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葉平
世上有很多河,是充滿了靈性的。
比如黃河。從遙遠的高原一路向東,九曲十八彎的,一步一步把自己養(yǎng)成一條華夏文化之河,每一滴水都攜帶著民族文化的密碼。
比如恒河。恒河之水可以洗滌塵土,物質的土與形而上的塵。那些從無數(shù)生命滌除下來的塵土凝聚成恒河之沙,有多少沙粒,就有多少生命接受過恒河之水的洗禮。
在黎川,也有這樣一條河,叫黎灘河,簡稱黎河。
黎河是一條小河,名不見經傳。但在黎川人的心里,也是一條大河。它的起點在黎川老街旁邊,正對著一個叫做南津的古老碼頭。站在南津碼頭的石門之下,舉目前望,面前其實是三條河。
一條自南而來,名社蘋。這是一條更小的河,來自武夷山脈。黎川人在其上,建了一座橋,名橫港。橫港橋是一座三拱石橋,上有磚徹的風雨走廊,大概十幾米長。
另一條自東而來,名熊村。這也是一條小河,來自遠方的村莊。它一路走,收集著沿途的稻花香與桃花水,帶著兩岸的風景,亦到達這里。黎川人在河之上,也建了一座橋,命名新豐。新豐橋的橋墩有五個,均為石質舟形。除橋墩,新豐橋為全木構造,從橋身到其上的走廊。新豐橋比橫港橋要長,大概有近百米,上面的走廊也一樣。走廊中間為步道,兩旁是兩列長條形木凳。
這樣,古往今來,站在南津碼頭的一雙雙眼睛,面朝東南,會看到兩條河奔涌著流向自己,然后匯成了一條河,向遠處奔騰而去。還能看到兩座橋,像兩條虹,定格住了時間之河。
站在南津,其實是在目睹一條河的誕生,那就是黎灘河。在這里,也會明白造物主的吊詭:兩條小河的終點,即是黎河的起點。這樣一種幻滅與再生,時刻都在發(fā)生,無論把時間切成多少格。
八月的這個夜晚,在命運之手的指引下,我來到了黎河。
夜幕降臨,當我坐在南津碼頭一塊滄桑的圓石上,當其時也,江風溫柔,它們來自社蘋,亦來自熊村。兩股風在江心合成一道,溫柔地吹撫著我。這風極涼爽,似乎一握就能抓出滿掌的水來。新港橋上的紅色燈籠全都亮了,隱約可見散步的人來來往往。江邊明清老建筑屋檐下的燈籠也都亮著,溫暖而明亮。兒童赤了腳在江邊戲水,有女人在遠處浣衣。紅色光暈浸潤下的江水,以及這些重新裝修過的老建筑,又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
川流不息。
方死方生之處。
這是一個奇妙的地方!
一百多年前,上個世紀一零年代,距離辛亥革命爆發(fā)還有六年,當十歲的少年張心遠乘坐著烏篷船經由撫河,逆流而上至南津碼頭,到達黎河的源頭,我相信,這少年一定也捕捉到了這一神奇。那時候,少年心遠“穿了豆綠湖縐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滾邊花緞藍馬褂,頭戴緞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圓珊瑚頂兒,腰上系著淡青灑花腰帶,在馬褂下飄出一截來。眉清目秀,十五六歲的哥兒,這樣修飾著,在富貴之中,自帶一番俊秀之氣”——我固執(zhí)地相信,后來的恨水先生,是完全照著自己的模樣,描畫著《北雁南飛》里的少年李小秋。
少年心遠提著一口藤條箱,走下烏篷船,踏上南津碼頭,住進了碼頭旁厘金局的二層辦公小樓。在二樓臨河的一間小屋里,安置好帶來的所有物品——包括一部小說,名為《殘?zhí)蒲萘x》的古典繡像小說。在自長江入鄱陽湖再入贛江的路上,他已經開始閱讀這樣一部小說。當他被那些古老的文字和傳奇的故事深深吸引的時候,當他的眼睛從書頁間抬起來注目前方,他的眼神已經變得越來越明亮——少年心遠即將告別他的少年時代。
這精神的蛻變,除了小說的力量,還有黎河。
在南津碼頭公署,少年心遠一住就是一年。他居住的地方,推開窗戶——當年,這窗一定是可以打開的,任何時候——就可以看到兩條河奔涌而來,匯聚為一,依舊奔涌著遠去。少年心遠時代的南津碼頭是繁華的,數(shù)不清的船帆與桅桿,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
只有到了夜晚,當船只一一靠岸。少年心遠才能清晰地看見河的死亡與再生。兩條河的消失成全了一條河的再生。少年心遠的目光越過橋,往上,無限幽遠處,是滿天星光與浩瀚宇宙——我堅信,少年心遠一定不止一次,從窗口遠望黎河,眺望星空。
在這日復一日的閱讀與思索中,少年心遠在迅速成長。在黎川,他開始學習并熱愛上了《千家詩》。他壓箱底的書也越來越多。除了《三國演義》,像李小秋一樣,他開始閱讀《紅樓夢》、《西廂記》等古典小說,并沉醉其中。
少年心遠的靈性已經被打開。
一年以后,當心遠離開南津,斯人已不復少年。
從此以后,青年心遠將帶著黎河的水聲與滿天星光,走向他坎坷而輝煌的一生。
在黎河,少年心遠已經踏入傳統(tǒng)文化之河。這條長河奠定了日后恨水先生的文化之本。為人子,他以孝為大;為人兄,他勇于擔當;為一國之民,他開啟抗日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先河。
離開黎河后,青年心遠還將接受現(xiàn)代文化之洗禮。正如黎河的兩條支流終將匯合而成一條更大的河流一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碰撞與交融,融合而成的,將是未來的張恨水先生和他的洋洋三千萬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