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老話說“逼上梁山”,但《水滸傳》里真正被逼無奈上山落草的就那幾個,林沖、楊志、魯智深、武松,之前史進也算得一個。史進因暗通少華山“賊人”被官府追殺,鄉(xiāng)里已無容身之地。且說起初還不肯落草—“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史進跟朱武那伙人喝酒吃肉稱兄道弟,卻不愿和光同塵混跡其間,可見上山為盜是莫大的污名。當然,被逼上梁山的還有宋江。那些人里邊,宋江上山的道路最為艱難曲折。
自第二十一回殺閻婆惜之后,宋江就開始了流亡生涯—輾轉柴進、孔太公莊院和花榮的清風寨,終究被青州官軍捕獲。幸賴清風山燕順等人搭救,逃過一劫。繼而又有秦明、黃信歸順,幾股人馬合成一伙,宋江儼然已是這幫人的老大。面對官軍征剿,宋江決定帶領弟兄們?nèi)チ荷讲赐侗缄松w??墒寝D而又生變故,途中遇上投送家書的石勇,說是宋太公已歿,宋江便撇下眾人回家奔喪去了。
宋江跟王倫、林沖不一樣,不是從柴進莊院直奔梁山,而是幾番迂回,繞了老大一個圈子才上山入伙。書中不厭其煩敘述這些,用以揭示其無地彷徨的心路歷程。前腳剛邁出去后腳就退回來了,這個世界只要給他一點點念想,他絕不肯出離社會去嘯聚山林草澤。
宋太公其實沒死,趕上冊立太子大赦天下,以為殺惜之事不再被追究,便讓宋清寫信將宋江騙回家來。宋太公最擔心這兒子成了綠林匪賊—“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笨蓻]想到,宋江回家當晚,宋家莊就被官軍圍了。宋江被押往縣里,又解送州府,脊杖、刺配自然免不了。宋太公花錢買通官員,給宋江發(fā)配到魚米之鄉(xiāng)的江州。臨行前,老父諄諄囑咐:“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伙,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作不忠不孝。此一節(jié),牢記于心?!惫唬钊搜航馑谓愤^梁山泊時,他們就被劫持到山上。晁蓋亟勸宋江入伙,宋江堅決不干,非要去江州服刑。他說:“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見在下,指引回家。”這話說得有些尷尬,先前青州一段,好像成了迷途羔羊。
初到江州宋江沒吃多少苦頭,牢城管制不嚴,況且有戴宗照應。但想半生虛擲,又被黥面發(fā)配到這里,自是無比郁悶。“潛伏爪牙忍受”,亦實在難以忍受,潯陽樓題反詩竟惹大禍,被通判黃文炳檢舉下獄。梁山方面得知宋江罹此厄難,偽造蔡京文書使將宋江押送東京,打算途中截人,可惜此計又被黃文炳識破。這下幾乎進了鬼門關,江州蔡九知府決意就地斬決。接下去便是梁山泊好漢劫法場,上演大鬧江州一幕,將宋江從鬼門關里拽了回來。
梁山泊好漢鬧江州,明刊楊定見序本第四十回插圖
鬧江州又滅了無為軍,這是梁山泊第一次攻掠州府的軍事行動。事情搞大了,這回宋江顧不得“不忠不孝”的污名,終于跟著晁蓋回梁山泊,算是正式入伙。這是小說第四十一回敘說的事情,從殺惜到此已整整二十回,除去敘說武松的“武十回”,其余十個章回基本上就是敘述宋江從流亡到上山的整個過程,其間一波三折,情節(jié)跌宕起伏。對宋江來說,上山落草只是人生下下策,無路可走的無奈之舉。
上山落草不一定是無路可走的選擇,往往亦是不安分的生命躁動。白衣秀士王倫科場失意即游走江湖,由柴進赍助銀兩,便去梁山泊拉起了隊伍(據(jù)林沖說最早是杜遷“得到這里”)。既然不能進入趙宋王朝體制,王倫郁悶苦悶之中決然投袂而起。
晁蓋、吳用等人投奔梁山泊可另作一說,雖說逃避官軍緝捕,起因卻是劫生辰綱一事。那是他們主動出擊,以江湖手段“取不義之財”,不能說是被人家逼的。這種團伙劫掠的營生,即使未留有后手,跑路之后嘯聚山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像宋江去江州途中遇上的李俊、李立、童威、童猛、張橫那些人,原本就在江湖上從事打劫勾當,說到上山落草不用大費周章。梁山一百零八人中,這類角色不在少數(shù)。
從王倫到晁蓋,意味著江湖社會從秘密狀態(tài)轉向公然對抗官府的造反行為。體制潰敗無疑給出“揭竿而起”的合法性,那些被歷史教科書稱之“農(nóng)民起義”的武裝暴動歷朝歷代都有,卻不一定都是農(nóng)民起義。其中既有英雄失路之絕地反抗,亦不乏熱血青年咸與造反,更有趁火打劫混吃混喝的一干閑漢??墒?,從《水滸傳》描述的情形來看,造反絕不是因為民不聊生,書中不曾出現(xiàn)餓殍遍野的景況,反倒是處處呈現(xiàn)一派《清明上河圖》的繁勝畫境。不必說大名府和東京那些大都市,即如孟州、薊州、江州之類三四線城鎮(zhèn),甚或清風寨那種小地方,亦是民豐物阜的氣象。小說演示的矛盾沖突主要在于體制內(nèi)部,一切因官場弊惡而起,林沖、楊志們的走投無路并非反映民生疾苦,那些個體的厄難之所以被放大,是因為天下沒有說理之處。在上是高俅、蔡京一班佞幸把持朝政,在下是鄭屠、牛二、西門慶那些“破落戶”禍亂市井,以致從上到下綱常顛倒,賢良受屈,也就是聚焦于古人所謂“賢”與“不肖”之對立。顯然,小說家的敘事目標在于政治倫理方面的撥亂反正。
宋江不愿上山落草,是尚未感受到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他的厄運是從殺惜開始,閫內(nèi)之事沒有道理可講,殺人乃因招文袋內(nèi)私通梁山的證據(jù),這是他的“原罪”。作為帝國基層政府的縣衙吏員,宋江處世練達,在當?shù)厝饲樯鐣酥两峡诒畼O佳。他恪守儒家綱常,又深明江湖大義,其內(nèi)心早已將扶危拯溺的江湖規(guī)則與所謂仁義忠恕的圣人教諭融為一體。之所以不憚風險私放晁蓋一伙,不是他生有反骨,只是覺得這樣做符合道義。道義也是硬道理。宋江是極有理性之人,掩護晁蓋是不得已,卻不至于自己也躥入山林。潯陽樓題反詩是他內(nèi)心偶爾的躁動,他不能不意識到現(xiàn)實的荒謬,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真正跌入了那個無處講理的黑洞,真正身陷囹圄之后,才終于轉向體制的對立面。
梁山一百零八人中來自體制內(nèi)的超過三分之一,其中多數(shù)是被俘或投誠的軍官,計有秦明、黃信、李云、呼延灼、關勝、索超、宣贊、郝思文、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凌振、董平、張清、龔旺、丁得孫等十七人,從書里描述的情形看,這些人轉變立場并不困難,因為他們深切感受到官家體制之暗昧。另外,花榮、雷橫、朱仝、孫立、孫新等人,本身與江湖人士關系密切,投身綠林亦是機緣湊巧。當然,還有走投無路的林沖、楊志、魯智深、武松,鄧飛、孟康那幾位,還有被賺上山來的徐寧(朱仝也算是被賺上山的一個)。這名單中還要添上施恩、戴宗、李逵、楊雄、裴宣、蔡福、蔡慶那些人,作為押獄、孔目和牢卒,他們原本亦是體制中人。
潯陽江上宋江幾乎吃了張橫的“板刀面”,明刊楊定見序本第三十七回插圖
大批體制內(nèi)人物反水,幾乎都在一念之間,只是秦明在瓦礫場上有過一節(jié)躑躅。說起來誰也沒有宋江的轉變來得困難。
從流亡江湖到上山入伙,宋江這一路險象環(huán)生,可謂九死一生。去往花榮清風寨路上,他被清風山燕順一伙逮住,差點被掏出心肝做了醒酒酸辣湯。離開了清風寨又落到老奸巨猾的劉高手里,押在囚車里要解往青州。解鈴系鈴都是燕順那伙人,這是江州之前的生死場。后來發(fā)戍途中更是步步驚心,揭陽嶺上被李立用蒙汗藥麻翻,進了鎮(zhèn)子又讓穆氏兄弟追殺,潯陽江上幾乎吃了張橫的“板刀面”。在江州,題反詩惹下殺身之禍,如果不是最后被押上法場,又被梁山眾人救出,他還不至于上山。
他何苦于此?他內(nèi)心的苦楚有誰可知?古人做小說多用白描手法,主要以外在的形態(tài)、動作來描述人物,由事件發(fā)生的情節(jié)、細節(jié)推及內(nèi)心世界—這既不像西洋小說那樣擅用內(nèi)心獨白直抒人物心理活動,也不具有戲曲唱詞那種自我傾訴功能,這就未能使讀者直接窺見某些精神層面的東西。這種寫法不能說盡是缺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抑或自有含蓄之妙。顯然,宋江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更在文本之外的衍生和擴展,亦即由閱讀感受所生成的無形的文本。你可以說那是推測和想象。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書中內(nèi)文說是“巳牌前后”,應是上午),那是一幅橫尸遍野的空廓畫面,感覺中清寂的馬蹄聲似乎由遠而近,亦自傳遞出悲涼之中的百感交集。字里行間不見他是怎么想的,可內(nèi)心必是翻江倒海。
梁山一百零八人中沒有人比宋江遭受更多厄難。盧俊義也算大難不死,卻沒有宋江這般內(nèi)心糾結,盧氏是被吳用的計謀絕了后路,更被妻子和管家所拋棄,人生之轉圜不暇多想??墒?,宋江的心思不只是“飄蓬江海謾嗟吁”,身處江湖之遠卻憂廟堂之君,只是忠良之輩都成了山林草寇,心中靳固不移的倫理綱常比照現(xiàn)實全是悖謬。
宋江還道村受三卷天書,明刊楊定見序本第四十二回插圖
呼保義宋江,明陳洪綬繪水滸葉子
東奔西竄的流亡生涯有著太多的苦澀與辛酸,對宋江而言,這是一番自我救贖的歷程。盡管已是幾近崩塌的糾結,但書中幾乎不讓宋江的內(nèi)心活動形之于色(潯陽樓醉酒之際是一個例外),這是著意要塑造其老成練達的老大風范。于是,只有四處輾轉的一路顛躓,看上去只是一個猶豫和延宕的過程。是困擾,亦是淬礪,如此方謂玉汝于成,這樣的人物內(nèi)心有著足夠的堅韌,其信念亦足夠堅強。
這個江湖上眾望所歸的人物,竟遲遲不肯與道上的弟兄們把臂入林,無疑是存有價值認同的差異。當然,他不是缺乏男子漢勇氣,也不能說他是多么舍不得那種刀筆小吏的庸碌人生。宋江必然想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背后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將造反納入合法化的敘事軌轍。正如娜拉走后怎樣,宋江的問題是,上得梁山之后,他能做什么?其實,他還來不及想好,就被命運裹挾而去。
直至小說第四十二回,宋江于還道村受三卷天書,這才使他解除了那個心結,困擾已久的合法性問題總算得以澄清。九天玄女給出的“替天行道”四字,無疑是一個解決方案—“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正是這幾句話,將梁山泊的江湖道義與古代圣賢制定的倫理綱常捏合到一處,使針對官場濁流的造反行為有了“替天行道”的合法性。
書中有一個缺省的情節(jié)常被人忽略,就是宋江并未將玄女天書一事稟告晁蓋。宋江在還道村口被梁山眾人接著,也不曾跟任何人說起玄女廟內(nèi)的夢境。當然,天機不可泄露,玄女娘娘叮囑過,三卷天書“只可與天機星(吳用)同觀,其他皆不可見”。
晁蓋曾頭市中箭身亡,明刊楊定見序本第六十回插圖
宋江上山后坐了第二把交椅,晁蓋依然是山寨老大,但在某種意義上晁蓋已是局外人。作為行動指歸的“替天行道”方案并未提交領導層討論,宋江的方針是只做不說?;蛘?,只是在招納官軍將領時作此申明:權借水泊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云云。如俘獲彭玘、呼延灼、關勝,賺得徐寧上山,他都說過這番話。直到第七十一回受石碣天書排座次后,梁山頂上才豎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
晁、宋二人都是莊院主出身,都有“仗義疏財”的美譽,可是在江湖上宋江的名聲要大得多,在山寨內(nèi)部也更有影響力。書中一再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那些好漢見得宋江,聽說“及時雨”和“呼保義”的大名,忙不迭俯身跪拜。對于晁蓋,則完全沒有這等發(fā)自肺腑的敬意。小說家這樣處理,似乎在二人之間埋下了某種罅隙,但書中偏偏不寫兩位首領有何抵牾(不能說沒有絲毫分歧,如聞時遷祝家店偷雞,便是各有掂量),維護著一種和衷共濟的團結氣氛。但從實際情形看,宋江頗有行事之便。
從宋江上山到晁蓋曾頭市中箭身亡(小說第四十二回至六十回),書中幾乎沒有敘述他們二人相處的情形。其間插入了若干游離山寨的敘事單元,如李逵沂水之行,石秀殺嫂和楊雄的故事,解珍解寶入獄和獲救,雷橫打死白秀英和朱仝誤失小衙內(nèi),李逵打死殷天錫,戴宗李逵薊州尋找公孫勝,時遷盜甲和智賺徐寧等諸多關目。這些章節(jié)之間,又接連穿插宋江指揮的多次軍事行動,先后有三打祝家莊,破高唐州解救柴進,擊敗呼延灼又攻打青州,大鬧華山救出史進魯智深,芒碭山收服樊瑞一伙。這一系列征戰(zhàn)晁蓋都不在場。宋江上山以后,晁蓋就沒有什么戲碼了,唯一出場是攻打曾頭市那次,可是一上陣就掛了。不消說,這些正是小說家揚宋抑晁的春秋筆法。
過去有一種意見,有謂宋江上山后蓄意架空晁蓋云云,將小說敘事旨意視為宋江本人的手段,實為牽強之說。宋江旨在以江湖道義重述儒家仁義忠恕,哪里會施出這等手段?從水滸故事的起源和衍變來看,宋江的地位不容置疑。水滸元故事顯然與史籍中“宋江三十六人橫行齊魏”的記載相關,而晁蓋的名字根本不見于史傳。其實,早先在水滸故事雛形的《宣和遺事》里邊,宋江就是梁山泊寨主,晁蓋則在玄女天書的三十六人名單中,那些人統(tǒng)屬宋江麾下。天書末后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痹倏船F(xiàn)存幾部元雜劇水滸戲,晁蓋作為亡故的寨主只是被提及,而并未出場,可能在元劇時期就被摘除了。到了《水滸傳》這兒,三十六人擴展到一百零八人,晁蓋卻不在其中,小說家是有意將他處理成過渡性人物。在《水滸傳》成書之前的水滸敘事中,晁蓋原本就沒有多少故事,故而被整合到書中這個人物只能作為陪襯角色。
晁蓋彌留之際,當眾吩咐宋江:“若那(哪)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這不啻剝奪了宋江繼位的合法性。后來盧俊義捉得史文恭,宋江要讓盧氏坐頭把交椅,很難說是存心謙讓,還是不得已的表態(tài)。當然,以宋大哥的威望,兄弟們不可能另擇他人。
《癸辛雜識》〔宋〕周密撰 吳企明點校中華書局1997 年版
水滸人物中,宋江的身份很特別。作為鄆城縣一名衙吏,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又好習槍棒拳腳。他在鄉(xiāng)下有莊院,又在江湖上廣結人緣,且年逾三旬不置家室(閻婆惜并非妻室)。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行事方式,不像是要安安穩(wěn)穩(wěn)過小日子。想想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是人”的那個著名的排比句:“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如果一直排下來,則有宋江舉于莊院和抄事房,在小說家看來,排到跟前就該是他了??v觀歷朝歷代,多半是像他這樣苦其心志的鄉(xiāng)鎮(zhèn)青年主導歷史走向。
小說第十八回,宋江出場時有一處介紹耐人尋味。濟州府干吏何濤來鄆城縣捉拿晁蓋等人,先找當天值日押司,正巧在縣衙對面的茶坊碰見宋江,書里說:“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上有父親在堂,母親早喪;下有一個兄弟,喚作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nóng)?!滨柢E的是,宋江排行第三,卻不見說上邊兩個哥哥,只提及弟弟宋清。這不能不讓人想到太史公筆下漢高祖劉邦隱晦的排行。《史記·高祖本紀》避劉邦名諱,單稱字“季”,乃暗指劉邦排行第三。司馬貞《史記索隱》按:“漢高祖長兄名伯,次名仲,則季亦是名也。”故元人睢景臣《高祖還鄉(xiāng)》套曲干脆以“劉三”直呼高祖。這宋江被命名排行第三,不知是否比附那個偉大的劉三。有意思的是,征方臘歸來,小說里也專門寫了宋江還鄉(xiāng)的一幕。
然而,宋江畢竟不是劉邦,他要做的是摧陷廓清,而不是改朝換代。南宋龔開(圣與)所作三十六人贊序,被認為是關于宋江的早期傳說。贊序中第一個說的就是宋江,有謂:“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諱忌。”(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上)不知為什么,宋江的傳說一經(jīng)流行就定下了“不假稱王”的基調(diào)。以江湖身份干預國家政治生活,儼然保乂王家的“不二心之臣”,這恐怕是當日士人所構想的一種角色。
宋江之造反,不同于陳勝吳廣,更不像劉邦那樣自立基業(yè),而是打算在原有的王權框架內(nèi)除弊興利。
陳勝吳廣乃至項羽劉邦,面臨“天下苦秦久矣”之局,改朝換代自是必然之勢?!端疂G傳》描述的社會狀況則完全不同(那幾乎就是一個豐裕社會),憂患一小半來自夷狄,更多的是來自當朝奸佞—冠屨倒施,綱紀廢弛,意味著最大的社會問題在于缺乏公平與正義。所以在宋江看來,重要的是如何“去邪歸正”,調(diào)整體制內(nèi)的各種關系,而不是打碎舊政權再另起爐灶。
按書中描寫,梁山軍事力量屢壓官軍,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要推翻趙宋王朝似乎不在話下,至少亦足以建立一個地廣人稠的割據(jù)政權。當然,這樣推演完全脫離了歷史背景,北宋政權不曾面對如此強大的反政府武裝,更未亡于內(nèi)亂。小說如此夸大山寨實力,顯然是為了創(chuàng)造梁山泊與朝廷對話的可能性,亦在于強調(diào)宋江之忠義與不二之心。第八十回中,梁山泊擊潰十路節(jié)度使進剿,還捉了高俅本人,由此展現(xiàn)宋江以德報怨的寬厚襟懷,表明與朝廷合作的誠意。忠義堂筵席上出現(xiàn)了燕青與高太尉廝撲爭交的一幕,則是將綠林與官家置于同一平臺的政治隱喻。這種意念性敘事是針對歷史或然性的另一種推演。北宋末年何曾出現(xiàn)宋江這樣的人物,小說塑造這樣一個頗具王者風范卻并不覬覦王位的造反者,實是表達改良政治的構想。如此設事,亦乃宋元以后士人反省歷史的一種認識。
早年在咸陽,劉邦目睹秦始皇出巡的威儀場面,不由嘆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在會稽,項羽直視車上那個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要說:“彼可取而代也!”太史公放眼艽野荒陬的風雨雷霆,劉項之輩放言彼可代之,實是一種初始化的英雄史觀。
在江城,在潯陽樓上,宋江眺望夕陽西沉,感恨傷懷之際在粉壁上寫下被認為是要謀反的詩句:“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這是表白什么?說是謀反并無根據(jù),黃巢絕非他心目中的英雄,宋江蔑視那種成事不足的揭竿而起。日后上了梁山,他的目標是以江湖道義矯正倫紀綱常,補苴體制之罅漏,而自始至終可見“動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的卓絕之跡。小說借此表達了一種特別的英雄史觀。
小說第六十回,晁蓋死后,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是一大關目。宋江的目標是要將江湖道義投射于“輔國安民”的政治軌轍,具體說來就是走招安路線。之前,鬧華山那回,為賺取御賜金鈴吊掛,梁山眾人將奉旨降香的太尉宿元景劫到少華山,宋江想起玄女娘娘有言“遇宿重重喜”,趁機向宿太尉傳遞了等候朝廷招安的意愿(第五十九回)。作為當朝主撫派大臣,宿太尉日后對促成招撫梁山泊起到了重要作用。至第七十一回受石碣天書后,招安終于正式提上議事日程。然而,寄希望于高俅促成此事不啻與虎謀皮。從山林走向廊廟是一個頗為艱難的過程,不僅御前一班奸佞竭力阻擾,梁山內(nèi)部亦是阻力重重,此中曲折不遑細述。
大半個世紀以來,關于水滸的討論產(chǎn)生了諸多話題,對招安一事更是多有訾議。批評者究詰所謂“投降主義”,自然是基于一種預置的主題論,即《水滸傳》是一部反映農(nóng)民起義的歷史小說。讓梁山好漢皈依朝廷,無疑篡改了造反者的正義敘事。早先,金圣嘆腰斬水滸,是因為招安乃使強盜從良,這又翻了個個兒,成了英雄失節(jié)。一反一正,都完全固著于“漢賊不兩立”的歷史經(jīng)驗。
其實,這部大書既非描述農(nóng)民起義,也不是一部具有史實依據(jù)的歷史小說(不說別的,宋江事略見諸史書只是一鱗半爪,其他梁山人物更是于史無征)。而且,它不能說是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因為其敘事邏輯完全出于超越歷史經(jīng)驗的某種構想。
說起來招安的名聲確實不大好,這不僅是出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按民間常理也是一種“認慫”。江湖上講究恩仇快意,革命斗爭是你死我活,梁山好漢如此自毀前程確實讓人心意難平。按小說描述,招安的結局最終是一出悲劇—梁山泊的江湖道義不僅未能改變官方的政治腐敗,為朝廷攘外安內(nèi)南北征戰(zhàn)之后,到頭來宋江、盧俊義還是死于奸佞之手。單就這個悲劇事況而言,其敘事邏輯倒是未能擺脫“狡兔死,走狗烹”的歷史經(jīng)驗。
可是,如果不走招安道路,這故事就很難往下寫了。既然,梁山泊實力如此強大,加之道義優(yōu)勝,取代大宋王朝自是勢在必然。真要按李逵所說,宋大哥做皇帝,盧員外做丞相,豈不成了毫無依憑的懸空敘事,那就太過離奇。其實,后人續(xù)貂的《水滸后傳》就是相似的思路,不過那是去海外謀取王業(yè),而非在國人悉知的朝代序列中強行加塞,倒也無甚大礙。其實,如果真正要顯示梁山泊的反抗與斗爭精神,自然也有合乎經(jīng)驗和邏輯的寫法。那就是讓這個江湖武裝團伙始終處于劣勢地位,且又死心與朝廷硬磕,或因內(nèi)部分化而出現(xiàn)變故,最后被官軍剿滅,也算是雖敗猶榮。當然,那就不是《水滸傳》了。
梁山泊敘事(尤其是作為“小水滸”的個人敘事)固然具有反抗意義,但這不是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究其指歸,整個作品的主旨,乃掙扎于憤懣與無奈之局,找尋出路而已。反抗只是一個方面,反抗之后如何,才是最終的命意。小說家采擷林林總總的江湖敘事而結撰成書,更多是著眼于救贖之義—梁山泊的救贖,宋江自身的救贖,乃至王權體制的救贖。當然,小說并不能給出光明而穩(wěn)妥的道路,只是從“伏魔殿”扃閉的殿門被打開,儒家政治倫理根基開始動搖之際,個人或江湖群體的反抗敘事便有了重新定義的可能,按書中所述,亦即試圖以治國平天下的名義找到出路。
所謂“替天行道”,首先是獲得以江湖地位干預國家政治的話語權,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想象。書中搬出九天玄女,以神道設教,是在君權王權之上確立良知與道義的地位。
毫無疑問,按通常文學批評標準,宋江是《水滸傳》刻畫最成功的人物,其性格承載最為豐富,既有厚度,也有深度。但不可否認,這個人物并不討人喜歡。不僅是由于招安的緣故(招安淪為悲劇有些自作自受的味道,亦且缺乏悲壯感),更有性格原因。
明刊容與堂本有李卓吾評騭梁山人物優(yōu)劣,認為宋江“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確實有些猥瑣相。另外,也有“長厚似偽”的問題,魯迅對《三國演義》的劉備就有這樣的批評,宋江亦大抵如此,尤其是一再要讓位盧俊義,難免給人做秀的感覺。不過最主要的是,他缺乏英雄人物的果敢、威猛氣質(zhì),而且作為山寨統(tǒng)帥,偏生武藝又不出眾。這樣說好像純?nèi)怀鲇诤⑼挠螒蛉の逗团袛鄻藴?。其實,這恰恰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對于《水滸傳》這樣內(nèi)涵復雜的作品,早期閱讀的理解程度和喜惡傾向是否會形成審美心理上滯留長久的片面印象(據(jù)筆者有限經(jīng)驗,大多數(shù)人初次閱讀《水滸傳》是在青少年時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除了上述這些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宋江到頭來仍是一事無成,天子身邊那班奸佞依然一個不少,征方臘歸來被朝廷打發(fā)去楚州做個無所事事的安撫使,多少有些嘲弄意味。舊小說中被人崇敬的英雄,不是豪邁爽直的勇武之輩,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厲害角色,宋江卻不然。其一生忍辱負重,終竟未成大業(yè),梁山泊由輝煌到寂滅只瞬息而已。
可是宋江認了,他早有盤算,上山就是為了下山。
二○一九年一月七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