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里仁》“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解

張懋學

摘要：“君子”“小人”在《論語》同一章出現(xiàn)時，往往構成對比，“君子”行為一般為正面，而“小人”行為則往往為反面?！熬討研獭敝靶獭碑斸尀椤靶塘P、法度”;“小人懷惠”之“惠”當是“慧”字之假借，取“巧慧、慧黠”之義。故“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可解為：“君子思念刑法，小人思念巧慧，欲緣巧慧逃避刑法以自利?！?/p>

關鍵詞：君子;小人;懷刑;懷惠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9）05007805

一、引言

《論語·里仁》：“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p>

此章之解，自漢至今，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諸前賢對此章前兩句注解較為統(tǒng)一，而對后兩句注解則分歧較大。筆者擬對諸家有關此章之解作一簡要梳理，并闡發(fā)己意，以就教于方家。

縱觀本章可知，“君子”“小人”無疑是行為動作之主體。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論語》中“君子”“小人”同時出現(xiàn)凡十八章，除去“君子懷德”章，尚有十七章，“君子”“小人”在同一章出現(xiàn)時，往往構成對比，“君子”行為一般為正面，被孔子所肯定;而“小人”行為則往往為反面，被孔子所否定，此規(guī)律揆諸《論語》全書而皆準。楊義先生謂曰：“在孔子的人格評價標準中，小人與君子，是一雙相對立、相對比而言之的概念。”[1]誠然。既然“君子”“小人”在同一章出現(xiàn)時常構成對舉之規(guī)律已明，那么“君子懷德”章之“君子”“小人”亦當符合此規(guī)律。

且看“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孔安國曰：“懷，安也。懷土，重遷也?！盵2]251皇侃曰：“君子身之所安，安于有德之事。小人不貴于德，唯安于鄉(xiāng)土，不期利害，是以安不能遷也?！盵3]88邢昺疏：“君子執(zhí)德不移，是安于德也。小人安安而不能遷者，難于遷徙，是安于土也。”[4]朱熹注：“懷德，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盵5]71俞樾云：“言君子歸于德，則小人各歸其鄉(xiāng)土?！盵2]251劉寶楠謂：“君子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思成己將以成物，所思念在德也。小人惟身家之是圖，饑寒之是恤，故無恒產，因無恒心，所思念在土也?！盵6]148程樹德云：“君子終日所思者，是如何進德修業(yè)，小人則求田問舍而已?！卞X穆曰：“小人因生此鄉(xiāng)土，故不忍離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違棄?！盵7]86楊伯峻認為：“君子懷念道德，小人懷念鄉(xiāng)土?！寥绻鉃樘锿粒嗤?。”[8]

由是而觀，各家對“德”字之解基本相同，皆認為“德”即君子自身固有之道德，而對“懷”“土”兩字的理解卻略有分歧，諸家對“懷”字有兩種解釋：一為“安也”;二為“懷念、思念”。諸家對“土”字之解亦可分為兩說：一曰“鄉(xiāng)土”;二曰“土地”。然不論“懷”與“土”取何義，“君子懷德”皆為正面意義，而“小人懷土”則為其反面，兩者正相構成對比。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保ā墩撜Z·憲問》）其中“懷居”即有“懷土”之義，既然“懷居”不足以為士，那更別提成為孔子心目中之君子、仁人、圣人了，“懷居”“懷土”之事，只能是小人所為，為士、君子所不齒。

二、“君子懷刑”解

既然此章前兩句符合“君子”“小人”在同一章出現(xiàn)構成對舉之規(guī)律，那么此章后兩句“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亦當符合此規(guī)律，先看“君子懷刑”。

古注將“刑”釋為“法”，似乎并無異議，孔安國曰“安于法”，邢昺疏“刑，法制”[9]89;皇侃曰“刑，法也”[3]89。然自朱熹以降，各注家便眾說紛紜，曲解層出不窮。朱熹注：“懷刑，謂畏法?！盵5]71朱子雖將“刑”釋為“法”，但解“懷”為“畏”，顯然欠妥?！秾W齋占畢》云：“‘懷刑乃懷思典刑而則效之?！盵10]此將“刑”釋為“典刑”。劉寶楠曰：“‘懷刑，則日儆于禮法，而不至有匪僻之行，小人愍不畏法，故以刑齊民，不能使民恥也。”[6]148此把“刑”釋為“禮法”。劉安亦謂：“故‘刑可解作‘禮樂行政之義，亦即國家之‘上層建筑?！盵11]黃式三曰：“懷刑者，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兢兢焉恐踰先王之法度也?！盵2]250此將“刑”釋為“先王之法度”。黃金貴亦云：“‘君子懷刑之‘刑，可確詁為由刑法義引申的法式、法度義?！盵12]除此而外，尚有將“刑”視為通假字者。劉桓曰：“孔子所講的‘君子懷刑應讀為‘君子懷型，亦必指君子思念古今的一些名君、圣賢?！盵13]蕭民元云：“很可能是一個與‘刑音相近的德性字眼，那就是‘信。”[14]

以上諸家，無論將“刑”釋為“典刑”“禮法”或“先王之法度”，還是將“刑”通假為“型”“信”，皆極力消融“刑”字之本義，旨在努力挖掘“君子懷刑”之正面意義。諸前賢之所以如此煞費苦心曲解文意，蓋依“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認為孔子提倡德治、禮治，而反對政、刑，若將“刑”釋為“刑法、刑罰”，便與孔子一貫之仁禮思想相矛盾。

然則欲以彼一語構成孔子反對刑法之獻者，非直冤酷，亦自形其淺薄也。據(jù)筆者統(tǒng)計，《論語》中“刑”字凡四章，去除“君子懷刑”章，尚有三章，其中“刑”皆為“刑罰”“刑法”之義。雖不可否認，德治、禮治是孔子心中最為理想之政治模式，然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此種治國模式似乎很難實現(xiàn)?！痘茨献印吩唬骸翱鬃佑型醯?，東西南北七十說而無所偶?！盵15]《白虎通》云：“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陵遲，禮義廢壞，強凌弱，眾暴寡，天子不敢誅，方伯不敢伐。”[16]再結合孔子周游列國而無果，最終發(fā)出“吾已矣夫”之慨嘆，恐怕其早已看清當時“上失其道”“道之不行”之社會現(xiàn)狀?？鬃由钪暗乐缘?，齊之以禮”之政治模式已然無法推行，而欲改變“民散久矣”之困境，孔子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之以政，齊之以刑”了。

孔子不排斥刑法，在《論語》中亦有其他例子能夠證明。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保ā墩撜Z·子路》）據(jù)此，孔子之最高理想為“正名”，然而“正名”之最終落腳點為“使民有所措手足”。在“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甚至“陪臣執(zhí)國命”的時代，談何“正名”？恐怕連“禮樂興”都是一種奢望，那種“刑不可知，威不可測”[17]4438的做法在當時“上失其道”的年代已然行不通，這就需將此話倒過來施行，欲“民有所措手足”則需“刑罰中”，“刑罰中”才能“禮樂興”，依此逆推，才能最終達到“正名”之目的?！抖Y記·大傳》：“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禮俗刑，禮俗刑然后樂?！盵18]所描述的正是此種情況，“刑罰中”之重要意義不言自明。

孔子不反對刑法不僅見于《論語》一書，亦散見于其他古代典籍中?！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叭?，鄭人鑄刑書?！盵17]4437晉國叔向在得知此事后，便遺書譴責鑄刑書的子產，大談“鑄刑書”之弊，而孔子作《春秋》之時，對子產鑄刑書之事則未置一詞，反而是“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17]4450。由此可知，孔子對子產完全認可，其中當然包括“鑄刑書”一事。子產臨終告誡子皮曰：“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盵17]4549然由孔子反復強調“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可知，當時社會已陷入“德之不修”“知德者鮮矣”之窘境，執(zhí)政者欲“以寬服民”無疑是天方夜譚，只能求助于“猛”。故孔子評論道：“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盵17]4549孔子在肯定子產治國方針之同時，亦提倡寬、猛并重以達到政和之目的，孔子所謂之“猛”，無疑是治國之政、刑。孔子在《家語·執(zhí)轡》篇中關于為政有更為精到之論斷：“古者天子以內史為左右手，以德法為銜勒，以百官為轡，以刑罰為策，以萬民為馬，故御天下數(shù)百年而不失?！盵19]準此，德法、刑罰都是“御天下”必不可少之手段。另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20]司寇專掌國家刑法，孔子身為大司寇，不可能拋棄刑法?？鬃訆A谷之會斬殺侏儒，誅殺少正卯等事亦足以體現(xiàn)其對刑法之重視。故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保ā墩撜Z·顏淵》）

不僅如此，“刑”字本身亦并非貶義，甚至常作為褒義詞出現(xiàn)?！渡袝の暮钪罚骸叭暾匦涛奈?，用會紹乃辟，追孝于前文人?！盵21]《周頌·烈文》：“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22]《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救其災患，賞其德刑?！盵17]4341因而，將“刑”釋為“刑法”，當是允情允理，“君子懷刑”亦當為孔子所肯定，諸家無需為維護孔子而對此句過分解讀。

三、“小人懷惠”解

“君子懷刑”既然為孔子所肯定，那么“小人懷惠”便必然為孔子所否定。令人詫異的是，諸前賢幾乎對此章每個詞都有過爭論，唯獨對“惠”字之解無任何異議，皆認為“惠”取“恩惠、利惠”之義。包咸即謂“惠，恩惠”，邢昺疏“惠，恩惠也”[9]50?；寿┰疲骸盎荩骰堇艘?。”[3]89朱熹注：“懷惠，謂貪利?！盵5]71錢穆曰：“‘惠，恩惠?！盵7]86李零云：“‘惠指實惠?！盵23]107

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諸家之說解實皆承包注而來，對“惠”字并無新鮮發(fā)明。

若如諸前賢所釋，“小人懷惠”便可解為“小人思念恩惠、利惠”，然正所謂“無恒產者無恒心”，小人思念恩惠、利惠，似乎無可厚非。更何況，就連“君子”也并不反對追求利惠，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断祩鳌贩Q：“崇高莫大乎富貴?！盵24]因而，“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25]71。

不僅如此，考之《論語》全書，“惠”字不但絕非貶義，甚至皆用作褒義?！盎荨弊衷凇墩撜Z》中凡八章，除去“君子懷德”章，尚有七章。為便行文，現(xiàn)將其移錄于下：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保ā墩撜Z·憲問》）

子張問仁于孔子?？鬃釉唬骸澳苄形逭哂谔煜拢瑸槿室??！闭垎栔?。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弊訌堅唬骸昂沃^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論語·堯曰》）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論語·微子》）

遺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論語·微子》）

“其養(yǎng)民也惠”“惠人也”皆為孔子贊美子產之詞;“惠則足以使人”，將“惠”徑直歸于“仁”之屬;“君子惠而不費”，將“惠”置之于“君子”之后，此四章之“惠”顯為褒義。其余三處“惠”字，皆以人名“柳下惠”之形式出現(xiàn)。柳下惠，本名展獲，字禽，“柳下”蓋為其所居之處，因以為號，據(jù)《列女傳》記載，“惠”當為其私謚?！盎荨奔热蛔鳛橹u號出現(xiàn)，似乎更能體現(xiàn)“惠”之褒義色彩。因而我們可以斷定，“惠”字在《論語》中全部用作褒義詞無疑。

不止《論語》，從其他典籍對“惠”字之定義來看，“惠”字亦常用作褒義詞。何謂“惠”？《左傳》杜預注：“謚法：‘愛人好與曰惠?！盵17]3717《孟子》：“分人以財謂之惠?！盵26]《新書》：“心省恤人謂之惠?！盵27]“惠”字在其他古代典籍中用作褒義之例更是不勝枚舉，限于篇幅，此不詳贅。

既然“惠”為褒義，那么“小人懷惠”也當為褒義，此恐有違孔子本意，這也無法與“君子懷刑”構成對比。因而，將“惠”解為“恩惠、利惠”，于義似有未安。筆者認為，“小人懷惠”之“惠”當是“慧”字之假借，“惠”實與“恩惠、利惠”之義無涉，當取“巧慧、慧黠”之義?！墩f文解字注》：“惠，仁也……經(jīng)傳或假惠為慧”[28]159;“慧，儇也……二篆為轉注?；酃哦嗉倩轂橹盵28]503。準此，古“惠”與“慧”同。

《論語》本身便有“慧”“惠”通用之做法。通行本《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皇侃《論語義疏》：“‘好行小慧之‘慧作‘惠?！薄督?jīng)典釋文》“好行小慧”下注：“音惠，小才知，《魯》讀‘慧為‘惠，今從《古》?！盵29]據(jù)此，“好行小慧”之“慧”，《古論》作“慧”，《魯論》作“惠”。此正如王應麟所說：“篆文惠與慧同，然則《魯》、《古》之文雖異，實仍無異。”[2]1099

不僅傳世本《論語》本有“慧”“惠”通用之做法，新材料亦能佐證。近年來出土發(fā)現(xiàn)之《論語》版本有平壤簡《論語》、?；韬钅埂墩撜Z》、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以及唐敦煌寫本《論語》。因平壤簡《論語》內容較少，且主要集中在《先進》《顏淵》兩篇，故于本文利用價值不大;?；韬钅钩鐾痢墩撜Z》至今尚未釋讀，根本無法使用。因而，只能借助于定州漢簡與唐敦煌寫本。定州漢簡《論語》“君子懷德”章僅存“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兩句，“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兩句缺失，因而無法判斷“惠”字之寫法，但《論語·衛(wèi)靈公》“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30]三句有幸得以保存。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作“好行小惠”。再看唐敦煌唐寫本《論語·衛(wèi)靈公》作：“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31]此亦將“好行小慧”之“慧”寫作“惠”。更何況，《論語》全書“慧”字僅此一見，略顯突兀，而“惠”字則在書中出現(xiàn)多次，若將此章之“慧”寫作“惠”，似乎更為順暢。

不僅《論語》有“惠”“慧”通用之用法，在先秦古籍中，“惠”取“慧”義更是俯拾即是。如《尚書·君奭》：“君！予不惠，若茲多誥。”孫星衍疏：“惠與慧通?！盵23]457又如《國語·晉語》：“巧文辯惠則賢?！奔庠唬骸啊痘茨稀ぬ┳濉菲咦⒒葑鳌?，古字通。”[32]再如《荀子·非十二子》：“言無用而辯，辯不惠而察。”[25]115王引之：“《廣雅》：‘辯，慧也?！弁ㄗ鳌??！盵33]秦以后，仍有諸多典籍“惠”“慧”通用，如《漢書·昌邑王傳》：“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蓖跸戎t補注：“惠、慧古通?！盵34]由是而觀，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惠”“慧”通用為一種極普遍之現(xiàn)象，“小人懷惠”之“惠”取“慧”義并不是個案。正如顧炎武所說：“《五經(jīng)》中文字不同多矣。有一經(jīng)之中而自不同者……《記》曰‘書同文，亦言其大略耳?！盵35]《論語》中“好行小慧”之“慧”與“小人懷惠”之“惠”蓋屬于“一經(jīng)之中而自不同者”。

反觀《說文解字注》“惠，仁也”，此義顯然不能與本章“小人”相匹配，而“慧，儇也”，似乎才更接近本義。《說文解字注》：“儇，慧也。心部慧下曰：‘儇也，是二字互訓也……荀卿子曰：‘鄉(xiāng)曲之儇子。”[28]367王先謙解“鄉(xiāng)曲之儇子”曰：“與‘喜而翾義同，輕薄巧慧之子也?！盵25]89徐鍇《說文解字系傳》釋“儇”云：“輕薄、察慧、小才也?！盵36]《方言箋疏》：“儇，謾也。注謂惠黠也。”[37]據(jù)此，“慧”有“巧慧、慧黠”之義，又“慧”與“惠”相通假，故“惠”亦可取“巧慧、慧黠”之義。

“小人懷惠”之“惠”取“巧慧、慧黠”之義，正可與孔子對時人之評價相吻合。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保ā墩撜Z·陽貨》）皇侃注：“古之愚者，不用其智，不知俯仰，病在直情徑行，故云直也。今之世愚，不識可否，唯欲欺詐自利者也?！盵3]462孔子口中之“愚也詐”，皇侃所謂之“唯欲欺詐自利”，便為此章“小人”所懷之“惠”。此邏輯亦于古有征，叔向曰：“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僥幸以成之?！倍抛ⅲ骸耙蛭Ｎ囊陨鸂帲墐e幸以成其巧偽?！盵17]4438叔向口中之“僥幸以成之”，杜預所謂之“緣僥幸以成其巧偽”，亦為此章“小人”所懷之“惠”。“小人懷惠”為其果，“民知有辟”為其因，而“民知有辟”之更深層次原因當為“君子懷刑”。古人對“小人懷惠”之危害，亦早有論斷。叔向之前，有老子所謂“智慧出，有大偽”[38]之警醒;叔向之后，又有《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時政凋敝，風俗移易，純樸已去，智惠已來”之警鐘長鳴。

因而，“小人懷惠”之“惠”當是“慧”字之假借，取“巧慧、慧黠”之義，實與“恩惠、利惠”之義無涉。

四、結語

綜上，“君子”“小人”在《論語》同一章出現(xiàn)時，往往構成對比，“君子”行為一般為正面，被孔子所肯定;而“小人”行為則往往為反面，被孔子所否定?！熬討研獭敝靶獭碑斸尀椤靶塘P、法度”，此無疑為孔子所肯定，“小人懷惠”之“惠”當是“慧”字之假借，取“巧慧、慧黠”之義，此為孔子所否定，“君子”“小人”正相對比。故“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便可解為：“君子思念刑法，小人思念巧慧，欲緣巧慧逃避刑法以自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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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