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畫譜》是清代畫家鄒一桂的著作,分上、下兩卷,上卷詳論“八法四知”說,次列舉各類花卉的生態(tài)特點及顏色制煉之法。下卷先錄古人畫說并參己意,再附以膠礬紙絹用筆用水諸法,末附洋菊譜。其中鄒一桂在書中提出了“兩字訣”的主張,并貫穿畫譜始終。
一、“兩字訣”提出的背景
清代是文人畫轉(zhuǎn)型與筆墨趣味深化的時期?!肮P墨”作為中國畫特有的藝術(shù)語言,已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審美價值,這在清代尤其明顯。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強調(diào)了取法自然是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源頭。但在清代高壓的文化政策和西學(xué)東漸的時代背景下,畫家們逐漸忽視了“外師造化”的基本要求,陷入了對筆墨趣味的探索中。這造成了繪畫與自然的關(guān)系漸行漸遠。
鄒一桂在《小山畫譜》中說:“今之畫花卉者,苞蒂不全,奇偶不分,萌蘗不備,是何異山無來龍,水無脈絡(luò),轉(zhuǎn)折向背、遠近高下之不分,而曰筆法高古,豈理也哉!”這一方面說明了清代畫壇對自然的忽視程度,另一方面也批評了脫離自然之下的所謂“筆法高古”的荒謬性。由此可見,《小山畫譜》的寫作背景和初衷,正是針對當時的畫壇風(fēng)氣來談的。
二、“兩字訣”所涉及的關(guān)系
在《小山畫譜》中,鄒一桂提出了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兩字訣”:
畫有兩字訣,曰“活”,曰“脫”?;钫?,生動也,用意、用筆、用色,一一生動,方可謂之寫生?;蛟划敿右弧皾姟弊?,不知活可以兼潑,而潑未必皆活,知潑而不知活則墮入惡道,而有傷于大雅。若生機在我,則縱之橫之,無不如意,又何嘗不潑耶?脫者,筆筆醒透,則畫與紙絹離,非筆墨跳脫之謂,跳脫仍是活意?;ㄈ缬Z,禽如欲飛,石必崚嶒,樹必挺拔,觀者但見花鳥樹石而不見紙絹,斯真脫矣,斯真畫矣。[1]
“兩字訣”是《小山畫譜》全篇的核心思想,其所涉及的“活”與“脫”的關(guān)系是圍繞“生動”來談的。從“若生機在我,則縱之橫之,無不如意,又何嘗不潑耶?”中可以看出鄒一桂首先對寫生提出了“生動”的要求,進而又闡述了“活”(生動)與“潑”的關(guān)系?!盎睢保ㄉ鷦樱┦恰皾姟钡幕A(chǔ),只有在這基礎(chǔ)之上才可“縱之橫之,無不如意”,沒有“生動”,便不成立。
再從“脫者,筆筆醒透,則畫與紙絹離,非筆墨跳脫之謂,跳脫仍是活意?;ㄈ缬Z,禽如欲飛,石必崚嶒,樹必挺拔,觀者但見花鳥樹石而不見紙絹,斯真脫矣,斯真畫矣”又可看出“脫”既是對“活”(生動)的另一種詮釋,同時又是“活”(生動)所產(chǎn)生的自然效果。創(chuàng)作者通過對“生動”的準確把握,讓觀者產(chǎn)生了“畫與紙絹離”和“花如欲語,禽如欲飛”的藝術(shù)效果,才使其欣賞活動進而得到升華。
由此不難總結(jié)兩者的關(guān)系,即“活”是“脫”的基礎(chǔ),而“生動”是兩字訣的核心所在,“潑”是在“生動”的基礎(chǔ)上加以把握的尺度問題。
三、對“氣韻生動”的倒置試圖解決的問題
鄒一桂在兩字訣中所強調(diào)的“生動”,實際是將謝赫六法中的第一法“氣韻生動”的順序做了一個顛倒。
徐復(fù)觀在《中國藝術(shù)精神》中對“氣韻生動”做了較深入的論述,并得出結(jié)論:“‘生動一詞,當時只不過是作為‘氣韻的自然效果,而加以敘述,沒有獨立的意味……在謝赫當時,氣韻是主而生動是從?!盵2]明代顧凝遠《畫引》:“六法中第一氣韻生動。有氣韻則有生動矣”[3],溯及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亦提到:“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后全?!盵4]這些都是與謝赫的原意相一致的說法,也就是以氣韻為主,以生動為輔。
然而到了清代,二者的主從關(guān)系卻發(fā)生了變化。除鄒一桂外,同時代的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提出:“氣韻生動,須將生動二字省悟,能會生動,則氣韻自在?!盵5]這顯然是將“生動”的地位提了上來,是要求對“生動”充分理解并加以運用,在這個基礎(chǔ)上來求得氣韻。
事實上,這是在求氣韻的方法上做了調(diào)整,由形似向上,以求得生動,由生動再向上,以求氣韻。在這一過程完成之后,則氣韻便自然而然的又將形似和生動包涵到了其中。這一做法并不違背謝赫的原意,仍然是將氣韻作為繪畫的最高準則。實在是因為畫者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一起手便追氣韻,不僅難以下手,且容易引起諸多誤解,故才有此一顛倒。
然而我們不禁要問,將“氣韻”與“生動”二者倒置的目的何在?要解決什么問題?在《小山畫譜》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花卉盛于北宋,而徐、黃[6]未能立說,故其法不傳。要之,畫以象形,取之造物,不假師傳,自臨摹[7]家專事粉本,而生氣索然矣。[8]
根據(jù)這段文字可以總結(jié)兩點,一是鄒一桂為了承接徐、黃以來花卉畫的傳承問題,欲將其立說。二是指出了“不假師傳”“專事粉本[9]”的弊端,這是造成“生氣索然”的直接原因。針對此一現(xiàn)象,鄒一桂緊接著又說道:“今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見一花一萼,諦視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則韻致豐采自然生動,而造物在我矣。”[10]
如此便能理解,鄒一桂實際是將“生動”作為對當下的一種要求,以糾正當時畫壇的筆墨風(fēng)氣。希望畫者通過寫生的方式來重視自然,重新將目光回歸到外師造化的功夫上去。這樣一來,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在精神便可直接與物象的自然生命建立聯(lián)系,將作者的內(nèi)在精神帶入到自然之中,那么繪畫本體與自然相分離的問題便解決了。
四、《小山畫譜》的地位及意義
《小山畫譜》不局限于對以往的材料進行匯總,而是開篇即提出了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并加以闡釋。卷下部分,在繼承古人畫說的基礎(chǔ)上,又表達了自己新的見解,可以說《小山畫譜》開啟了畫譜寫作的新趨勢。同時,《小山畫譜》又是一部沒有圖的畫譜,其原因鄒一桂并未直接給出解釋。不過或許我們可以從《小山畫譜》開篇中所談的“自臨摹家專事粉本,而生氣索然矣”推測,也許鄒一桂是試圖糾正由臨摹粉本所帶來的弊端,所以才會留下一部沒有圖的畫譜。
《小山畫譜》的問世,填補了中國繪畫史上花鳥畫專著的空白,對花鳥畫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有指導(dǎo)意義。同時由于鄒一桂具備宮廷畫家和文人畫家的雙重身份,使《小山畫譜》成為一座跨越宮廷繪畫與文人繪畫的橋梁,這對重新審視清代繪畫提供了一個具體的案例。
(董左/云南大學(xué))
注·釋
[1] 出自《小山畫譜·卷下·兩字訣》。
[2] 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183—186頁。
[3] 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118頁。
[4] 同注[3],33頁。
[5] 同注[3],229頁。
[6] 指徐熙和黃筌。
[7] 臨?。赫諘嬙瓨幽?。宋代黃伯思《東觀馀論·論臨摹二法》:“臨,謂以紙在古帖旁,觀其形勢而學(xué)之,若臨淵之臨,故謂之臨。摹謂以薄紙覆古帖上,隨其細大而榻之,若摹畫之摹,故謂之摹。”
[8] 鄒一桂,《小山畫譜·總論》,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版,3頁。
[9] 畫稿的別稱。古人作畫,先施粉上樣,然后依樣落筆,故稱畫稿為粉本。
[10] 同注[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