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解說
——寫作解析之八

/［北京］孫武臣

文化解說
——寫作解析之八

/［北京］孫武臣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誰？”“我要到哪里去？”這是人類永遠“進行時”的話題，也是文學永遠的母題。

有個詞叫“追根溯源”，通俗說成“刨根問底”。《文化是根》講的“根”、“印”是文化，于是，我們獲得一個寫作走向深刻的思路——文化解說。

比如，中國人最看重“家”，對“家”也最有親情最負有責任感，這一中國特色在世界上尤為突出。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演出一出人間大戲——回家過年。改革開放三十年，農(nóng)民工已增至兩億，回家過年，春運緊張。這樣龐大的人類行旅隊伍，世界罕見！真可謂創(chuàng)造了一個吉尼斯世界紀錄。在異鄉(xiāng)求生的人似乎“聽到”了“家人”親情的呼喚：“歸來吧！”世界各地的僑胞，如果在春節(jié)能遇到一個同鄉(xiāng)，真的能“兩眼淚汪汪”呢！甚至在國外有時聽到家鄉(xiāng)一首歌曲，也會激發(fā)出無盡的鄉(xiāng)情與親情。央視的“同一首歌”節(jié)目春節(jié)到國外演出，導演很懂這一文化的力量，通過鏡頭讓我們看到臺下那些潸然淚下的華僑，他們?yōu)樽约菏恰耙荒陮⒈M夜，萬里未歸人”而落淚。

中國語言文字是把“家”字放在“國”之后的，稱做“國家”，這兩個字之間的關(guān)系，大有學問，比如，沒有“國”，“家”也難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意識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這就鑄成了中國人可貴的“大局觀”。但作為人類需求的“歸宿”感，“家”在中國人心靈中的位置和訴求，是世界少有的。

我們在《文化是根》中略略談到的古代文化內(nèi)涵，從其保守性的角度看，經(jīng)過幾千年穩(wěn)固的積淀，構(gòu)成了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形成了我們獨特而頑強的思維定勢和行為慣性；并且由這些最核心的文化要素融合成中華民族精神，比如，愛國惜民、聰明能干、善良和諧、堅忍不拔……民族精神使我們凝聚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三十年經(jīng)濟騰飛的世界奇跡，創(chuàng)造了2008年全世界無與倫比的成功，還將創(chuàng)造持續(xù)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的再度輝煌，而這一切都見證了民族精神的文化支撐力。

這些優(yōu)質(zhì)是我們民族性的主體內(nèi)涵，它鑄就了我們民族的偉大方面，彰顯了民族文化的魅力。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全世界都感知并認同了我們民族文化的支撐力，愈來愈多的國家和人民尊重和景仰中國文化。截止到2008年，全球已有七十八個國家建成了三百零五所孔子學院和孔子學堂，尚有四十多個待建。按照這樣的速度，有報載說：孔子學院眼下正以平均六天新開一家的速度在全球布點?？梢娛澜鐚χ袊幕臒崆橹?，他們的熱情源于感知到了經(jīng)濟背后的文化力量。

然而，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只有優(yōu)質(zhì)沒有劣質(zhì)。在肯定我們民族優(yōu)質(zhì)的同時，毋庸諱言，還必須承認我們這個民族也存在著一些劣質(zhì)。

敢于面對自己不足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過去我們對“正面教育”的理解有些偏頗，以為只講中華民族的勤勞、勇敢等至善至美的優(yōu)質(zhì)，才是“正面教育”。回避談劣質(zhì)的惡果，使學生畢業(yè)走入社會，不能正視和適應社會人際間的假丑惡，而青年易走極端的思想方法又使他們從驕傲跌入自卑的錯誤觀念之中——“中國人丑陋”，連“月亮都是西方圓”了。其實，西方人就沒有丑陋的一面嗎？掠奪了別人的文物，不僅不歸還，還要高價拍賣，不丑陋？法國作家雨果曾把當年英法聯(lián)軍對中國的掠奪稱為強盜，是“將受到歷史制裁的這兩個強盜”。雨果堅定地表示：“我希望法蘭西會把這份戰(zhàn)利品歸還給中國?！?/p>

對“正面教育”理解的偏頗必須修正。正如打預防針，要青少年從小就具有正視自己缺點的心胸，更有利于他們的健康成長。

我們的劣質(zhì)也是由文化的負面內(nèi)涵積淀而成。我們是個世界上少有的封建社會幾千年的國家，再加上淪為殖民地一百多年，封建主義文化和殖民主義文化不可能不在我們身上烙上負面的印跡。一般它表現(xiàn)為保守、落后、愚昧、麻木、自私等諸多方面，平日突出表現(xiàn)為許多難除的陋習。當一次大革命到來之時，這些文化負面的劣短，就會變?yōu)樽兏锏淖枇?。比如，自“五四”運動開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打倒封建主義，而思想阻力正是封建文化。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以新文化偉大旗手魯迅為首的思想家和革命家，吶喊“打倒孔家店”。在那特定的歷史變革前提下，我們必須集中、突出、放大我們身上的劣根性，為的是讓我們清醒起來，清晰地看到封建文化的毒害，決心奮起像切除毒瘤一樣地清除思想毒害。

這就警醒了我們：當今的“國學熱”中，要切記“國學”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不可能脫離開當時歷史特定條件下的制約。封建主義文化不可能全部適應我們社會主義文化的需要，必須要有揚棄：揚精華，棄糟粕！恕我直言，在這次“國學熱”中，包括每逢節(jié)慶，一些民俗專家的講課，存在不同程度的辯證的與歷史的缺失，他們多和盤托出，少審度辨別，多歌頌，少批判。這是“國學熱”中令人疑慮的傾向。

說到此，自然想起眼下有個熱議的話題：“奧運后，中國人美好的精神文明還能延續(xù)多久？”極為復雜，但非常值得大家議論清楚。我以為運用以上所漫談的“文化解說”的思路，正可以解讀得深刻一些本質(zhì)一些。中國人身上的優(yōu)質(zhì)和劣質(zhì)是一個對立統(tǒng)一體，其主要方面是優(yōu)質(zhì)，用音樂術(shù)語說是“主旋律”。這是不容否定的，不然，中華民族五千年歷經(jīng)世界少有的劫難，不但沒有消亡，反而生生息息，愈挫愈奮，又為創(chuàng)造民族再度輝煌而奮斗，并且已經(jīng)步入歷史上最佳時期，贏得世界的尊重與敬仰，其動力從何而來，就無法解釋了。2008年之所以走不出我們的思戀，是因為我們奉獻出一年的“無與倫比”，是由中華文化積淀而成的中國人心中的內(nèi)驅(qū)力所創(chuàng)造。這樣講，并不是否認我們的劣質(zhì)，盡管它是次要方面，但畢竟也有所表現(xiàn)，抗災中那些抬高物價的想發(fā)國難財者和奧運期間出售高價票的投機倒把者就是例證。何況還有一種文化積淀值得一提，即：“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敝袊撕每停瑦勖孀?，當著客人面，講究也多，因此，不排除在奧運期間，優(yōu)質(zhì)暫時取代甚至掩蓋了劣質(zhì)，呈現(xiàn)的優(yōu)質(zhì)多了，劣質(zhì)少了。而一旦客人走了，劣質(zhì)中如習以為常的陋習依然顯露出來，隨處可見，依舊難除。于是也就引發(fā)出這個需要評析的話題。

精神文明建設遠比物質(zhì)文明建設難得多，甚至出現(xiàn)物質(zhì)文明前進了，而精神文明反而倒退了的可能，這又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悖論。劣根性難除?。》駝t魯迅也不必用大半生的精力和我們民族的劣根性做斗爭了。

“文化解說”似乎還不為大多作家所認知所運用。比如，至今仍少有作家對史無前例的大浩劫大悲劇——十年“文革”做出“文化解說”，達到深刻者寥寥。只記得作家白樺有過一部中篇小說《啊，古老的航道》，盡管作品有思想大于形象的不足，但畢竟其思想一定程度地接近了事物的本質(zhì)真實。封建文化是造神的土壤，如果不從個人迷信的視角和文化層面去人人反思“文革”，就不會走向深刻，這條古老的航道不徹底疏浚，造神的泥沙得不到清除，悲劇的可能依然有土壤，依然前進受阻。

常有寫作者問：怎樣才能寫得深刻一些？我以為“文化解說”能夠獲得深刻，它極為重要和有效。

近讀作家堯山壁的《朱自清故居》，文章雖短卻深刻，是示范“文化解說”的佳例。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并以兩個人物的英雄氣概為例：一是“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另一個是“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lǐng)美國的‘救濟粉’”。所以他說：“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山壁這篇文章就是“朱自清頌”。它概述了朱自清的生平，特別是幾個關(guān)鍵：一是考北大時，經(jīng)濟困難，為了勉勵自己不同流合污，改名“自清”；一是抗日戰(zhàn)爭初，跋山涉水，步行入滇，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一是得知聞一多被害，義憤填膺，寫詩“你是一團火”，“燃燒了自己，遺燼里爆出了新中國”?；氐奖逼?，在《抗議當局任意逮捕人民書》上簽名，名列十三教授之首。寧可挨餓，拒絕低價購買美援面粉。直到1948年8月12日，彌留之際，留給妻子一句話是：“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后不買國民黨的美援面粉。”寫到這里，作者說：“讓人想起史可法的遺筆?！蔽恼乱晦D(zhuǎn)，寫起了朱自清在揚州還有一處住地，就是梅花嶺“史公祠”。這是人民為了紀念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而修建的衣冠冢。當時任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寧死不降，最后從容就義。辛亥前夕，朱自清陪病父在此借住過一年之久。史可法的作文與做人，少年朱自清耳濡目染，史可法的許多詩句，朱自清也銘記于心。山壁所講述的朱自清與史可法的事跡，并無新的資料補充，但它深刻地回答了：朱自清為什么能成為民族英雄，他和民族英雄史可法的文化之“根”是相連相通的。

其實，即使不是文學，一切表述“是這樣”的文章，如果能從“文化之根”解說“為什么是這樣”的，一定能走向深刻。

比如，我國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舉辦“中國聲音·慶世博”大型演唱會的消息，多家報紙都有所報道。有報道他唱了些什么曲目的，有報道他演唱成就的，有報道現(xiàn)場氣氛熱烈、觀眾感動的，有報道他的八歲女兒上臺獻唱《茉莉花》的，有報道廖昌永九十三歲高齡的老師周小燕面露欣慰地對著他的學生鼓掌的……如果僅就報道而言，這些寫法都無不可，但我以為唯《文匯報》的報道走向了深刻。它以《我當年留在國內(nèi)是正確的》為題，回答了“為什么是正確的”的問題。記者寫道：“十多年前，當廖昌永接連獲得三個國際聲樂大賽的第一名后，世界各地都爭相邀請他，很多著名城市都希望他能留下來。廖昌永猶豫過，斗爭過，終于還是留在了上海，留在二十二年前他拎著媽媽做的新鞋，光著腳走進的這片土地。這位上海培育的歌唱家，在世界各地不停地歌唱，卻依然保持著農(nóng)家孩子的稟性——純樸、善良、謙和?！币粋€細節(jié)的文化力量，使這篇報道勝出一籌。

文化鑄就性格，性格又決定命運。不能不信服！

作 者： 孫武臣，文學評論家，曾任《文藝報》文學評論部副主任、主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撰有專著《文學經(jīng)緯論》《長篇小說發(fā)展論》等。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