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瑩
(武漢工商學院 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從古至今嫦娥是人們最為所熟悉的神話人物,而嫦娥奔月作為我國最具藝術(shù)魅力的神話之一,長期受到眾多學者的關(guān)注,成為研究熱點。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嫦娥形象的演變與蟾蜍、女媧、常羲、羲和等關(guān)系密切,梳理溯源,其形象的最終形成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
關(guān)于新石器時代的動物花紋郭沫若指出,在馬家窯文化和仰韶文化彩陶上發(fā)現(xiàn)的蛙圖像,可能就是當時的氏族圖騰①。何星亮在《中國圖騰文化》中指出,蛙是中國遠古居民的重要圖騰之一②。遠古圖騰崇拜實際上是生殖崇拜觀念和表現(xiàn)的升華。蛙圖騰產(chǎn)生的原因亦然。
1.人類歷史上廣為流行的一種原始宗教信仰之一是生殖崇拜,蛙腹部肥大,生殖能力強,體征猶像孕婦,遠古先民希望象蛙那樣多產(chǎn),蛙因而成為生殖崇拜的對象。
2.原始先民相信靈魂不死,冬眠是蛙的習性之一,在他們看來,蛙具有“死而復生”的神秘力量,因而把蛙作為再生之神來崇拜。
3.有學者認為,“在甲骨文中即見有祀蝦蟆以求雨之記載”,且這一遺俗在漢代仍有遺存?!洞呵锓甭丁肪硎鶎Υ擞浭觯捍汉登笥瓿硕\社稷和暴巫罼,還需“于閭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社之中,池方八尺深一尺,置水蝦蟆焉,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服蒼衣拜跪陳?!薄?/p>
4.蛙息壤的神話賦予了蛙重造大地,再次創(chuàng)世的功能。
圖1 見嚴文明《甘肅彩陶的源流》,《文物》1978.10期,65頁
圖2 甘肅馬家窯文化馬家窯類型彩陶盆俯視圖(見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第183頁)
凡此種種,蛙神作為創(chuàng)世神受到先民們的崇拜。作為遠古先民的崇拜對象,蛙的圖形在許多史料、文物中出現(xiàn),最早的蛙紋見于陜西臨漁姜寨半坡時期的陶盆里,但蛙紋偏于一旁,未畫于陶盆中央,其畫法接近于寫實。至廟底溝時期,文物顯示蛙紋常畫在盆的外壁,圖形亦接近于寫實。
屈原的《楚辭·天問》是最早出現(xiàn)女媧一詞的古籍:“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之后,許多典籍中出現(xiàn)了對女媧傳說的記載。女媧化生萬物、摶土造人、煉石補天,作為至上神,是宇宙起源和人類起源神話二者兼而有之的創(chuàng)世神話。傳說女媧是原始社會母系氏族時期以蛙為圖騰的氏族的祖先,楊堃認為:“以蛙為圖騰的氏族,他們的共同名稱叫蛙……故女酋長被后人尊為神圣女,稱之為‘女媧氏’”③;何星亮認為:“媧即蛙當無疑義,而女與雌義同,所謂女媧其實就是‘雌蛙’。大概雌蛙原是某氏族部落的圖騰,后來圖騰演化為神,雌蛙也演變成女媧。”④所以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思維對自然、對人類自身的認識水平不斷提高,女媧也逐漸成為蛙神人格化的產(chǎn)物,從圖騰崇拜的動物神演化為具有一般宗教意味的人格神。但成為至上神后的女媧已看不出她在形象上與蛙的聯(lián)系。
目前被認為最早的關(guān)于女媧外形記載的文字是東漢王逸注《楚辭章句》:“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除了人頭蛇身之外沒有其它更具體的形象描述。據(jù)文獻考證,至戰(zhàn)國中后期,女媧尚未形成較為固定的人頭蛇身形象,我們從成書于戰(zhàn)國中后期的《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中可以印證這一點。漢初開始,這一形象的塑造已較為細致并基本程式化。至此,從形象的演變來看,原為蛙身的女媧,逐漸衍變?yōu)槿祟^蛇(龍)身。
圖3 1983年南陽縣英莊發(fā)掘的漢墓嫦娥奔月圖 東漢初期
嫦娥名字本身的最終定位頗費周折,曾有羲和、常羲、娥皇、尚儀、常儀、姮娥、恒娥、常娥、女媧等名號,神話研究者們根據(jù)古文獻、語音學、人類學等方法,再參照其行為,證實她們其實都指同一人,即嫦娥,其他名字只是同一個神的異名分化。
至上神帝俊有三個妻子:羲和、常羲、娥皇?!渡胶=?jīng)》記載,羲和生日、常羲生月。然而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云:“常羲,與羲和當即一人。”⑤吳其昌先生也認為:“羲和常羲,亦同一人名,同一故事之變也。”⑥
郭沫若認為甲骨文中的“娥”即帝俊(嚳)之妻娥皇:“今案《說文》云‘娥,帝堯之女,舜妻娥皇字也?!渡胶=?jīng)》言‘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姚姓?!裰鬯醇吹劭〖吹蹏浚诓忿o作夒,則此娥者自即娥皇,亦即羲和矣?!雹呒矗汗粽J為娥皇與羲和同屬一個人。追根溯源,羲和、常羲、娥皇實為一人之異名?!版稀迸c“?!?、“尚”、“皇”上古音同屬陽部,“娥”同“儀”同屬歌部疑母,可知嫦娥其實就是《山海經(jīng)》中所言的常羲。
著名學者何新經(jīng)過考證后,在著作《諸神的起源》中說明,女媧的“媧”音從“咼”,在古代音韻中與“我”“娥”屬于同一個聲部,“媧”“娥”經(jīng)過疊韻對轉(zhuǎn)就可以通用,所以女媧就是女娥,也就是嫦娥。
古人對月亮的崇拜源遠流長,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專門的月亮女神——嫦娥。嫦娥奔月神話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流行于漢代,它是人們用意識的力量維護自己生命,掙脫生命有限性的束縛,達到永恒愿望的體現(xiàn)。最早記載嫦娥奔月是《歸藏》,在南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諸子》引“《歸藏》之經(jīng),大明迂怪,乃稱弈斃十日,姮娥奔月?!?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出土了一批《易》占性質(zhì)的竹殘簡,經(jīng)考證是當時的《歸藏》,可見《歸藏》成書不晚于戰(zhàn)國。
通過相關(guān)文獻資料的梳理、考證,嫦娥奔月神話應是一個綜合性質(zhì)的神話,其形成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例如人們所熟知的西王母神話、女媧神話、羲和神話、月亮神話、后羿神話等神話之間的相互交融,最終產(chǎn)生了嫦娥奔月神話。
戰(zhàn)國后期方仙道的形成,以及西漢中后期黃老思想的產(chǎn)生及流行,使中國古代的神仙思想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在不斷理論化、系統(tǒng)化、宗教化的基礎上,最終上升為神仙信仰。西漢時期的奔月神話中月神嫦娥漸漸演變?yōu)榕c女媧、常儀等完全不同的神。
魏晉唐宋大規(guī)模的造仙運動,使大批新形象進入道譜中,在道教神仙信仰的需求和影響下,嫦娥在這一過程中位列仙班,被塑造為道教的太陰月神,在上執(zhí)掌月宮世界,在下主管岳、瀆、湖、海,一躍而為道教大仙,以全新的仙真面貌呈現(xiàn)于世。
嫦娥奔月神話文本由此經(jīng)歷了由簡到繁,由原始巫術(shù)到道教仙話,到文學解讀的流變。主要文獻典籍代表分別為:形象期《山海經(jīng)》、《歸藏》;故事期《淮南子》、《靈憲》;審美期《酉陽雜俎》;變異期《說郛》。此外,我們從漢畫像、唐宋遼金銅鏡、明清國畫等文物的考證中可以對嫦娥奔月神話文本流變與傳播載體屬性、時代背景的深刻關(guān)系有一個分期與流變規(guī)律的認識。
漢代,社會普遍追求長生思想,長生不死、羽化升仙的思想盛行,嫦娥逐漸演變成為得到不死之藥的月神。但在衍變中,女媧月神陰性的含義、人頭蛇身的神形象依然在嫦娥身上保留下來。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帛畫構(gòu)圖中:月中蟾蜍口含靈芝,月亮下方人獸合體的嫦娥著寬袖長襦,側(cè)身仰面向上,雙手上舉,向著月亮飛翔。出土于南陽西關(guān)漢畫像石墓的嫦娥奔月圖中:畫面左上方有一輪圓月,月中俯臥一只伸張四肢的蟾蜍。月像右側(cè)的嫦娥人頭蛇身,頭梳高髻,身著寬袖長襦,身后長尾上飾有倒鉤狀細短羽毛,面向月輪,雙臂挺直前拱,抵住圓月外沿作升騰狀,周圍云氣繚繞,飾有大小不等的九星。畫面構(gòu)圖豐滿,勾勒用線工細,富于彈性的圓弧線較多,使形象飽滿圓潤,運動感強,飄然飛升之形神躍然。
圖4 唐代銅鏡(見孔祥星、劉一曼《中國銅鏡圖鑒》,文物出版社,1992年)
漢代嫦娥奔月圖式的發(fā)展有兩大趨勢:一是神話文本的不斷豐富及圖像學系統(tǒng)的初步雛形形成,二是構(gòu)圖模式和層次的逐漸完善及對圖像隱含意蘊的日益重視。這時期嫦娥圖像以長生及靈魂轉(zhuǎn)換為主題,構(gòu)圖系統(tǒng)中主要有玉兔、蟾蜍、靈芝、三珠樹、玉勝等要素,特點是對稱性和主要人物的正面性,正面的如西王母、側(cè)面搗藥的玉兔、體形碩大的蟾蜍幾乎是這一時期這類圖像的固定模式。這些圖像因素最終組合成了嫦娥奔月的典范圖式。嫦娥奔月圖式的產(chǎn)生與演變與其神話的產(chǎn)生及演變息息相關(guān),隨著各個圖像因素內(nèi)涵意蘊的不斷演變,新的圖形主題不斷產(chǎn)生,成為古人對美好生命的追求與祈求長生平安宗教情感的象征。戰(zhàn)國至兩漢神仙思想的興起與神仙信仰的樹立,為嫦娥奔月神話的仙話化提供了契機,使得吞服不死之藥而飛升入月的仙化嫦娥形象得以初步確立。魏晉唐宋時期道教盛行,作為信仰對象的神仙譜系逐漸完善。這一時期嫦娥躋身道教的仙譜序列,而且被尊奉為月神,又稱太陰星君,其形象上因宗教需求及仙化意蘊的漸變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據(jù)《太上洞真五星秘受經(jīng)》記載:“其真君,戴星冠,躡朱履,衣素紗之衣,手執(zhí)玉簡,懸七星金劍,垂白玉環(huán)佩?!彼丶喺煮w,體現(xiàn)了蕭肅、沉靜的陰性品質(zhì);朱履裹足,則因色彩的強烈對比使嫦娥形象生動、鮮活起來,展現(xiàn)了月神的陰柔之美。而戴星冠、執(zhí)玉簡、懸金劍、垂環(huán)佩則是典型的道徒裝扮,至此經(jīng)典的人頭蛇身圖式不復存在。特別是唐宋時期,道教加快了世俗化的腳步,嫦娥形象隨著道教的發(fā)展而漸漸褪去神圣、高貴的宗教仙衫,進入月仙世俗化過程,這一變化使嫦娥的仙女形象基本上確定下來,嫦娥奔月圖式流傳至今。
作為廣寒宮女王,嫦娥要教授月宮中的仙官神吏為仙之法,同時管理著山岳湖海的嫦娥仙力也廣泛涉及人間。身為至陰月仙,嫦娥掌控著凡人的禍福命運,因此與俗世發(fā)生了直接的聯(lián)系,對其恭敬地瞻拜、虔誠地信仰成為人們的精神支點,嫦娥就此在眾生中確立了極高的威望。所以明清以后至民國,嫦娥奔月神話的解讀出現(xiàn)了通俗化、人文化特征。此時其形象在繼承唐宋基本圖式的基礎上,嫦娥形象與時代及神話文本的演變相適應,人文化特征越加顯著。五四運動以后這一神話文本出現(xiàn)世俗化、平民化趨勢,嫦娥的形象也隨之略有改變。
圖5 16-17世紀明代繪畫 絹本設色(見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6 明代畫家唐寅嫦娥奔月軸(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 嫦娥奔月)
圖7 清代畫家改琦《嫦娥獻壽》
圖8 清代畫家費以耕 張雄《梅月嫦娥扇》
圖9 民國毛子榮作粉彩嫦娥奔月紋嫁妝瓶
圖10 民國嫦娥牌香皂包裝
圖11 當代畫家丁筱芳筆下的嫦娥
圖12 當代畫家任率英筆下的嫦娥
古代的蟾蜍是人們敬仰膜拜的生物,而在現(xiàn)代審美文化中蟾蜍難登大雅之堂,然而美麗的嫦娥最初卻是由一只蟾蜍演變而來,我們漸漸地將美女嫦娥世代相傳,遺忘了嫦娥的另一身份是蟾蜍。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嫦娥這一神話人物扮演了眾多角色,是中國古代神話體系中的百變之仙。作為民族文化表達方式之一的審美文化,不可避免的受該民族特定時代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信仰方式、思維方式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對嫦娥形象的審美文化闡釋正是在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結(jié)果。探索嫦娥這一神話人物形象生成及演變的脈絡,仔細梳理其發(fā)展軌跡,才能更好地了解其中的文化意蘊。
注釋:
①郭沫若.《中國史稿》第1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41.
②④何星亮.中國圖騰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74.
③楊堃.女媧考——論中國古代的母性崇拜與圖騰[J].民間文學論壇,1986(06).
⑤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第十六卷[M].成都:巴蜀書社,1985.
⑥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xù)考》,呂思勉、童書業(yè)《古史辨:第七冊(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38.
⑦郭沫若.《卜辭通纂》考釋[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