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茶樹也有心事
也是春天的事。茶泡、茶耳出來的時節(jié)和水?;?、山筍差不多,這樣一想,春天的美好事物實在太多了。至今不知茶泡和茶耳算茶樹的什么,既不是花,也不是葉,更不是果。它的花開在深秋十月,而它的葉跟果都很堅硬,和這種細嫩之物完全背道而馳。
布谷鳥叫個不停,映山紅開遍的時候,油茶樹上就會長出茶泡和茶耳來。茶泡最初都帶點紅,也有淡紫色的,像一枚葉狀的小硬幣,慢慢地,長著長著就蓬松了,雪白,中空,脫皮以后,打上一層粉霜,一個個像白色的燈籠掛在樹上。它們的大小跟毛桃差不多,也有大過拳頭的,好比蟠桃園中最大的一個,碰到這么大個的時候,大家都懷玉在身,揣在口袋最深處,半天也舍不得吃。長茶泡的時候,茶樹不忘橫生枝節(jié),那種枝整個兒就是一把玉釵,“芽”和“葉”玉石一般,呈半透明狀,質地柔軟、水嫩,輕輕一撥就掉了。它們和茶泡一樣,要等脫了皮,變白時才好吃,同時,也和茶泡一樣,命不長久,脫皮后,太陽一曬就會干枯脫落。
銅皮鐵骨的茶樹,卻長出了這么兩樣富含水分,極泡松之物,實在令人稱奇。一樣東西既然從它身體上長了出來,一定有其緣由。春天鳥語花香,植物們爭奇斗艷,紛紛露出自己最美麗的一面,難道茶樹妒忌了?茶樹也有心事咧,它看見別人開了花,結了果,眼饞了,心癢癢的,按捺不住心緒,結果一急就生出了茶泡、茶耳。倒也有意思,人急了會一夜白頭,它急了生這玩意來。然而,究竟花不成花,果不成果,這兩種美麗之物,堅持不了十天半個月就沒了,它們經(jīng)不住大雨的侵襲。雨水浸泡太久,不但味道會變得寡淡,而且很快會爛掉。只有歇了雨,再晴上幾天,那味才夠甜,嚼在嘴里,舌尖生津。
不是所有茶樹都長這種東西,大概那些茶樹沉得著氣吧。印象中,圓腦殼山和桐樹坪的茶樹最浮躁,因為它們每年都掛滿白色的燈籠。還有就是短命坡,以前叫霧嶺,我們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那個地方也長,多,而且大。不知從何時起,村里人喜歡把夭折的孩子和莫名暴斃的人往那兒埋,漸漸地,它的名字就成了短命坡。那地方是山坳,霧氣重,大概埋的人多了,泥土也肥了,植物長得格外茂盛,春天最先發(fā)芽,秋天最后才落葉。那里總氤氳著一股陰森之氣,平日路過提心吊膽,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聽人說,那里的短命鬼白天都敢出來喊人,誰要是搭話就會被拉去墊背。盡管我們有著這樣那樣的顧忌和擔心,可一到產(chǎn)茶泡、茶耳的季節(jié),誰也經(jīng)受不住心底的誘惑。
放學后,我和海濤、常柏幾個人滿頭大汗爬上爬下,一邊摘一邊吃,身上所有袋子都裝滿了,書包也被塞得滿滿的,最后,脫了上衣去兜。就在我們忙得不亦樂乎時,背后突然傳來一聲響動,那一刻,大家都怔住了,我們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草木急劇搖晃。莫非真有鬼?想到這,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撒開腿跑了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慌亂之中,此前辛苦摘到的茶泡多半弄丟了……跑到大路上,我們停下來,坐在一邊大口喘氣。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哪里有鬼,一定是細狗、新東他們在搞名堂。他們想不勞而獲,扮鬼嚇唬我們,好漁翁得利。但也不確定,萬一是真的呢?
我們決定回去瞧瞧。之前,每人都站在原地撒了泡尿,據(jù)說,鬼是最怕童子尿的。往回走了一小截,就碰上了新東和細狗。他倆正興致高昂地吃著茶泡,見了我們一臉壞笑,那些茶泡全是我們剛才逃跑時丟下的。看到這種情景,不禁怒上心頭。他們比我高了一個頭,可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口氣沖了上去。扭打撕扯之中,茶泡被揉爛了,踩在地上,沾滿了灰,誰也沒撈到。我被他們揍得皮青臉腫,雖然他們也挨了我?guī)兹瑓s始終占據(jù)上風。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罵了句:“你媽拉個×的!”
他們也罵罵咧咧:“你媽拉個×的!”
我們都認為自己打贏了。
那天,雖然身上挨了很多拳,心里卻覺得無比舒暢,比吃了茶泡還要舒暢。
憂傷的拐棗
冬天,山寂寥,人也寂寥。八月,瓜、柿子早已吃光,再無其他野果可采,這回可真是坐吃山空了。一山之隔,舅媽那個村不一樣,她們村有一種奇怪的植物——拐棗,它們結的果實七拐八彎,樣子難看,味道卻美到極致。
拐棗是一種憂傷的植物,容易讓人想到心事重重的人,永遠愁腸百結,心緒萬般的樣子。冬霜打過之后,拐棗呈半透明狀,甘甜,帶點粘,嚼在嘴里有蜂蜜的香醇,甜而不膩,霜打得越重,拐棗的味道就越純正。我們不叫它拐棗,而叫雞爪巴,它們長得實在太像雞爪了,干癟,細瘦,骨節(jié)突出。鄉(xiāng)下人稱物叫人,因形賦名,瞧著像啥就叫啥。
讓我苦惱的是,它們只在舅媽的村子長,我們村離得這么近,卻一棵拐棗都找不到,也沒有人提起弄點來種。于是,冬天我便常去舅媽家小住。
那幾年,我經(jīng)常去舅媽家過日子。我們家條件差,逢年過節(jié),只要一去,舅舅、舅媽就會留我小住幾天,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我住的那段日子等于是在給家里節(jié)約糧食,尤其是上初中那會兒,在學校住宿,一周只回兩次家,炒一大缸子酸菜吃好幾天,吃得人胃里酸水直翻。舅媽每隔一段時間就跟我媽說:“叫黑子過來歇!”“歇”,就是過夜的意思。我去之前,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腌魚、臘肉,炒菜絲毫不吝惜油水,不像我媽,炒得燒了鍋底才急急忙忙加一點油進去。其實舅媽家并不寬裕,舅舅一個人在鄉(xiāng)政府上班,東東哥和芳芳姐都在城里上中專,還有一個啥事都不會干的傻子表哥。舅媽對我的寵愛是有原因的。舅媽是本村人,她和我媽從小情同姐妹,也許是先和我媽關系好,然后才嫁給了舅舅。我媽以前成績和舅舅一樣,是班里最冒尖的,外公外婆沒能力,我媽主動退學在家操持家務,這樣舅舅才吃上了國家糧。
那些年舅媽給我的愛一點不比母親少,在我眼里,舅媽家遠比自己家溫馨。在舅媽家我淘氣,闖了禍,舅舅、舅媽絕不會像父母那樣不問緣由,毫不猶豫先揍了再說。他們生怕我吃不好,一個勁地問長問短,而母親,只會說:“夠了,夠了,就你最挑食,野貓轉世!”同樣是愛,舅媽眼里永遠流露著溫情與慈悲,而母親的愛卻充滿變數(shù),她表達愛的方式冷熱無常,生活的艱辛左右了她的情緒,也左右了她的愛。
舅媽家的房子是百年老宅,整體木質,屋后有個舊院,舅媽在邊上打了一排整齊的木柵欄。每到春天,柵欄上就爬滿牽?;ê秃问诪?,給后院箍了一條開滿碎花的圍裙。那是一個神奇的后院,我童年魂牽夢繞的地方。桃子、葡萄、石榴、柚子,舅舅喜歡在院里種這種那,把后院弄得像一個果園。不過,在冬天,這些家伙都是光桿司令,灰色的孤獨的枝,直愣愣地戳向天空,只有院門外的拐棗掛滿果實。
那棵拐棗是村里最大的一棵。因為太高,樹枝又脆,沒人敢冒險爬上去,只能站在地上用竹竿敲,絕大部分連竹竿都夠不著,只能等它熟透后,自然脫落才撿得到。這也是我能分到一瓢羹的原因,村里其他矮個子拐棗樹,早就被人打光了,哪有我這個外來者的份。放了學,一到舅媽家,什么都不干,先跑去撿拐棗。那樹長在路邊,每天上學、放學都有人路過,尋找的結果可想而知。我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埋頭尋了老半天,最后垂頭喪氣地回來。樹長在舅舅家的地界,按理就是自己的,他們怎么能撿得一點都不剩?我去問舅舅,舅舅卻說,拐棗是自然長的,沒人種這種東西,長在哪里都任由孩子們摘。舅舅不懂我的心思,他應該告訴別人,那棵拐棗是他種的,這樣別人就沒資格跟我搶了。
舅舅不懂,舅媽懂。
舅媽心細如發(fā)。她知道,晚上若降了重霜,第二天早上,晨風一吹,會有不少拐棗脫落。
于是,很多個早上,天蒙蒙亮,我還在睡夢里,別的孩子也都沒起來,舅媽就去幫我撿拐棗了。等我醒來,她已經(jīng)幫我炒好了菜,還在床頭上擺了一束捆好的拐棗,我夢寐以求的拐棗!那一小束拐棗能給我?guī)韼滋斓暮眯那椋挥嘘P系好的同學,才能從我手里得到一點??匆娝麄兏刑熘x地的表情,我心頭充滿驕傲與自足。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舅舅修了新屋,舊院已廢棄多年,老屋雖還保留著,可里面的一切都搬空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空置的堂屋中擺放了兩口柏木棺材,那是舅舅、舅媽為自己準備的。
每次去舅媽家,我都要去后院看看。因為屋里放了棺材,村里的小孩很少去玩,偶有誤闖而入的雞鴨進去刨食。院邊的拐棗每年都結滿果子,還是那般愁腸百結,這么多年了,它的果實不知滋潤了多少孩子,卻無人懂得它的心事。
舅媽老了,她的手指清瘦干癟,骨節(jié)突起,極像被霜打過的拐棗。前年回老家看舅媽,她從柜子里給我拿出一束捆好的拐棗,這么多年了,她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歪脖子桐樹會記得我
現(xiàn)在村里稍微上年紀的人,都快不記得我了,我回村子去,他們還以為哪里來了個外鄉(xiāng)人。有些人當年和我一道干過一些不宜啟齒的事,他們?yōu)檠谏w過去,當作不認識也就罷了,可還有很多人,我曾幫過他們的忙,在他們需要時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這些人居然也視我為路人,跟從不認識一樣。我提醒他們,他們卻一個勁地支支吾吾,一片茫然的樣子。也不是他們有多壞,全都忘恩負義,他們的記憶要留給生活中的大事,而不是一個像我這樣離開村子多年的人。就算他們的記憶能蹚過時間的河流,眼神卻蹚不過,他們認識的是以前的我,我記得的也大多是他們以前的樣子,只不過,我變得多而他們變得少罷了。
當最親密的兄弟都靠不住時,至少還有一棵樹會記得我。世界上最忠誠的人,也不如一棵樹可靠。要說村里還有啥留著我的印記,村東頭的那棵歪脖子桐樹就是。我相信,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它一定不會。只要一天沒砍,它就會記得我。它的生命刻有我的印痕,殘留著我的重量,誰也無法抹殺。
最初,那棵桐樹并不是歪脖子,只是有一點彎度而已,它是被我壓歪的。
當年愛呼朋引伴,日間招攬同伴來家里玩,把家弄得天翻地覆。所有這些只能趁父母不在家時開始,我們最擔心游戲玩到一半,父母突然殺了回來。要是母親還好,佯裝呵斥幾句就完了,如果是父親,大家都沒好果子吃。所以,游戲的過程中,我要不斷爬到村東頭的桐樹上去把風。站得高看得遠,如果父親回來了,老遠就能望見,大家提前作鳥獸散。當時,桐樹還不大,勉強經(jīng)受得住一個孩子的重量,我站在上面,枝椏顫巍巍地搖擺。
更多是在傍晚,天黑了,大家各回各家,父親和母親還在田里忙碌,沒有回來,我一個人不敢進屋,就爬上桐樹,坐在樹上朝村口張望。我的內(nèi)心是那么孤獨無助。有人在喊魂,他們總在傍晚時喊,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魂才聽得見。蝙蝠在身邊折回飛著,好像也把魂給弄丟了,滿世界找。我開始有些急切而恐懼了,父親和母親還不見蹤影。他們總是最晚的,直到萬家燈火,才看見他們的身形在朦朧的夜色中慢慢顯現(xiàn)出來。這時,我拍拍屁股,從樹上跳了下來。
一棵成長中的小樹哪經(jīng)得起一個人長時間的重壓。沒多久,桐樹就被我坐彎了。它越長越偏,最后完全成了歪脖子,一歪就是好些年,再也糾正不過來。爬樹時,我沒預料到會有這種后果。
每次看到它歪頭斜腦的樣子我都覺得不好意思,是我讓它在別的樹面前丟了臉,很沒面子,弄得像個小丑。尤其到了冬天,樹葉落光以后,那模樣更是怪異,怎么看怎么別扭,和周圍的樹格格不入。那時,我真覺得是自己害了它,弄得它樹不像樹,鬼不像鬼。父親在我闖禍時罵我:“你就像那棵歪脖子樹,好的不學,專學些歪門邪道,將來屁用都沒有!”父親說得對,我看我是成不了材的了,養(yǎng)我等于是白費糧食……可想想,又覺得不對,罵我就算了,干嘛要罵那棵樹,我已經(jīng)很對不住它了,你還這樣罵它。
2008年,湘南雪災,村里好多樹都被壓斷了。小樹被壓倒在地,完全摧毀,大樹則從樹冠中間折斷,枝椏脫落,一夜之間成了光桿司令。只有那棵歪脖子桐樹安然無恙,這讓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無法理解一棵早就被壓得站立不穩(wěn)、柔弱不堪的樹,會在大雪中毫發(fā)無損。他們不知道,一棵樹在它成長之初就背負了比自己還重的壓力,一場雪災算得了什么?接下來的一生中,還有什么能難得住它?他們都說我變了,不像以前那樣頑劣成性。我說,我沒變,這些年,我遭受了太多苦難,經(jīng)歷了一般人三十年后才經(jīng)受的生活,面臨困境,處之泰然已經(jīng)成了習慣,這叫少年弟子,老于江湖吧。他們不理解樹為什么能在那么嚴重的雪災中毫發(fā)無損,正如不理解我。它是另一個我,我們感同身受。
樹冠折斷的樹,沒法繼續(xù)長高,再也不能長成大樹,材質也會迅速下降。
村里人都忙著賣樹,稍微粗點的都砍了。那棵桐樹歪歪扭扭啥都做不了,又在村口,能給人乘涼,大家覺得,這么大的雪災都奈何不了它,說不定是棵福樹,就決定不砍了。
我一直擔心它記恨我當年的行為,沒想到到頭來卻做了一件善事。二十年的時光,讓一件錯事變成了善舉,它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能證實我身份的東西。那些一生中什么大錯都沒犯的人,肯定不會明白我此時的心情,不管他過得多富足,他的生命永遠都有無法彌補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