂成一對小瓢,離脫落的日子也就剩幾天了。這就是我這個小女孩上學(xué)前的內(nèi)衣又脫下來了,穿到了弟弟或者妹妹的身上……
互角第四境:它是它
當延胡索生于東北,概括說,我本應(yīng)這樣叫:東北延胡索。再精確一些:堇葉延胡索、齒瓣延胡索、角瓣延胡索。其中,齒瓣延胡索變異最繁,還包括:櫛裂、線裂、圓裂、篦裂,針對的都是葉。我之所以如此簡略,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延胡索全都發(fā)源于東北。
世界上最純粹的延胡索藍,也聚集在吉林省長白山山脈,余脈都不行。我的五人班村匯聚著各個色階的延胡索藍,最齊全。我很富有。這里的延胡索只把玫瑰色當指甲油使用,只染指尖。除此,黑龍江省次之,日本和俄羅斯再次之,遼寧省更次之。
角瓣延胡索是個例,它只把延胡索藍在瓣之中間的邊緣處勾勒出X狀和V狀或下方帶個小尾巴的U狀,使得花冠的其余部分呈現(xiàn)出傳說中月宮嫦娥之衣的冷白,很明澈,再綴上眷戀的雨滴,性感極了。它的手指為南遷的延胡索指明了方向:今天看來,南遷以后定居的延胡索,花冠無論出落成什么顏色,手指多是緊閉合并成鐵鍬掌,或一指直指。這符合我曾經(jīng)種下的一株波羅蜜,當我把它從陽光下挪到無光處,它原本連鋸齒都沒有的葉片,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或兩個深裂,更多的像東北人冬天常戴的大棉手套,一個大拇指獨居一室,其余四個手指群居另一室。這時的葉片還兼職情報員,用裂向根報告:光沒有了,光合作用減少了,請在夜間削減工作量,否則生產(chǎn)葉綠素的原材料我供應(yīng)不上,植株會病倒。還提醒根:種子事大。根呢,會迅速盤點庫存,做出最優(yōu)方案。植物多是在白天進行光合作用,在靜悄悄的夜晚轉(zhuǎn)換成葉綠素。我是一個性子急的人,我起先認為這樣生長很死板,現(xiàn)在想,這樣最保險。因此,突遭生境變更的植物,仍會拿出種子,甚至比往年還早些,哪怕只有一粒。我院子里的牽?;ǎㄆ诶?,在莖被割斷的十一天里,在連續(xù)十三天無雨、十分干旱的情況下,僅靠空氣,還能開花,還能供出成熟的種子。我足足蹲在夜色里觀察了它十一天,親眼見證了它每天都在為了明天怎么活下去而做的各種讓步:改凌晨開花為晚上開花,大幅度縮小花冠,借用一輪明月之力獲得了潮濕,最后一朵花正因滿月而開。葉子,斷根的頭五天里就干枯退場了,莖也節(jié)節(jié)褪色消瘦。它是被誤割的,我心疼得不行而天天守著它。不是如此觀察,斷然不會發(fā)現(xiàn)植物這種應(yīng)對生命危機的神性之力。因此,葉的裂紋的出現(xiàn),葉的面積減少了,損失最多的就是葉綠素。少就不好嗎?非也,因個體而異,細水長流不間斷最好,量力而行最好,和諧最好,活著最好。
胡,是延胡索的氣質(zhì)。胡,一直活在統(tǒng)一之外。
延胡索,它有最闊氣的白雪背景,還有長達半年的苦寒保鮮以延緩衰老,它勢必出色。
這是延胡索名字的演變:玄胡索、元胡索、延胡索。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中國的漢四郡之一:玄菟郡。盡管人們對玄菟的解釋很多,我還是想從植物的角度顛覆先前。玄,是道教所推崇的北方之神,一個水神。因此,玄與北方關(guān)系密切無疑。菟絲子,一年生寄生草本。因此,玄菟郡,我想其用意,是大漢朝廷希望野人一樣的東北人像菟絲子緊緊纏繞寄生在天子腳下。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把東北地方土語(女真語的前身)音譯成了玄菟??蔀楹胃鞣N史書都統(tǒng)一使用“菟”字呢?自古,人云亦云,說改“玄”為“延”是為了避諱某個皇帝的名字。我仔細排查過,其改名時間與帶“玄”字的皇帝在世時間都不相符。
我自有解釋:改“玄”為“延”,更符合這個物種自北向南的蔓延之態(tài),還有生生不息的大氣象。古人多么聰明偉大啊,這個字改得真好,從音到義再到對其未來的祝愿,都再恰當不過。
關(guān)于延胡索的最早記錄起源自唐代:延胡索生于奚,從安東道來。因此,明以后延胡索產(chǎn)地南遷,漸而遍布全國。李時珍又說:奚乃東北夷也,今二茅山西上龍洞種之。
那時,在延胡索這味中藥身上,古人的見識止步于奚。安東道就是今天的遼寧省朝陽市一帶,這里是全球公認的世界第一朵花綻放的地方、第一只鳥起飛的地方。其實,皆是沾了植物化石的光。沒有化石記錄的世界第一朵花、第一只鳥,誰又敢說絕對不存在呢?其實,安東道也許稱為“中藥材延胡索的集散地”更準確。延胡索之所以南遷變成人工種植,漸而蔓延逸生拖拉著年代把自己到處鑒定成野生,與當時這種藥材的日益緊缺也是有關(guān)系的。關(guān)于它的藥性,讓我們拔出一棵延胡索吧,簡直就是一本天然的醫(yī)書:根似子宮,莖似輸卵管,到種子期,小刀莢里的種子像卵子排列欲出,也像精子踴躍入室。這時假如我們再學(xué)術(shù)一些,一個皇帝就會躺著中槍了:乾隆喜歡書法,延胡索的葉之百變,還回應(yīng)在了乾隆書法的臨摹、草創(chuàng)、涂鴉階段上。這是夢告訴我的。可見延胡索真是身不由己啊,即便成為名藥材,也是甘苦自知啊。我們也一樣,都是身不由己。
延胡索,罌粟科。我對罌粟科的植物誤解很深,對自然的誤解更深。我再也不能單純地把某一種植物下力氣崇拜、捧上天。那只會讓它更孤單。突然覺得有必要把這里沒有內(nèi)衣穿的女孩統(tǒng)計一下。我相信,自有花植物出現(xiàn),我是這世上第一個做這項工作的人。
早春的草本的花,我還是按照大概的出場順序來說吧——
側(cè)金盞花沒有內(nèi)衣。
菟葵沒有內(nèi)衣。
黑水銀蓮花、多被銀蓮花沒有內(nèi)衣。只是,有時它們會把花被片弄出大小兩層,像是穿了內(nèi)衣。其實,充其量只是個假領(lǐng)子。
東北扁果草沒有內(nèi)衣。
鮮黃連花沒有內(nèi)衣。
頂冰花、三花頂冰花沒有內(nèi)衣。但是,它們卻都把外衣向地的一面涂了一層淡淡的韭葉綠,無論遠觀還是用微距,都像是有內(nèi)衣的樣子。我也是花了兩年時間一棵棵端詳、又下手捻搓才判斷出來的。
林金腰沒有內(nèi)衣。
興安白頭翁沒有內(nèi)衣,它只有一件豆沙色的粗針毛衣。
輪葉貝母沒有內(nèi)衣。其外衣也只是幾根布條。而與其長相頗似的平貝母卻有內(nèi)衣。平貝母比黑水銀蓮花和多被銀蓮花厲害多了,硬是用同一塊布料弄出了內(nèi)外雙衣:布料以嚇人的鴨血色為底,上面印滿青黃色的點狀花紋,很低調(diào),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內(nèi)衣外衣同色,就當是時裝吧。
驢蹄草沒有內(nèi)衣。不過,它的外衣異常華麗,也無甚可悲。我曾懷疑它是故意不穿內(nèi)衣。
捎帶著,說說同一時期有內(nèi)衣穿的草本植物:五?;ā⑸角炎?、荷青花(介于有與無之間)、葶藶、草芍藥、平貝母、大丁草。沒有“等等”。我會逐年陸續(xù)發(fā)現(xiàn)、發(fā)布。至于三種堇菜科的植物,我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它們穿的到底是什么。草芍藥剛剛含蕾,但也可以肯定它有內(nèi)衣。至于紫色的蕁麻葉龍頭草(美漢花),分明是弄了一架私人飛機。北重樓,現(xiàn)在其實什么也看不出來,只是根據(jù)我多年的觀察,發(fā)現(xiàn)它要等到五月或六月的花期末期,會讓外衣離肩,松松系起來、藏起來,高調(diào)展示它的內(nèi)衣。它的內(nèi)衣和外衣搭配非常藝術(shù):黃綠色、綠色。它一生最驚艷的就是種子。
而延胡索,既沒有內(nèi)衣,也沒有外衣。
青絲除外,延胡索,它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孩。我的五人班村,它和珠果黃堇一起,一絲不掛。也好,像千手觀音一樣,我還要再贈它一種境界:生就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