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露鋒,70后,媒體人,一心兩用,亦文亦書,漢字的意蘊美和形態(tài)美,皆不忍割舍。讀書愈多人愈惑,忙里偷閑偶露鋒。
近日,有位家長看到女兒初二的語文課本,肺都氣炸了,“無違夫子,以順為正,妾婦之道也”,這樣的句子要求學(xué)生反復(fù)誦讀。注釋和課后的練習(xí)題,也沒有引導(dǎo)學(xué)生進行反思。他認為,這是宣揚“順從丈夫是妻妾之本分”的落后思想,毒害當代青少年。
其實這位家長誤解了。此話源自《孟子·滕文公》,在這篇對話錄中,有人認為公孫衍、張儀能夠左右諸侯,挑起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是了不得的男子漢大丈夫。孟子卻認為,公孫衍、張儀之流靠搖唇鼓舌、曲意順從諸侯的意思往上爬,沒有仁義道德,因此,他們不過是小人,奉行的是“妾婦之道”,哪里談得上是大丈夫呢?孟子意在批判一味順從、在權(quán)和利面前毫無原則的嘴臉。
孟子極力批判的“妾婦之道”,卻被歷代專制王朝奉為圭臬,將其引入社會政治生活,成為專制社會維系等級制的規(guī)則,維持皇權(quán)統(tǒng)治地位和國家機器的運轉(zhuǎn)。歷代王朝法律中關(guān)于抗旨、大逆、大不敬、犯上等條款,使一切下級望而生畏。臣子對皇權(quán)、下級對上級的敬畏、馴順、服從,成為下屬的最高道德信條和言行準則。正如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中所言,“這樣的一片妾婦之道,漢以后有不少的太平宰相正靠著這種方術(shù)的實踐而博得了安富尊榮”。
古語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一些人在窮時盡順從之態(tài),達時卻飛揚跋扈,雜文家柏楊稱之為官場的“婆媳文化”現(xiàn)象——苦命“媳婦”熬成“婆”后,不但不優(yōu)待苦命的“媳婦”,反而比原來的“惡婆”更兇暴地虐待“媳婦”,以從心理上進行補償。這里的“媳婦”,其義與前面的“妾婦”相同。
隋朝幽州總管燕榮,性情嚴苛殘暴,對左右官員常常鞭打,每次以一千鞭為單元。曾經(jīng)在路旁見到荊棘,命人砍下制造刑杖,然后用人體作試驗。挨杖者訴說無罪,燕榮說這次等于預(yù)支,以后有罪時可以抵消。那人想,反正可以免刑,不久真的犯了罪。燕榮說,沒有罪還打,何況有罪?照樣杖打。
元弘嗣調(diào)任幽州長史,成了燕榮的下屬,他很害怕,堅決辭職。皇帝特下令給燕榮:元弘嗣如果犯的罪要責打十鞭以上的,要先奏報批準?;噬嫌忻髁?,燕榮不敢違背,于是派元弘嗣監(jiān)收倉庫粟米,如果顆粒不夠飽滿,或揚起來仍有谷皮的,立刻處罰,雖然每次鞭打,都不滿十下,但一天之中,甚至打三四次。雙方怨恨日深,燕榮索性逮捕元弘嗣,囚禁監(jiān)獄,不準家人給他送飯?;实蹖嵲诳床幌氯?,命燕榮自殺。
深受醋吏之苦的元弘嗣,按理說應(yīng)該體恤下屬和民眾,等他熬到接任燕榮的官位后,卻比燕榮的殘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每次審訊囚犯,都要用醋灌入犯鼻中,或者摧殘其下身。皇帝委派他負責監(jiān)造戰(zhàn)船。各州派去服役之人都備受他的折磨。他令官兵督役,使丁役們晝夜站立于水中勞作,勞工們“自腰以下,無不生蛆”,死者無數(shù)。
燕榮、元弘嗣是極端例子,但“婆媳文化”在古代官場普通存在。古代社會是等級社會,人人處于等級中的特定地位,除皇帝外,其他人每個人既是“主”又是“奴”——在上級面前是“奴”,在下級面前是“主”。歷史學(xué)家劉澤華將其概括為“主奴綜合性人格”。
“主奴綜合性”既是人格特點,也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和價值定位。與其相匹配的是,自卑自賤、順從馴服、阿諛奉承和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交織在一起的觀念與文化,遍布整個社會。其源頭是權(quán)力崇拜和權(quán)力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