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像一根掛懸在大門底下梁上的麻線繩子,打一個結(jié),用力一拽,成了一個死疙瘩,風吹日曬,身板模樣和生活過得越來越粗糙,一輩子就待在村子里了。最常去的遠處是到鄉(xiāng)里趕集買賣牲口,或者拖病拖到不得不用半生積蓄到三十里之外的縣醫(yī)院看病,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回村子后直接就被埋到前一夜挖好的墳坑里。他們中很少有舉行葬禮的,有老伴兒先走了的,尸首還要停在村口三天,供村里人瞻望回顧,等著把老伴兒的墳起了,再風光合葬。他們又無兒無女,抬回家也沒人撕心裂肺地哭,只會顯得更加凄涼,不如半路就卷席埋了,留給村子里人一聲“唉噓”,算是對他們一輩子的總結(jié)。
我們村子里這樣的男人至少有八九個,均勻地分布,生活在村北村南村西和村東邊緣的深處?;虺蠡驓埢蚋F,總之一輩子沒有討上一房媳婦,沒生下一兒半女,家譜上他這一支到這里就斷了,給別人家繁衍出來的枝蔓騰挪出了地方。大家叫他們“老光棍漢子”,沒有子女,自然也就淪落成了“老絕戶”,我管他們叫“老疙瘩爺爺”。
有一個啞巴來旺,在家中排行老大。一眼看過去,來旺是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一張四四方方被風吹紅吹皴吹裂了的臉,讓人一度懷疑拿一個勺子肯定能從他臉上的褶痕里挖出來許多泥。娘告訴我,天生的聾子都是啞巴,半路的啞巴不一定是聾子……他們說啞巴來旺是八歲時被欺負他的孩子逼著吃了牛耳屎才啞的,所以他并不聾。你一叫他,“啊啊啊”的,嘴就咧到了耳朵根,有時候口水都兜不住。聽不出來一句好孬話,不管人家對他說啥,他都笑著“啊啊啊”地回應,無憂無慮的。
人真是奇怪,聽說看觸,少了一樣,走起路、做起事來都不穩(wěn)當。啞巴來旺每次拐彎進胡同子的時候整個身子都會傾斜一下,“啊啊啊”地比畫起來更是肩膀都搖晃。一枚落葉都能讓他走路的腳步晃悠一下,停下來看上個大半晌,狗一叫,他整個人更是嚇得都癲跑起來。
爹娘死得早,三個弟弟的孩子全由來旺照料著帶大,一共九個,四個侄子五個侄女。侄子侄女們在他的懷里被抱著的時候像貓,學會走路了在他的背上就像只猴子攀來攀去,他伸出胳膊,孩子們兩只手扒住,在下面就能蕩秋千,嘴里“哦哦哦”地叫。學會了喊爹,學會了喊娘,就是沒人教他們喊大爺,反正他也不會用“哎”來回應,喊了也白喊。孩子們四五歲大的時候,從不遠處加速助跑,“哈”,一聲令下,來旺立刻蹲下,他們就“噌”地躥了上去,有時候還騎尿脖,手里拿著柳條,大聲唱著“駕駕,騎馬哩,家前來了個拉呱哩,拉哩啥呱,拉哩俺兄兄吃媽媽”。后來孩子們聽得懂話,聽到人喊自己的大爺“老啞巴”,知道不是個什么好話了,他們也不維護,反而和一些孩子一起,隨地拿起土坷垃投向自己的親大爺,喊著“啞巴來旺,啞巴來旺,你倒是說段老瞎話呀”。他們深深以他為恥,人前能撇開不一起走就不一起走,走頂頭了也像是鄰人一樣沖著他點點頭,尷尬地笑一笑。
可是來旺從來不惱,大早晨打了楊巴狗,用細線子穿起來,掛在侄子侄女的睡房門上,成了門簾子,每條簾子的底端還提溜著一顆花生糖,好讓他們一起床就有甜頭吃。拿著新出鍋的油炸糖糕趴在學校的窗戶上“啊啊啊”地叫孩子出來吃,孩子們恨不得把頭埋進課本里去,放學了賭氣把啞巴大爺扔下,啞巴大爺卻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又趕上來,把糖糕塞進孩子的布書包里去。自己辛辛苦苦日日夜夜守著一窩子羊,賣了錢全給孩子們上學用……孩子們有一個啞巴大爺,被村子里的人恥笑,但是他們的吃穿用度卻是村子里孩子中最好的。逢年過節(jié)都有小吃食,過年更是一人一身新衣裳。連結(jié)婚蓋的新磚房都有大爺?shù)囊话蜒?。要不怎么一窩子羊每年都在生崽,羊卻越來越少了?來旺依舊住在爹娘留下的荒宅舊院,趴趴土屋,籬笆門,冬天的西北風全往他家的院子里灌,枯黃的玉米稈葉子隨風一搖晃,好像把整個土黃不平的院子都帶動了。屋檐狗尾巴草成勢,和人家新翻蓋的磚房一樣有了屋檐子,給他看著家。
最后一只羊被牽走擺滿月酒的時候,五十五歲的啞巴來旺當了大爺爺,他侄子們的孩子們又開始在他的身上玩樂一番。他的背駝了,眼睛花了,還好有了計劃生育,可是四個侄子生出來的孩子加起來還是有八個。來旺駝著身子,挎著自己孫子孫女們的胳肢窩,他不會說話,不能說“來,邁左腳,來,邁右腳”,只能用自己的左腳踢孩子的左腳,用自己的右腳踢孩子的右腳。趴在地上當馬被孫子輩的孩子騎也只能騎半個胡同了,依舊在“啊啊啊”。他的青藍色汗衫被風吹得呼呼響,當孫子輩的幼童把他圍住,掏他的胳肢窩,他夾雜著“啊啊啊”的笑聲比誰都開朗。
他死的那年是六十五歲,臉上長了一個肉疙瘩,癢,手一撓就破了流膿,三天后倒地身亡。一輩子就完事了。四個侄子突然覺醒,帶著媳婦、兒子女兒們哭得昏天暗地,來旺穿的壽衣是壽衣店里最好的。村子里人都說,唉,來旺一輩子沒咋享福,這下值了。出胡同的時候一起摔了老盆子,侄子們?nèi)詢鹤幼跃?,披麻戴孝從頭到腳,“大爺唻,俺的大爺唻,恁走慢著點,慢著點”,聲聲哭喪中哭出來的全是大爺?shù)年惸昱f影。一路哭來,終于哭到了墳沿上,生生拉住抬喪人的胳膊:“不要,不要,俺大爺還沒走,他還在,你看,他還在俺跟前晃悠呢?!蓖两K于快把棺材掩埋全活兒了,他們居然不約而同地哭喊出來了一聲“爹”。人家親爹親娘出了七七就摘孝,他們穿著裹有孝布的鞋從春天到冬天,鞋面子和鞋底子都分家了才肯脫下來。
瞎子劉大麻有一個絕技,拿根楊樹枝子在他耳前一甩,他就能說出來有幾片葉子。啞巴來旺還能干活,但是瞎子劉大麻最多在家里摳摳玉米棒子,摘棉花摘得都斷斷續(xù)續(xù)。想事想得出了神,把棉花萼子扔進了摘好的棉花里,猛地想到什么事還沒做,不小心就踢翻了棉花筐子,結(jié)果收拾棉花筐子所用的時間都夠家里的明眼人摘兩筐子棉花的。順著墻根兒走,有時候被惡作劇的孩子放置的一塊磚頭給磕了碰了,他還愛惜自己的命愛惜得不得了,鬧著去診所抹紫藥水。多少錢診所醫(yī)生不說也不收,哪個哥哥弟弟去就守著其他病人向他們要……所以瞎子劉大麻在自己的哥哥弟弟那里一點兒不招待見。嫂子弟媳動不動就搬出“你看看人家啞巴來旺”,說他一人瞎糟蹋了一大家子。他的地哥哥弟弟輪流種,每年給他一袋玉米棒子、兩袋麥子。
劉大麻在五十歲那年終于有了一個兒子,這是他跟同一個胡同里的瘸子寡婦花枝生的。他們倆相好了好多年,這件事村子里沒人不知道,誰讓劉大麻走再快也得個把鐘頭才能從胡同子這頭自己家走到胡同那頭的花枝家。瘸子寡婦家的門是人家拆卸不要的幾塊木板湊合的,別人推門都是“吱扭”快速的一聲,劉大麻開門是“嗯啊——”慢悠悠的一聲。聽到“嗯啊——”,胡同里那些躲在大門底下的黑洞洞里聊天的老娘們就會暗笑了。
“你聽,瞎子摸黑又找瘸子去親嘴了。”
“俺看你才是瞎子,摸黑不摸黑,對瞎子沒影響,只要不摸錯門就行?!?/p>
瘸子花枝天天在家不出門,直到房子里傳出來“哇哇”的哭聲,大家才知道瘸子給瞎子生了個孩子。以借炊拂的名義往屋里瞧瞧,好家伙,劉大麻真是好命,還是個帶把兒的,雖然是光棍,卻不是老絕戶。可是花枝怕外頭人說閑話說到明處,說到自己臉上來,在滿月的時候就把孩子送到了鄰村自己表姐那里。結(jié)果又被十八歲的大閨女蘭容要了回來自己養(yǎng)著,說是從外面撿來的,自己家剛好沒男娃,這樣子剛好。為了養(yǎng)弟弟,第二年她還嫁給了本來也可能稱之為“老疙瘩”的陰陽臉王磕子。王磕子十八歲的時候在一次打鐵中被紅透了的鐵板烤中了半張臉,成了的媒不到半年,送的彩禮就被人家三倍奉還。王磕子、蘭容兩口子成婚三年后把房子蓋在了和瘸子娘鄰近的胡同里,把這親弟弟就當自己的兒子帶著,日子過得熱熱乎乎的。
私生子從小就被看不起,被人叫作“驢生子”,也就是沒爹的孩子。他從小就不從生父家的那頭胡同走,去背柴火都要繞上一個大彎子,就怕惹來一身閑話。村子里閑話最絆腳,說不定哪天就栽一個大跟頭。他脾性好,見到誰都笑著,卻不阿諛奉承別人,踏踏實實地讀書讀到初三,學校里最搗蛋的孩子都和他要好。成績雖好卻輟學回家跟著村子里的叔叔大爺打沙發(fā)當泥瓦匠,到鄰近的村子里找活兒。因為眼里全是活兒,放下泥子刀就推推車,村子里的男人都喜歡和他一起出工。漸漸的,大家就都不說個啥,到了說媒的年齡,還張羅著給他找個媳婦。他長得不賴,不瞎也不瘸,讀過書讓一米七八的個子顯得俊朗有神??墒谴蠹乙膊桓彝玫墓媚锬抢镎f,畢竟他是他娘不光彩的生育結(jié)果。
二十歲到鄰村相親,姑娘長得俊俏,大眼睛的睫毛像扇子撲閃撲閃,就是個子才一米五。守著媒人和姑娘,他聲音壓得很低:“俺的身世恁們家首先得知道,要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俺就走。”姑娘拉住了他,說自己看上的就是他的這份實誠,過日子也肯定踏實。結(jié)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就為湊個份子錢讓這一家子可以緩緩日子。只有瞎子劉大麻沒有去,每個經(jīng)過他門口的人都會朝院子里瞧瞧。他們說一整天都看到他在那里摳玉米棒子,一胡同的人走路聲也沒驚著他,好像他的眼能看到了,眼里全是玉米棒子。出乎所有人意料,花轎卻繞了一個大彎子,在瞎子劉大麻的門前過的,還停了一會兒,喇叭在那里吹得更歡了,聽說這是姑娘進村的時候囑咐給抬轎人的。劉大麻沒有抬頭。不久后來收玉米的人都說劉大麻家的玉米棒子收不得,一袋子漚了半袋子。誰都想到了,那是太多的眼淚流了進去。
瞎子劉大麻死后,他的宅子給了侄子。但是自己的這一支在家譜上還是斷了,兒子的名字叫“李秉”,續(xù)在姐夫爹的名字下。看似這父子倆一生都沒有任何交集,連姓都不一樣,但有一年清明節(jié),李秉帶著自己的兒子閨女給瞎子劉大麻燒過紙磕過頭添過墳,三人一聲一聲地哭喊著“爹”“爺爺”。
這些都是我背著柴火穿胡同的時候,從那些愛說閑話的老娘們那里斷斷續(xù)續(xù)聽來的。
和我親近過的老光棍,是我們一個胡同里的老扳撅子爺爺,排行老五,前面的四個哥哥娶完媳婦,爹娘連給媒人為他說媒的糖錢都沒了,就更別說打壘間新土屋去給他娶個媳婦了。我們村子里興盛紅磚紅瓦房的時候,就把土屋子叫作“趴趴屋”,像一頭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一樣,趴在那里,喘著粗氣。他的日子正常地運轉(zhuǎn)著,卻散發(fā)著草的腥味。那腥味里帶著一種老,老得連空氣都啃不動了,像自己的房子一樣趴趴著。
老扳撅子爺爺在鬧饑荒的時候去黃河以北要飯保住了一條命,當?shù)亟K于實實在在分到了村民的手里,他就在村東的窯坑里放了一群羊。“老扳撅子”是說他沒本事,像用得連印都磨不出來的老扳撅子一樣,連個坑都刨不出來。腰上拴上麻線繩子,別上鐮刀,他就出門去放羊。那個時候,你一個大勞力不下地干活,反而和一群羊過活兒,就顯得更沒有本事了。胡同里的老娘們都說他一輩子沒碰過女人,每天出門前娘都告誡我好好跟著他,別走丟了。因為那些傳聞,六歲就跟著他一起放羊的我心生恐懼,總是他的羊群在前面,我牽著我的小母羊帶著兩只小羊羔在后面。他總是走了半路才想起我來,回頭不看我,數(shù)數(shù)我的三只羊有沒有全都跟上羊群。他的汗衫從穿上好像就沒有脫下過,一片黃白。
有一次因為羊貪吃,天黑透了我們才回家。我看到了一團團綠藍光在村口轉(zhuǎn)悠,很早之前聽說過鬼火,我第一次見到嚇得哇哇大哭。老扳撅子爺爺停下來走到我跟前,遞給我白色方形手絹,對我說,那是死了的人在地下悶了,上來喘喘氣,尋摸尋摸回家的路。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了剛剛死去的老爺爺?shù)囊羧菪γ玻蔷G里泛著藍的光立刻顯得那么親切。那是我們第一次靠得那么近。那個傍晚,從他得意的語氣里我才知道,他搓的麻線繩子在集上能賣個好價錢,他還有一群羊,每天三頓都有花生米還可以抿兩口小酒,他覺得自己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但是也是在那個秋夜,竊賊進入他的院子里,為了保護羊群,他用扳撅子與賊搏斗的時候倒在了掉在地上的扳撅子頭上,血流了一地。賊怕了,二十幾只羊和他們一起散了。當天夜里,村里的老少爺們兒趕了過去,把老扳撅子爺爺給埋了。
我守著自己的三只羊哭了一整天,從此以后自己的羊跟著誰去找肥沃的草地??!
村子里的爹娘教育自己的兒子,最后總會說上一句:“你要好好的,千萬不能活得像誰誰那樣,一輩子連個媳婦都娶不上,成了老光棍,成了老絕戶?!彼麄儧]有想到,老疙瘩爺爺們沒娶妻生子,生子的也沒有正大光明,卻各自至少為村子里省下三四個一畝四分的人口地。隨著人口的增長,村子里人長年來平均保持著一畝四分地的平衡。除了不斷開出來的野地,也有著老疙瘩爺爺們的一小份功勞。當村子里人的日子過得不濟的時候,他們也會想起老疙瘩爺爺們,反正也有誰誰墊背的不是嗎?雖然他們的一生在其他人的眼里都是抱殘守缺的,生活也跟著少了胳膊斷了腿,那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
老疙瘩爺爺們的一輩子到底好不好?我覺得差不到哪里去。
離開故鄉(xiāng)后,多少次我都夢到他們:走在濃得邁不開腳的霧里,老式的鞋子像個大腳包子,布片子一兜,不漏湯水,像盡了他們的一生。我是個丫頭片子,不能在每個姓氏的管事的那里看到家譜,就無從得知他們的真實名字。他們的外號因為他們的遭遇被叫得響亮。他們在我的夢里打了一個結(jié),讓我的夢也成了一個死疙瘩,怎么都繞不開。
成年后的我特別后悔,和老扳撅子爺爺相處的最后一個傍晚,怎么沒有抱著他的脖子說說知心話,再仔細問問鬼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里一定有區(qū)別于磷化氫遇氧自燃的科學道理,像村子里的一座座趴趴屋一樣,總是給我神秘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