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兒姑娘
那日春光明媚,清風(fēng)拂面。她睡在襁褓中,靜若處子,一雙烏黑純凈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李桃是被她爸老李頭賣給徐彬的。
李桃在鎮(zhèn)上的一家啤酒廠打工,啤酒廠是徐彬家開的。
徐彬找人上李桃家里提親時,老李頭比李桃還激動。
“嫁嫁嫁,還有啥可猶豫不決的!這么好的婚事,別人上桿子追都追不到呢!”老李頭噴著酒氣,直沖沖地差點(diǎn)把李桃熏倒。
在大字不識幾個,和土坷垃打一輩子交道的老李頭眼里,開著啤酒廠的徐彬家就是不折不扣的豪門。
李桃和徐彬是初中同學(xué),倆人知根知底。徐彬喜歡李桃很長時間了,雖然他們沒有正式談過戀愛,可李桃找不出拒絕這門親事的理由。
李桃的媽死得早,老李頭打小疼她,她才上躥下跳不知道怕字怎么寫,偏要和這個小老頭杠一杠。
“不嫁!要嫁你嫁去!”李桃和老李頭抬杠。
李桃不是看不上徐彬,她是看不上老李頭趨炎附勢的態(tài)度。多讓人瞧不起啊。
老李頭抿一口小酒,又撂進(jìn)嘴里一顆花生米,倒也不惱:“我要是個大閨女,早就沒你份兒了?!?/p>
看著不爭氣的爸,李桃氣惱,一把奪過老李頭的酒杯,啪嗒放在桌子上:“喝喝喝,整天就知道喝。”
老李頭咧嘴笑了:“跟你媽一模一樣。”
李桃又氣又笑,真拿這個小老頭沒辦法。
李桃別的不怕,就怕老李頭耍賴皮。但這次她是故意的,想看看他能鬧出什么幺蛾子。
為了讓李桃答應(yīng)徐家的婚事,老李頭的鮮招兒特別多。他已經(jīng)絕食三天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你不想看著你爸死,就趕緊答應(yīng)了徐家的親事?!崩侠铑^抱著頭哼哼唧唧,“哎呦喂,老伴啊,你等著我去找你吧……”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逼婚的混賬老子!
老李頭順著指縫偷偷往外瞄,李桃這個小沒良心的居然沒丁點(diǎn)反應(yīng)。他突然嗚嗚咽咽哭起來,哭他一個男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多不容易,怕李桃受委屈,他當(dāng)了二十年的鰥夫啊。
越哭越傷心,把李桃鋼鐵俠般的心,給哭散架了。
她還真看不得他尋死覓活。
李桃要嫁給徐彬的消息,鎮(zhèn)子上人盡皆知。
那些天,老李頭的病也好了,天天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他堆著滿臉褶子的歡笑,呲著一口牙,逢人便扯著他的粗嗓門嚷嚷:“同喜同喜!”
那架勢,恨不得立即就把李桃塞進(jìn)徐家大門,省得人家反悔。
哪里是嫁閨女,明明是在做買賣,還是一筆倒貼的買賣。
李桃看錯了老李頭,一到正題上,他可一點(diǎn)也不含糊,光彩禮就要了二十萬。
要得徐家心都灰了,放出話來,要不是徐彬非李桃不娶,這門親事不結(jié)也罷。
這臉丟大發(fā)了。李桃不是替徐家省彩禮,而是覺得老李頭實在氣人,逼著她嫁的是他,現(xiàn)在為難徐家的也是他。他到底想鬧哪樣?
“你非得把這事兒攪合黃了,讓你閨女的臉面丟盡,才甘心?”李桃簡直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
“你不要管,這時候不為難他們一下,還等什么?這樣才顯得我閨女矜貴,值——錢?!崩侠铑^把最后那倆字音拖得老長。
尾音上揚(yáng),揚(yáng)得老高老高的,像是要把李桃捧到云端去。
老李頭心里有譜,全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徐家來提親,他們會因為出不起二十萬的彩禮,讓婚事黃了?徐家丟不起這人。
果然,沒過幾天,二十萬彩禮送來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
老李頭又龍卷風(fēng)一樣在鎮(zhèn)子上刮了一遍。瞧瞧,我閨女值這么多彩禮。
在別人的恭維和嫉妒中,多了幾句雜音,老李頭用二十萬,把閨女給賣了。
李桃也聽到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是從徐家的一個親戚嘴里聽來的。她和徐彬心里的疙瘩,就是從這事兒上結(jié)下的。
辦婚事當(dāng)天,老李頭被徐家這邊的人灌暈了。管你什么老丈人,親家公,不讓你出出洋相,出不了那口惡氣。
老李頭小丑一樣,在婚禮現(xiàn)場大鬧天宮,鬧出了新境界。他拿著酒瓶子,滿場瘋跑,見誰給誰敬酒,也不分老幼尊卑,一概稱兄道弟。
大家真是看足了笑話。李桃的臉都沒處擱了。最后還是她找人把老李頭硬給架了出去。
徐家瞧不起老李頭,順帶著把李桃也瞧不起了。
結(jié)婚后,李桃在徐家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風(fēng)光,只要一涉及老李頭的話題,她和徐彬總會不可避免地吵吵幾句。
徐彬還會夾槍帶棒地奚落:“那個老頭兒啊,貪財好色?!?/p>
有次,徐彬回來和李桃說:“今天我在鎮(zhèn)上看到你家老頭兒了,和崔老頭兒打架呢。”
“打架?為什么?”李桃一驚。
“因為那個賣豆腐的寡婦……都這把年紀(jì)了,還爭女人。”徐彬強(qiáng)忍著笑,語氣中的鄙夷畢露無疑。
李桃沒說話。徐彬繼續(xù)不屑地說:“他要二十萬的彩禮,該不是為了給自己娶媳婦用吧?”
“徐彬,你胡扯什么!”李桃被惹火了,怒目圓睜,把徐彬嘴角的那抹嘲諷瞪沒了。
“不過,話說回來,反正他也不是你親爸……”徐彬轉(zhuǎn)移話題的方法實在不高明,他戳到了李桃的痛處。
李桃把手里正在疊的衣服,摔在床上,轉(zhuǎn)身走出去。
李桃是老李頭兩口子撿來的,全鎮(zhèn)子人都知道,李桃自己也清楚。
老李頭和老伴無兒無女,兩個人四十歲才得了李桃這么個閨女,他們覺得這是老天爺?shù)亩髻n,寶貝一樣養(yǎng)著。
雖然老李頭的老伴走得早,李桃又是抱來的,可她比村里其他孩子過得都要滋潤。不管吃的用的,老李頭都買最貴最好的給她,不讓她委屈半分。親生父母未必舍得如此,李桃也就從來沒生出找他們的心思。
人是要有良心的,別看她平時和老李頭瞎吵吵,可在心里,那就是她的親爸。
第二天一早,李桃回了娘家,想看看是哪個豆腐寡婦,能讓老李頭可著勁在外面丟人現(xiàn)眼。
剛走到老李頭家門口,和徐彬撞了個滿懷。
“你怎么跑這兒來了?”李桃詫異,平時她拉下臉皮求著徐彬和她一起回娘家都不成,這人自己主動跑來,還背著她。
“我來看看老爺子,昨天不是被人打,不知道傷得怎么樣?!毙毂?qū)擂蔚匦π?,又指指門里頭說,“正生悶氣呢,你快去勸勸?!?/p>
李桃一腳踏進(jìn)門,一眼瞅見老李頭獨(dú)自喝悶酒。果然受了傷,兩只眼睛底下烏黑一片。
“這一大早就喝上了?”李桃話里帶刺。
老李頭沒抬眼皮,抿口酒,眉頭縮成一團(tuán),再吧唧一下嘴巴,丟進(jìn)一?;ㄉ?。這世間再無此等愜意之美事吧。
呵,還挺享受。李桃看他那么投入,竟然想笑。
“你們兩口子,一前一后來騷擾我,以后沒啥事別來我眼前晃悠,看著鬧心?!崩侠铑^不看她。
“誰鬧心啊,就你不省心。說說吧,什么寡婦,能讓你那么舍下老臉?”
老李頭繼續(xù)享受著花生米就酒,不說話。
看他寧死不招,李桃半真半假地說:“那我去找那個豆腐寡婦說道說道,讓她安點(diǎn)心,別腳踏兩條船?!弊焐险f著,一只腳已邁出門檻。
“你知道個啥,別亂摻和。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管好你自己那一家子,以后我的事你少管!”老李頭終于把頭抬起來,一臉怒氣。
李桃更惱火,什么是潑出去的水,這話說得多寒她的心。
李桃生老李頭的氣,一連兩個星期,連娘家門也不登。
去鎮(zhèn)子上買東西,聽人們議論紛紛,豆腐寡婦到底會跟老李頭還是崔老頭。老李頭的勝算更大,他手里還有賣閨女的二十萬呢,沖這點(diǎn),他就比崔老頭強(qiáng)。老李頭真是有先見之明,養(yǎng)別人的閨女,到時候一賣,掙了一大筆。
大家的笑聲炸開了鍋,整個鎮(zhèn)子的街都在顫動。
李桃的心口堵著千斤石頭,往回走的時候,她覺得脊梁骨都快折了。
李桃跑去找老李頭要那二十萬的賣身錢。
“我養(yǎng)了你二十多年,找他們要二十萬算什么?”老李頭梗著脖子和李桃嚷嚷。
“你根本不是要彩禮,你是要這二十萬給自己娶媳婦!”李桃非常生氣。
老李頭卻承認(rèn)了:“我就是為了給豆腐寡婦,就是為了給我們存一筆養(yǎng)老錢。”
“沒見過你這樣當(dāng)?shù)?!”李桃一跳三尺高?/p>
“我本來就不是你爹,你不是巴巴地急著找你親爹去了,我才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崩侠铑^也火氣沖天。
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怒目而視,把話往死里說,把火氣往大里扇。唯恐留下丁點(diǎn)感情念想,直到兩顆心被這堆火燒成了渣。
沒過幾天,李桃聽說老李頭和豆腐寡婦離開了鎮(zhèn)子,帶著賣她的二十萬,進(jìn)省城開啟新生活去了。臨走,竟然連個招呼都沒和她打。
李桃氣鼓鼓地想,這個爹她不要了,本來就不是她爹!
想歸想,偶爾還是會擔(dān)心,那個小老頭一輩子窩在家里,沒出過幾次遠(yuǎn)門,在外頭能不能吃飽飯,豆腐寡婦會不會真心實意和他過日子?
想著心就酸了,銅墻鐵壁也給酸軟了。
一晃過了半年,老李頭既沒有電話,也沒找人捎回信。
李桃去過幾次省城,打聽過他的下落,最后都是無疾而終。
有天,徐彬一進(jìn)家門,便興沖沖地沖李桃說:“你爸找到了?!?/p>
李桃一愣怔,隨后又賭氣問:“在哪兒找到的,還活著呢?”
“看你說的,人家不僅健康,據(jù)說還是個領(lǐng)導(dǎo)呢?!毙毂虻靡馔危路鹫业降氖撬约旱牡?。
“你說的什么玩意兒?”李桃一頭霧水。
原來,徐彬找到的這個爸,是李桃的親生父親。上次李桃碰到徐彬去找老李頭,就是打探李桃被撿回來的情景。他說是李桃想找,可怕傷老頭的心,一直未提。難怪老李頭會說李桃是白眼狼。
徐彬依據(jù)那些線索,幫李桃找到了親爸。這個爹比起老李頭,既有身份又有地位,當(dāng)年迫于無奈,才把李桃送養(yǎng)。
李桃還處在懵逼狀態(tài),徐彬比她亢奮一百倍,說:“激動吧,興奮吧,你得感謝我,不然你還把老李頭當(dāng)親爹供著……”
老李頭剛失聯(lián),這頭卻找回了親爸。世間事,就是這么湊巧。
認(rèn)親是偷偷摸摸進(jìn)行的,畢竟對方的身份特殊。
李桃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她像個木偶被徐彬牽著鼻子走。
不得不承認(rèn),在徐彬初始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有那么一點(diǎn)心動。誰不想知道自己的來處呢,哪怕只是好奇心使然。
然而,在等待揭開謎底的這一個多小時中,李桃的腦海里,不停閃現(xiàn)的卻是老李頭的臉。
小時候,她騎在他脖子上,從村東頭到村西頭,一路歡唱。趁老李頭睡覺時,她把冰棒塞到他肚子底下,涼得他吱哇亂叫。
她想著想著笑起來,眼角便濕了。
李桃的親爸最終沒有露臉。在她人生當(dāng)中缺席了二十六年的父親,這次又失約了。
本來沒報什么希望,也就不存在失望。當(dāng)年是送養(yǎng)還是遺棄,對李桃也沒那么重要。
倒是徐彬,叫囂得比誰都厲害。他多希望有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老丈人啊,比那個只認(rèn)錢,只會到處出洋相的老李頭,要有面子。
李桃笑了笑,走吧,這是她的命,她只能有老李頭一個爹。
老李頭還是回來了。
這個小老頭兒在外面混了快一年,發(fā)大財了吧,成土豪了吧!李桃想了一籮筐的埋汰話,氣勢洶洶地去找老李頭算賬。
一進(jìn)門,那些話被眼前的情形堵死在心口。
老李頭瘦得脫了人形,兩片顴骨高聳,臉色比雞蛋黃都蠟黃,但還是愛坐門檻上喝酒,吸溜吸溜地抿一小口,瞇起眼睛。
“他病了,肝癌。”豆腐寡婦說,“你剛和徐彬談婚論嫁那會兒查出來的,誰不知道這是個花錢填窟窿也治不好的病。所以,他誰也沒說?!?/p>
他要那二十萬,應(yīng)該是為了給自己看病用的吧??粗∪敫嚯恋睦侠铑^,李桃不再計較那二十萬的去處了。
她也知道了,老李頭以前并不是開玩笑。他和豆腐寡婦不少年頭了,怕李桃受委屈,才一直沒在一起。倒是委屈了豆腐寡婦這么些年。
老李頭耷拉著頭,好像犯了天大的錯誤。他不該以這副鬼樣子,來見自己的閨女。他不該生病,給別人帶來負(fù)擔(dān)。他也是個有自尊心的小老頭啊。
他如果早點(diǎn)和李桃說,她怎么會對他那么無情無義,她怎么會和他吵個不休。李桃氣啊,氣老李頭對她的隱瞞。
“喝喝喝,就知道喝酒!”李桃把老李頭的酒杯摔到地上,嘩啦一下碎了。
她號啕大哭。
李桃和徐彬的矛盾日益加深,徐彬覺得老李頭這個無底洞,沒必要再往里面貼錢貼精力。
李桃不管,轉(zhuǎn)眼拿了五萬塊錢送過去。徐彬追在她身后罵罵咧咧:“你就是賤命!”
是的,她就是賤命,對養(yǎng)大自己的老李頭要報恩。
老李頭讓李桃把五萬塊錢拿回去。他能用錢的地方不多了,藥也不想再吃,吃藥太不爽了,酒喝不了,肉也吃不下,他才不想那么悲慘。
李桃看著他混沌的眼神,依了他。
在徐彬越來越多的白眼和嘲諷中,李桃待在老李頭家的時間越來越長。
老李頭坐在太陽底下,瞇縫著眼睛,抿著小酒的樣子,李桃看了二十多年,已經(jīng)看成了一道風(fēng)景。
不定哪一天,這風(fēng)景,說沒就沒了。
那天,李桃只是回家取兩件換洗衣服,前腳剛走,豆腐寡婦的電話便追了來。
老李頭不行了。
李桃慌忙往回跑,鞋跑丟了一只。
老李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頭的箱子,示意李桃打開來。里面有個存折,二十萬塊錢,是當(dāng)年他向徐家要的彩禮錢,一分不少,都給李桃攢著。
即便他病成那樣,去城里治病都沒舍得動一分。他沒本事給閨女掙,但給她留著二十萬,就算他人不在了,錢還在,這是李桃生活下去的底氣。
女人手里不能沒有錢,不能沒有底氣。他不能讓徐家欺負(fù)自己的閨女。
老李頭說密碼是撿到李桃的日子,也是他給李桃報的生日。
李桃流著眼淚說:“老頭兒,你別裝可憐了,快點(diǎn)起來,咱倆接著杠?!?/p>
老李頭笑笑:“我和你斗不動了,下輩子吧……”
李桃和徐彬的戰(zhàn)爭,是在老李頭的葬禮舉行后爆發(fā)的。
徐彬喜滋滋地說,李桃的親爸私下和他聯(lián)系了,想見見李桃。
李桃想都不想回道:“我爸他已經(jīng)死了?!?/p>
“你開什么玩笑,這是大好的機(jī)會啊,反正老李頭已經(jīng)不在了,你認(rèn)了親爸也不會傷到他了。再說,你親爸對你愧疚得很,肯定不會虧待你。”徐彬想繼續(xù)說服李桃。
“你再給我瞎說,咱們就離婚!”李桃的聲調(diào)猛然高出幾個分貝,把徐彬嚇縮了回去。
李桃在老李頭墳前坐了整整一天。二十六年前的這天,在一片桃李樹下,她第一次和老李頭相遇。
那日春光明媚,清風(fēng)拂面。她睡在襁褓中,靜若處子,一雙烏黑純凈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而今,這個男人沒了,她在這世上便再沒有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