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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外五四運動”的精神屐履:左翼保釣臺灣留美學生文學敘事

      2019-05-24 07:51:03常彬邵海倫

      常彬 邵海倫

      摘 要:左翼保釣臺灣留美學生文學敘事存在三重主題:土地心結(jié)、理想動搖、價值確認。反復出現(xiàn)的土地意象與中國形象相互重合,寄托著保釣運動興起的愛國初衷;對文革真相的探尋記錄下保釣分子理想動搖的片刻,傳遞大洋彼岸的歷史反思;保釣運動精神不滅的價值肯定,承載著保釣分子對理想的再次確認。以文學鉤沉心靈,窺探精英們的心跡,解剖敗退癥結(jié),追蹤親歷者煙云過后的歲月滄桑,反駁保釣運動徹底失敗的幻滅言論,肯定保釣運動對個人和歷史產(chǎn)生的正面意義。

      關(guān)鍵詞:臺灣留美學生;左翼保釣;精神屐履;祖國認同

      中圖分類號:I209.95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9)02-0019-12

      釣魚島是臺灣島的附屬島嶼,中國人最先發(fā)現(xiàn)最早命名。從1372年(明洪武五年)至1866年(清同治五年)的五百年間,明清兩代朝廷24次遣使到琉球國冊封,釣魚島是必經(jīng)之地,使臣對釣魚島有大量的文獻記述。1403年的航海著述《順豐相送》便有明確記載。明代陳侃《使琉球錄》《籌海圖編》,清代《臺灣府志》《臺海使槎錄》等官方文獻,均將釣魚島納入中國海域、海防范圍,詳細記載了對釣魚島的管轄情況。1895年日本強迫清政府簽訂《馬關(guān)條約》,割讓中國遼東、臺灣及附屬島嶼、澎湖列島。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根據(jù)《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規(guī)定,日本應無條件歸還《馬關(guān)條約》中占據(jù)的中國領(lǐng)土。由于國民黨忙于內(nèi)戰(zhàn),無暇顧及釣魚島歸屬,琉球群島及釣魚島在二戰(zhàn)后由美軍托管。隨著冷戰(zhàn)格局全球化的形成,美日從二戰(zhàn)的敵手變?yōu)閼?zhàn)后的盟友,1951年簽訂《舊金山對日和約》,將釣魚島劃入琉球群島。1970年8月12日,美國不顧中國反對,將琉球群島和釣魚島的“施政權(quán)”交于日本,并于1972年5月15日正式交接。

      廣義的保釣運動指1970年開始,續(xù)斷至今的保衛(wèi)釣魚列島及南海島礁的愛國運動。狹義的保釣運動指1970—1972年,在臺灣、香港、澳門及海外華人發(fā)起的民間力量,旨在針對日本以《美日安保條約》為張目,侵占中國釣魚列島而發(fā)起的愛國護島運動。本文指涉的則是這場發(fā)生于1970年代的海外保釣運動,美國與日本勾結(jié),私相授受中國領(lǐng)土,侵犯中國主權(quán),從而引發(fā)了一場以海外(主要在美國)臺灣留學生為主(當時大陸尚未向外派留學生)的聲勢浩大的保衛(wèi)釣魚島運動?;厥走@段彌散在歷史煙塵中的青春記憶,當年的釣運親歷者,尤其是臺灣留美左翼學生以其痛與愛、憧憬與幻滅、沉潛后再度出發(fā)的文學書寫,以歷史打撈心靈的精神探索留下探索者的縷縷屐痕。

      歷史如若是時而前進時而后退的反復追碾,那么個人的獻身終將成為它前進道路上的鋪墊。生命的痛與恨,原本就是史家立言不可或缺的根本,倘若已達留史,印證價值之日必定可期,終會有所慰藉。然而面對曾轟轟烈烈一時的海外保釣運動,如此信心竟成空響。那些曾拋棄所有投入愛國運動的精英們一定不曾預料,保釣運動作為一場承繼五四愛國精神,保衛(wèi)國家領(lǐng)土完整,爭取國家主權(quán),由青年學生發(fā)起的“外抗強權(quán)、內(nèi)除國賊”的海外五四運動,因其來去迅速,歷史面貌變得有些晦暗難辨。歷史總是在反復重演,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作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領(lǐng)土及主權(quán)的完整性,卻被列強瓜分和私相授受,一是1919年將戰(zhàn)敗德國在山東的特權(quán)轉(zhuǎn)讓給日本,引發(fā)五四運動;二是1970年代美國將中國釣魚列島行政權(quán)交于日本,引發(fā)海外保釣運動。后者因兩岸的隔絕對峙,大陸正值文革時期,臺灣處于戒嚴時期,保釣運動孤懸海外,僅在知識精英階層發(fā)生,沒有形成影響力更大、波及面更廣的社會運動。以保釣為精神契機參與者的文學書寫因而成為文學史上“史”料未及的存在,在稍有了解海外留學生運動史的人看來,這種遺落也是始料未及的結(jié)果。近五十年在大陸遭受的研究冷遇,不可簡單地用兩岸隔絕,信息閉塞加以解釋;更令人惋惜的是保釣運動從興轉(zhuǎn)敗的軌跡歷程,亦隨歲月流逝變得不可捉摸。筆者無意抬高其史學地位,只希望借助文學對心靈的打撈,窺探參與精英們的心跡,從而解剖敗退癥結(jié),追蹤親歷者煙云過后的歲月滄桑,以此告慰四十多年前抱薪者們的熱情理想。

      一?土地心結(jié):行動的緣起

      中國人歷來鐘情于土地,在古老的自然崇拜中,土地據(jù)有重要位置。中華文明是黃色文明,農(nóng)耕文明,橫貫中原大地的黃河水系,灌溉沃野良田,太平洋的夏季季風,帶來豐沛降雨和溫潤氣候,為我們的祖先“天時、地利、人和”的農(nóng)事生產(chǎn)具備了豐厚條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在年復一年的春種秋收中,生民不息,代代相繼。對土地的依戀重視,逐漸超越了它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上升為國家基業(yè)穩(wěn)固,代際傳承的宗廟社稷之本,“左宗廟,右社稷”,祭祀的是祖宗和土地;更上升為一種安身立命、安土重鄉(xiāng),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的生命追溯和精神依托:生者,皇天后土、立于天地;死者, 魂歸故土、入土為安;游子,落葉歸根、故土難離。中國人的土地情結(jié)、鄉(xiāng)土觀念派生出來的愛土愛鄉(xiāng)愛國情懷,使得中華民族幾千年來雖飽經(jīng)戰(zhàn)亂、外來文化和武力的征服,始終不曾打垮不被分裂,反而不斷地得到了發(fā)展壯大,國土面積也始終保持著高度的統(tǒng)一,這就是中國人的家國觀、土地觀在維護領(lǐng)土完整國家統(tǒng)一上發(fā)揮的紐帶性作用,誠如五四先驅(qū)們喊出的“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共蓮花地方史》第一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7頁。,無數(shù)仁人志士為此獻出寶貴的生命。

      在中國文學中,土地意象也一直有著舉重若輕的地位。這種重要不僅脫胎于鄉(xiāng)土中國安土重遷的文化心理,更和心系祖國、民族認同緊密聯(lián)系。不必追溯浩浩蕩蕩的華夏文明,只稍看一眼抗戰(zhàn)烽火中誕生的詩歌,我們便能體悟土地書寫背后隱藏的愛與痛。面對日本侵略者的鐵蹄,我們當然會記得艾青,記得他筆下被暴風雨打擊的土地和那嘶啞歌唱的小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愛這土地》)。如果說“意象就是在一剎那間同時呈現(xiàn)的一個知性及感性的復合體”陳鵬翔:《主題學研究與中國文學》,《主題學研究論文集》,臺北:東大圖書公司, 2004 年,第 32 頁。,那么對我們來說,閱讀艾青的瞬間,土地意象和祖國概念之間的重疊,已然形成一個真摯深情的語義復合體。其實不止艾青的詩歌,在中國文學的范疇里,每一次涉及土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可以說是對祖國情感又一次的轉(zhuǎn)接生根。

      若將眼光投射到保釣分子文學敘事的世界,便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土地情結(jié)在海外也已生根發(fā)芽。正如保釣興起時,打出與五四運動同樣的口號,“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洪三雄:《烽火杜鵑城》,臺北:晚報文化出版社,第7頁。左翼保釣分子們正用行動甚至生命守望著心中的土地,和土地背后指向的祖國。臺灣旅美作家平路小說《玉米田之死》平路《玉米田之死》1983年獲臺灣《聯(lián)合報》小說獎首獎。重現(xiàn)保釣分子對土地的熱愛:“我”是臺灣某報駐華盛頓記者,看慣了顯貴“借考察之名出國觀光”還要“擠上報屁股風光”的“國事蜩螗”平路:《玉米田之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2頁。,養(yǎng)成愛讀訃告的習慣,因為眾生終于在此平等。“我”瞥見了昔日保釣分子陳溪山葬身玉米田的死訊,記者的敏感讓“我”嗅到其中的“新聞”,于是四處尋訪陳溪山親友,試圖找到他死亡的原因。尋訪的過程,也是建構(gòu)的過程,一個老實、忠義、愛國的保釣分子陳溪山變得立體起來。彼時,人到中年的他已然陷入經(jīng)濟窘迫、妻子離心的困境之中,往日堅持的行動也成為空想。沉默少言的他對土地有著驚人的執(zhí)著,除了女兒小薇,那種在后院的中國蔬菜就是他的最愛,唯有在菜園里才能得到片刻歡愉。土地是“最近于人性的神”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13頁。,中國人走到哪里都想著“耕種”,想著“土地”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第2頁。在伺弄土地,培育蔬果的互動中,異鄉(xiāng)的中國人實現(xiàn)了和泥土的親近,在這個層面上,這種執(zhí)著的種菜行為其實是中國文化基因的隱隱作祟,就像陳溪山對女兒說的那樣,“泥土是世界上跟我們最親、最不會丟掉我們的東西”平路:《玉米田之死》,第14頁。而同樣,玉米田的豐美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陳溪山對兒時的回憶,在綠葉茂密的玉米田中,他仿佛看見臺灣種植的成片甘蔗地,來自故鄉(xiāng)的召喚時刻誘惑著他的心靈。要知道,甘蔗是臺灣的主要農(nóng)作物,蔗糖產(chǎn)量曾占世界第三位田志馥:《殖民時期臺灣甘蔗種植業(yè)的發(fā)展與借鑒》,《臺灣農(nóng)業(yè)探索》2007年3期。蔗葉連連的甘蔗田,是臺灣鄉(xiāng)土的特色,也成為陳溪山的鄉(xiāng)愁意象。望著玉米田,他就可以暢想“回到童年,厝邊(閩語:宅屋旁、房前屋后)就是甘蔗田的日子”平路:《玉米田之死》,第21頁。,不諳世事的女兒懵懂中點出父親的心結(jié),“爸爸總愛站在大門口,望著路邊的那塊玉米田發(fā)愣”。此時此刻,玉米田早已幻化為一個隱喻,在那一日一日長起來的綠意上,與甘蔗田何其相似,只要守著玉米田,看玉米慢慢“長高一點,長高一點,長得更像甘蔗一點”,陳溪山原鄉(xiāng)想象的完成度便也更高一點,與家鄉(xiāng)的距離就更近一點。遙遠的鄉(xiāng)愁終于化為可觸的枝葉,接通了思念與現(xiàn)實的阻隔?!拔摇苯K于明白,對于思鄉(xiāng)不得的保釣分子陳溪山而言,壯年身死雖是萬分不幸,但能夠葬身于玉米田,就像回到家鄉(xiāng)的甘蔗地,完成他另一層意義上的“死得其所”,是原鄉(xiāng)心意的了結(jié)。綠意盎然的玉米田是他最后的魂之歸所,唯有泥土才能為游子帶來鄉(xiāng)土的慰藉,那種幻化中“重回”故里的入土為安。

      藉由土地意象來表達國族認同,《玉米田之死》不是唯一特例,對土地的執(zhí)著書寫已成為保釣分子文學書寫中舉足輕重的象征性意象。曾為保釣猛將的劉大任晚年創(chuàng)作的好幾部小說集、散文集,不約而同地涉及伺弄花草,專注泥土的生活日常,何嘗不是一種土地心結(jié)的投注。其小說《當下四重奏》流露出保釣分子們的曲折心理,描寫主人公簡云松兩段迥然不同的人生體驗:青年時的他留學海外,已通過資格考試,提交了論文大綱,只需安安靜靜地寫兩年論文,博士學位便唾手可得。然而釣魚島事發(fā),家鄉(xiāng)的小島要被日本人非法據(jù)有,這個負笈求學的臺灣青年坐不住了,他加入了保衛(wèi)釣魚島的行列,一夕之間竟成為“行動家、革命家”,國土不保,無以心為學,“專業(yè)好像可有可無,最好甩得干干凈凈”全身心投入保釣。棄學后的他幾度輾轉(zhuǎn)最終成為歷史學者,在研讀中國史的過程中再度出發(fā),延續(xù)自己的中國心結(jié),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晚年的簡云松,心態(tài)平和與世無爭,唯一衷情的便是俯身泥土,專心經(jīng)營園圃里的花草植株。這兩段經(jīng)歷,看似千差萬別,一個激情洋溢,一個心靜如水,實則情系一線。兒子磊磊一語道破父親心結(jié),他“心有所屬的,只有兩個東西,園林與中國” 劉大任:《當下四重奏》,深圳: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16年,第21頁。無論是早年的獻身運動,還是暮年的伺弄園圃,都是心系祖國的不同表達,回想往事“無怨無悔地投入了保釣運動,難道是,因為血液里,潛伏著一股對土地的渴望”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11頁。從“雙手揉碎泥土”的感覺中,他似乎觸碰到“山河破碎”的歷史之痛,那是“從九一八便脫離了自己的土地,流亡大半輩子的父親一生的遺憾與缺憾”,這種民族傷痛,晚年的簡云松仍不時痛感發(fā)作,“要讓我們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臺灣人,不可能的” 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11頁。與他伺弄園林形成呼應的,是他“伺弄”兒孫,用一生省吃儉用的積蓄,為孫子備下學習中文的教育基金,并親自教孫子學習漢字。園林和子孫,都是他“種下”的中國根,他要用心守護精心栽培。王德威的見解一針見骨:“《當下四重奏》最重要的意象是主人翁盡心竭力經(jīng)營的園藝。海棠芍藥,杜鵑鳶尾,當然少不了梅花奇石,仿佛之間山河錦繡化為姹紫嫣紅。這里園林與故園的隱喻似乎失之過露,但劉大任也許刻意為之”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4頁?!翱桃鉃橹钡膭⒋笕尉幙椫袊慕Y(jié),藝術(shù)得失暫且不論,但以象征中華文化品格的花卉來確認民族認同和文化認知,拳拳赤子心、昭昭故園情由此可見。

      小說中的陳溪山和簡云松,從成長歷程看,在左翼保釣運動知識分子中具有代表性——從小在臺灣長大,1960年代赴美國留學,后參加保釣運動,并產(chǎn)生了新中國認同,立志將保釣運動推向統(tǒng)一運動;對他們來說對維護中國的主權(quán),保持對祖國的熱愛是“生命的一部分”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11頁。將現(xiàn)實和虛構(gòu)兩相對照,會發(fā)現(xiàn)簡云松們的經(jīng)歷正是現(xiàn)實中郭松棻等人的寫照。簡云松們因參加保釣運動被臺灣當局限制歸臺,正和劉大任、郭松棻、李渝等保釣左翼分子的政治命運一致,“在海外保釣初起之時,《中央日報》就已經(jīng)以匪字來稱呼李我焱、劉大任、郭松芬與董敘霖等海外保釣積極分子了,報紙注銷他們的名字時還是中間打個大叉的劉×任、郭×芬、董×霖”鄭鴻生:《青春之歌:追憶1970年代臺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72頁??梢哉f,這些文學形象塑造的背后遍布了縱深的歷史溝壑,簡云松們每一次左突右行的背后,都凝聚了保釣分子們的心路歷程。而當我們揣摩他們的身份時,一個問題也油然而生,無論是虛構(gòu)文本還是現(xiàn)實生活,身為留美高材生的他們,完全可以拿到博士學位,過上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為何最后寧愿“進入”臺灣當局的黑名單,冒永不能回臺的風險,也要篤定地保衛(wèi)國土,致力推動保釣運動轉(zhuǎn)向統(tǒng)一運動。對土地的至死不渝,將釣運推向統(tǒng)運這兩者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得首先理清他們中國認同的由來之處。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簡云松、陳溪山等臺灣青年對中國的認同神往和國民黨當局的中華民族教育密不可分。盡管只是為了鞏固自己在臺灣的統(tǒng)治和反共宣傳需要,但國民黨在臺灣進行了將近二十年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將儒家思想為核心的民族本位文化視為基本國策,而這項民族精神教育的核心認識,就是強化“中國人身份”。這場曠日持久的文化復興教育,大大提高了臺灣青年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知,“這個身份對受到中國民族教育的啟蒙中成長的臺灣青少年來說,像是呼吸空氣那樣的自然”,對他們而言,“說出‘我們中國人是毫無心理障礙的”鄭鴻生:《青春之歌:追憶1970年代臺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第10、11頁。?而小說中簡云松面對國族問題的毫不退讓:“要讓我們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臺灣人,不可能的”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11頁。,大概就受益于這項教育運動。據(jù)此,臺灣赴美學生參與保釣運動的中國心結(jié),其情感根源就得到了合理解釋,對中國的認可是支撐他們行動的第一個原因。

      但是這只能是淺層的原因,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因為那時,保存中國認同和認可國民黨當局并不相左,推動兩岸統(tǒng)一運動更非唯一的選擇??稍?970年代,左翼保釣分子對臺灣當局的反叛批判愈演愈烈,末期更是直接將保釣運動推向了中國統(tǒng)一運動,這種行動轉(zhuǎn)折的背后又隱藏著什么復雜的歷史因由?順著小說我們可以尋出端倪:簡云松回憶起他成長的臺灣,憤懣無奈失落的情緒總是交織于一體,“五六十年代,在臺灣求學、成長,從來不覺得臺灣有什么理想。反共復國,不是理想,人盡皆知。自由民主也只是部分自由主義者的理想,反蔣本土派的心里明知有工具價值,談不上理想。其它人,包括我和我的同類,除了苦悶,還是苦悶。走投無路的人,唯一的理想,就是逃亡處境”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52頁。,道出了那一代臺灣人,尤其是臺灣青年的苦悶心聲。確實,臺灣自“二二八事件”開始,臺灣人便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和反共教育中,二十萬政治受難者,平均每四十個臺灣人便有一人是政治犯,“國民政府能在臺灣立定腳跟,靠兩件大案殺開一條血路,一件‘二二八事件懾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煙臺聯(lián)合中學冤案懾服了外省人”王鼎鈞:《匪諜是怎樣做成的》,王鼎鈞回憶錄《文學江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23頁。煙臺聯(lián)合中學冤案,指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時期,煙臺八所學校萬余名學生先是避往廣州,后被交給澎湖防區(qū)司令李振清收留,雙方約定,十六歲以下的學生繼續(xù)讀書,十七歲以上的學生當兵。但李振清將十六歲、甚至不滿十六歲的孩子,以身高符合“標準”為由統(tǒng)統(tǒng)編入步兵團,學生們“要讀書不要當兵”,與軍方發(fā)生沖突。于是澎湖防區(qū)司令部通過嚴刑逼供等手段,將此案“做成”一樁“鐵板釘釘”的“匪諜案”,兩名校長和五名學生被判處死刑,六十多名學生接受管訓,照本宣讀誓詞,承認他們從未加入過的中共組織。該事件被拍成新聞記錄片,在全臺灣放映,令受害學生一生抬不起頭來。由“黨國機器”強勢宣傳的反共文藝,以美國馬首是瞻的政治軍事文化政策,在臺灣形成兩股互有消長的文化勢力,陳映真入獄、楊逵入獄、林書揚入獄、李敖入獄……一連串的政治迫害和文化高壓令整個臺灣籠罩在一片烏云慘淡之中。在這種氛圍里成長起來的臺灣青年,在本島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唯一的理想便是去臺大讀書,然后赴美國留學。簡云松的苦悶,便是那個時代臺灣青年的苦悶,劉大任借人物之口澆心中塊壘。此后發(fā)生的釣魚島事件,臺灣當局毫不作為,對保釣學生的愛國行動“基本上置之不理,只暗中實施打擊分化”劉大任:《拒見周恩來》,《晚晴》,臺北:臺灣印刻出版公司,2007年,第252頁。而太平洋西岸,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嚴正聲明卻鼓舞人心:“釣魚島列嶼是中國領(lǐng)土的一部分,決不允許日本帝國主義染指。美、日協(xié)定完全是非法的,絲毫不能改變中國固有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林國炯等合編《春雷聲聲——保釣運動三十周年文獻選輯》,臺北:臺灣人間出版社,2001年,第51—52頁。新中國政府的積極介入與臺灣當局甘當美國買辦,為一黨之私出賣民族利益,形成了鮮明對比。寄希望于臺灣當局是不可能的,要保衛(wèi)土地,只有走向統(tǒng)一。新中國的發(fā)聲,將臺灣青年的中國認同推向了新的高度,萌發(fā)了對彼岸新生活的向往。劉大任回憶起在伯克利看紀錄片《中國》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1972年拍攝的大型紀錄片《中國》,記錄了文革時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在拍攝過程中,安東尼奧尼游歷了北京、河南、蘇州、南京、上海等地,用鏡頭記錄下天安門、長城、故宮、王府井、紅旗渠、集體農(nóng)莊、外灘等富有中國記憶的歷史文化場景,并用大量的篇幅觀察中國人的面孔。影片的播出在西方引起熱烈討論,認為美化了文革中國,該片2004年第一次在北京上映。的感動,“一面嶄新的紅旗占滿畫面,鏡頭后拉,天安門廣場上,百萬群眾歡欣鼓舞,城樓上,紅旗下,毛澤東舉起了大手,莊嚴宣布: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那個晚上他被影片深深地震撼,“躲在親人、朋友不知的角落里,任由眼淚奪眶而出”劉大任:《我的中國》,臺北:皇冠出版社,1999年,第53—54頁。這是苦悶無靠中看到希望的淚水,這是欣喜祖國強大起來的淚水,新中國可以為他們提供保衛(wèi)祖國的可能,可以成全自己守護祖國領(lǐng)土完整的愿景,只有擺脫國民黨的買辦行為,將保釣運動推向統(tǒng)一運動,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臺灣愛國青年的祖國夢想。

      小說中重復出現(xiàn)的土地意象承載著保釣運動緣起的秘密——中國情結(jié)。而長久以來對臺灣社會的極度失望和保釣時期臺灣當局的毫不作為等因素,共同催使了海外知識分子將保釣運動推向中國統(tǒng)一運動,這大概就是保釣運動興起時釣運分子的行動初衷。

      二?返鄉(xiāng)之路:動搖的理想

      保釣運動結(jié)束之后,1974年郭松棻、劉大任、李渝等“統(tǒng)派”分子紛紛回到祖國,他們在內(nèi)地一共呆了42天,走馬觀花地游歷了北京、南京等地,還參觀了大寨。此時神州大地文革的高潮已漸微,但空氣里依然彌漫著壓抑的政治氣息。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他們的心中都藏有對文化大革命的憧憬向往,對于從小在白色恐怖中成長起來的臺灣青年來說,中國震驚世界的文化大革命,無異為遠方的他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藍圖。就像郭松棻以前看《人民畫報》和《中國建設》時,為新中國的進步感到深深地自豪,“他指著《人民畫報》上的民兵實彈演習的圖片與人辯論:‘你看,連槍彈都能發(fā)給人民,這個社會的人民多么有權(quán)”林國炯等合編:《春雷聲聲——保釣運動三十周年文獻選輯》,第754頁。然而回到大陸見到民生凋敝、社會壓抑,這種懵懂的憧憬很快如泡沫般破滅,不禁生出反思?;氐矫绹螅麄儾患s而同地將中國之行付諸筆端,記錄下了自己的文革見聞。中國作家的文革書寫并不少見,無論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還是先鋒作家筆下的暴虐奇觀,從痛定思痛到狂歡暴虐,文革經(jīng)歷都是極受重視的存在。然而,保釣分子的文革書寫與這些親歷者的痛感不同,相較而下,他們的文革書寫倒與八零后新生代作家的反思不謀而合。20世紀80年代后誕生的中國青年,既無直觀感受,也缺少文革親歷者的歷史經(jīng)驗,只能從父輩的敘述中體味暴虐,在文字中拼湊面目?!半S著作家的年齡層次的下降,他們面對‘文革的個人經(jīng)驗越來越稀薄”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與“文革”記憶》,《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08年第2期。,無論上一輩作家如何重寫,再三言說,因代際交替產(chǎn)生的歷史隔閡感始終難以消除。文革對于他們而言,是傳統(tǒng)教科書上寥寥數(shù)言,需要追尋的失蹤者,在他們筆下文革歷史成為一段需要探尋,需要打撈的時間斷裂例如新生代作家張悅?cè)?017年出版的小說《繭》,便是以抽絲剝繭的方式追尋文革時代父輩們的痛與愛,借追尋謎底的過程還原歷史。而對于保釣分子來說,雖同為文革經(jīng)驗的缺席者,但他們面對的困難不在于錯位的時間,而是因空間阻隔帶來的千里之隔,使他們同樣陷入了霧里看花的旁觀境地。短短數(shù)十日的江山游歷,打破了原有的美滿想象,卻無法解惑內(nèi)心的疑問重重。于是我們在他們的文革書寫中,看到了“我”重新踏上中國土地后,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一次次追蹤追問。這些曾經(jīng)的理想主義者不禁返身自問:曾經(jīng)憧憬過的理想究竟是什么?面對文革歷史,他們也需要重新打量,努力跨越阻隔,完成自己對歷史的追溯、追問。這種追尋似乎成為一種心結(jié),在不同作者筆下交替出現(xiàn)。以第一人稱“我”進行敘事并非偶然,而是“有意識的美學抉擇的結(jié)果”[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74頁。小說中無數(shù)“我”的追蹤不正是保釣分子的生命體驗嗎?他們將自己的疑問化為動力,傾注到文本的整體構(gòu)思中,每一次落筆都在虛構(gòu)和真實之間角合,所謂文學的虛構(gòu)亦是屬于他們紀實的叩問。

      在保釣分子筆下,海外歸國人員理想中的一切,光明悠久引人神往。遙望神州,對岸的人事皆是理想的歸宿,冥冥中激蕩著青年的心扉。在他們的文革敘事中,一個懵懂的“我”時常出現(xiàn)——“我”受過良好教育,學識豐富,理想豐滿,懷揣著對祖國滿滿的希冀回到夢土:“我”是為圖片上佛像慈善微笑所吸引、追尋姨母下落而回家鄉(xiāng)的高知教授劉大任:《杜鵑啼血》,臺北:洪范出版社,1990年,第198頁。(《杜鵑啼血》);“我”是遠渡重洋,翻山越嶺而來的大學老師李渝:李渝小說集《應答的鄉(xiāng)岸》,臺北:洪范出版社,1999年,第123頁。(《江行初雪》);“我”是回大陸探親,向往西湖美景的海外華僑劉大任:(劉大任小說集)《枯山水》,深圳: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12年,第60頁。(《西湖》);“我”是為中國外交路線所鼓舞,準備回國加入祖國建設的海外赤子郭松棻:《郭松棻集》,臺北:前衛(wèi)出版社,1993年,第252頁。(《姑媽》)……追尋著某種心結(jié),返鄉(xiāng)者們回到中國,希望能在祖國“紅色土地”上完成理想的夙愿。然而,瑰麗的想象抵不過文革的現(xiàn)實,他們不約而同地墜入困惑?;貒哪康碾m各有不同,但共同的感受是強烈的不適,這種不適來源于官方話語和民間生活的沖突。有客自遠方來,官方的接待無微不至,“人精似”的老朱悄然安排好一切,游覽全程都有他的悉心照顧(《江行初雪》);徐大夫待客之道禮遇有加,山泉水泡茶早就備好(《杜鵑啼血》);早早迎候在車站的干部,酒桌上熱情宣揚歸國的待遇,出入有車入住有房,還有專門配備的服務員(《姑媽》)?!拔摇毕硎艿氖庥隹芍^優(yōu)厚,吃的是華僑飯店里的美味佳肴,住的是過去紳宦人家的豪華房邸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25頁。(《江行初雪》),或?qū)iT接待歸國華僑的賓館、招待所郭松棻:《郭松棻集》,第254頁。(《姑媽》),當?shù)卣疅崆榻哟?,飛機輪船優(yōu)先安排,所有行程周到縝密。盡管官方態(tài)度殷勤友好,返鄉(xiāng)者們還是察覺到異樣的氛圍,經(jīng)濟凋敝和官方宣傳形成反差,人的壓抑狀態(tài)難以掩飾,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疑點”層出不窮:游覽西湖時“我”發(fā)現(xiàn)西湖內(nèi)外有別,西湖內(nèi)游人稀少衣色鮮亮,他們是觀光華僑;西湖外人群密集衣色單調(diào)盡是綠、灰、黑,而這些“單色”族群臉上都是麻木的表情;馬路上還有隊列在行進,喊口號唱軍歌,給人一種“整個社會就像一個無法逃離的夢魘” 劉大任:《枯山水》,第60頁。窒息感;又或官方安排接待過于刻意,十幾天的游歷沒有出現(xiàn)一個乞丐,而“我”提出疑惑后所有人都緘默其口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36頁。(《江行初雪》);或是接風洗塵的宴席上分明大葷大肉,但姑媽卻說自己因為長久未沾葷腥,已經(jīng)吃不慣葷菜,平時生活的困窘可見一斑郭松棻:《郭松棻集》,第252頁。(《姑媽》);西湖邊被刨了的蘇小小墓劉大任:《枯山水》,第62頁。(《西湖》)……返鄉(xiāng)者目之所及皆與官方渲染的繁榮景象相去甚遠,更加深了他們的疑慮。

      種種反常細節(jié)的浮現(xiàn)加深了對真相的追尋,從追尋理想夢土轉(zhuǎn)為追問歷史真相,期以探究真實的文革社會。于是“尋找真實”成為一種共識,高頻出現(xiàn)在保釣分子的文學書寫中。從主人公回歸夢土之始,敘事表層便不自覺地浮現(xiàn)了“尋找真實”的過程,而這過程也相當曲折,并非一個簡單的行為指向,而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不斷擴大的差距中,逐漸演變?yōu)檎J清現(xiàn)實與自我反思的雙重意味。其實,歷史真相的呈現(xiàn)僅憑返鄉(xiāng)者一己之力是難以完成的,對身為時空缺席者的他們而言,文革年代難以廓清的真實面貌唯有通過在場者的補敘,才能得到解謎的可能。此時,另一種聲音的出現(xiàn),即親友的講述就顯得彌足珍貴,《江行初雪》便是通過表姨的敘述揭露文革的暴虐。癡迷美術(shù)史的“我”為一尊似笑非笑表情的佛像所傾倒,跨越大洋來到中國潯縣玄江寺探訪。終于見著從未謀面的表姨,看到了夢寐已久的佛像,可眼前之景令“我”瞠目結(jié)舌,佛像被金漆厚厚涂抹,披上粗鄙的金衣,完全像一尊鍍著“假豪光”的贗品,“在陰濕的廳堂里油膩又齷齪”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38頁。為了找到佛像由“佛”變“俗”的原因,“我”查閱典籍,研讀方志,終無所獲。在官員的“陪同”下“我”再次尋訪玄江寺,遇見寺中僅存的一位和尚惠江,向他打探佛像“易容”的原因,和尚只顧?quán)罱?jīng):“觀自在的菩薩,至上的尊王,慈悲的神明”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35頁。,就是不肯回答“我”的問題。終于在表姨那里,“我”聽到這樣的說法:文革中潯縣位高權(quán)重的“縣委”癲癇頻發(fā),為了治病聽從醫(yī)生建議,傷害了他家的保姆岑家姑娘,終于病愈。為了感恩蒼天慶賀痊愈,“縣委”下令為菩薩鍍上金衣,于是厚重的金漆包裹了菩薩周身,直接導致這尊一千三百年歷史的佛像面目全非。在寺里 “一個活生生的老婦人蜷坐在壁角,如果不留神,莫不是要把她當作一尊泥塑的供養(yǎng)人了”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36頁。,她是岑姑娘的母親,曾經(jīng)的小學教師,喪夫失女后,篤信這尊笑容“慈悲而凄苦”的菩薩,就是她的女兒,死死不肯離開。在表姨的民間敘事中,“我”方知金漆菩薩背后隱藏的罪惡,頓悟了文革年代草菅人命,斷裂文明的殘暴。在這里,第二敘述者的敘述填充了時間的空隙,彌補了“我”不在場的歷史空白,因時空阻隔變得晦暗不明的真相,經(jīng)由第二敘事者的復述與叮囑,重又拾回意義,更生出揭露假象嘲諷現(xiàn)實驚詫人生的批判力量。

      而郭松棻的《姑媽》亦是如此,所有人都在熱烈迎接“我”的到來,干部極力向“我”宣揚回國的種種好處,姑媽卻在沒有旁人的深夜,一遍遍告誡“我”永遠都不要回來。正是在這夜半長談中,“我”得知二舅身死的真相。他是留學德國的聲樂家,懷抱一腔愛國熱情回到祖國,文革中卻不堪凌辱上吊自盡,留下“死不認罪”的遺言。小說《姑媽》給人的震懾不僅在此,更是通過描寫姑媽人前人后迥然相反的兩幅說辭讓人直觀感受文革年代,扭曲變異的社會氛圍。眾人面前,干部宣揚的種種歸國好處,姑媽交口贊同,同作說客,但一轉(zhuǎn)身和我獨處之時,便一遍遍訴說這些年的不堪處境。分明是清明白日,卻定要再三重復違心之語,再思二舅的前車之鑒,是何原因不言而喻。而郭松棻之所以要設置如此提防萬分的夜半私語,或是源于自身的對文革現(xiàn)實的震撼,竟然存在如此年代,“把人與人團結(jié)一致的訴求建立在人與人的背叛‘技術(shù)——刺探、偵視、告發(fā)——之上”王德威:《傷痕記憶國家文學》,李奭學主編《異地繁花海外臺灣文論選譯》,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2年,第242頁。,而姑媽生怕行差踏錯的小心翼翼,與其解讀為狡兔三窟的以防萬一,不如視為文革時代政治高壓下求生自保的本能?!拔摇苯K于找到一切疑惑的原因,真實的文革運動并非理想之想,充斥著懷疑、監(jiān)視、虛假和暴力。反觀現(xiàn)實,1974年返回大陸的42天行程也給郭松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訪談中回憶道,“我們在廣州那里呆的三天期間,看到了很多令人沖擊的畫面,街頭上有很多魯莽的行為,有時受到言行的騷擾,文革根本是不要文化的,不讀書的”郭松棻:《驚婚》,臺北:印刻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頁。對于以文革運動為革命理想藍圖的他而言,書寫文革暴力也是完成追問歷史和自我反思的一個了結(jié)。通過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相互編織,理想落地,歷史浮現(xiàn),探尋者的心履屐痕顯露無遺。

      透過自身尋找歷史真相的過程和第二敘述者的補充,幾乎所有的返鄉(xiāng)之旅都顯露出光明背后的陰暗一面。對這些返鄉(xiāng)者而言,陰暗面的發(fā)現(xiàn)是致命的,因為它意味著所有光輝想象的失效,也代表了從前行動的無價值、無意義,理想的詩意統(tǒng)統(tǒng)瓦解。因此,追尋之路終點的抵達并不代表了故事結(jié)束,只能象征一種痛苦的清醒。在這種清醒中,返鄉(xiāng)者終于具備了反思的能力。通過“返鄉(xiāng)—離鄉(xiāng)”的結(jié)構(gòu),保釣分子的文革敘事建立起一種間離感,這種間離感使他們無法參與到文革親歷者的痛苦之中,拒絕了一種同呼吸共命運的切膚之痛。故事中每一位點到為止的匆匆過客,每一場有距離的交集,都使他們的小說產(chǎn)生兩種趨勢。一方面,小說情節(jié)駭人聽聞,暴虐血腥、令人驚悚(《杜鵑啼血》劉大任:《杜鵑啼血》,第198頁。、《江行初雪》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44—46頁。、《最后夜車》李黎:《最后夜車》,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通過對文革之惡不遺余力的想象,借以紓解作者的震驚,甚至是發(fā)泄理想被欺騙的憤怒,正如李渝憤慨的那樣,“騙我的,當然不是菩薩,不是老朱,不是玄江寺的方丈,他們只不過跟我一齊受騙而已。一千三百年累積下來的文明可以在一刻間就被玩弄得點滴不存!”李渝:《應答的鄉(xiāng)岸》,第135頁。被理想落空的欺騙感、憤怒感所纏繞,催使他們寫出一個個駭人聽聞的奇觀故事;另一方面,故事時時刻刻游蕩著“不確定”,大陸文革中的人們究竟遭遇到什么,從來都沒有人以肯定的口吻進行描述,只能通過轉(zhuǎn)述、流言、揣測、拼湊的方式進行假想,虛構(gòu)是旁觀者唯一擅長的,這一段歷史表述竟成為無法直面的“傳聞”。小說的種種敘事方式無意泄露了創(chuàng)作者心態(tài),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憑此嗅出保釣人士歸鄉(xiāng)后的心路歷程。文革的現(xiàn)實,打擊了他們的純粹理想,此時他們已經(jīng)失去毫無保留信任的能力,陷入了延宕的苦悶和動搖。

      三?空谷回響:沉潛后再出發(fā)

      中國知識分子式的妥協(xié)在魯迅筆下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魏連殳式不惜自毀,以獻祭嘲弄戰(zhàn)斗的意義,另一種則屬于呂緯甫式尷尬的回旋。作為曾經(jīng)最激進的反封建猛將,呂緯甫拔過神像胡子,和同伴們一起討論過“改革中國的方法”,又在革命之敗之后,迅速敗下陣來,講起曾抨擊的《女兒經(jīng)》一類的讀物。當他以蒼蠅自喻時,恰好為調(diào)侃軟弱的后來者們提供了絕妙的比方:“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7頁。就在這圓圈式回到原點的過程,知識分子參與革命的神圣意義被瓦解,只留下無盡的頹唐和沉寂?;蛞騾尉暩κ降耐讌f(xié)太深入人心,又或這本就是濃縮集體經(jīng)驗的寓言,此后但凡面臨知識分子失敗的困境,用徒勞消沉之類的措辭總結(jié)挫折幾成慣例。正如保釣運動的落潮,左翼青年大陸之旅后文革夢想的破裂,消失在戰(zhàn)斗前線的一時沉悶,都被研究者順理成章地納入失意的幻滅者行列,成為當代呂緯甫們又一次的重蹈覆轍。面對運動的失敗,各種聲音甚囂塵上:有人認為,這個運動徹底失敗劉大任:《當下四重奏》,第118頁。,有人認為“保釣只是一陣風潮而已,鬧過就無聲了”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6年,第43頁。,對左翼保釣分子轉(zhuǎn)向文學創(chuàng)作的選擇,也一概被視為對左翼理想的放棄,用幻滅等寥寥數(shù)語進行涵蓋如魏偉莉《異鄉(xiāng)與夢土:郭松棻思想及文學研究》(臺北:科寶文化出版社,2013年)、顧正萍《從介入境遇到自我解放:郭松棻再探》(臺北:秀威資訊出版社,2012年)、黃啟峰《河流里的月印:郭松棻與李渝小說研究》(臺北:“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等專著和學位論文,將保釣運動視為失敗,保釣左翼分子郭松棻、李渝等人是幻滅者。然而,非此即彼的切割方法無法完成保釣運動的成敗衡量,運動的結(jié)束不能視為運動的失敗,青年們一時的沉悶如何就等同于立場的坍塌?將事件節(jié)點上的停滯,放置于生命/歷史軌跡的線性延續(xù)中來看,便會發(fā)現(xiàn),消沉只是短暫的,歸屬于反思沉淀的必然期。而經(jīng)過這樣一場運動洗禮的社會環(huán)境已迥然不同,再出發(fā)的左翼青年們,經(jīng)過思想的沉潛,也擁有了更純粹清明的理想。

      左翼保釣分子在運動落潮后對保釣運動的自我評價,小說《昨日之怒》里葛日新的獨白可視為一種告白,“保釣運動并沒有結(jié)束,只是換了一種進行的方式。保釣以后,群眾必然會冷淡下來,但是這并不表示保釣結(jié)束了,我們只是完成了鋪路的工作”張系國:《昨日之怒》,臺北:洪范書店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15頁。作者張系國也參與過保釣運動,身為中間派的他在后記中這樣寫道,“我請讀者不要把《昨日之怒》當成文學作品看?!蹲蛉罩分荒芩闶莻€人對中國青年政治運動的一個詮釋,唯一的意義,乃是對自己及當日共事過,現(xiàn)在流散到非洲、美洲、臺北、武漢、北平……世界各處的朋友,有個交代,尤其是對大風社舊友。歷史會證明,我們是無辜的。我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張系國:《昨日之怒》,第300頁。《昨日之怒》首版書的封面是一幅木刻畫,一位滄桑凌亂痛苦狀的男性拄著雙手伏案沉思,玻璃桌臺面清晰地照出另一個自己,現(xiàn)實之己與鏡中之己組成一對自問自答的心靈兄弟:“有兩個聲音。第一個聲音說:寫吧。第二個聲音問:為誰而寫?第一個聲音回答說:為逝去的,你所愛的人”,扉頁引用了齊克果(克爾凱戈爾)關(guān)于書寫意義的叩問,與《昨日之怒》的內(nèi)核形成精神呼應。張系國著力刻畫的左翼保釣分子葛日新,英勇無畏執(zhí)著前行,不僅踐行自己的初衷,還帶動影響他人,盡管作者本人與左翼保釣分子的立場不同,但在創(chuàng)作中顯然尊重并認可左翼保釣分子身上那種激情洋溢、無私忘我的奉獻精神。正因為他是不同立場的同路人,所以張系國的描寫更為客觀,從另一側(cè)面反映出左翼釣運分子行動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

      無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落寞,左翼保釣分子依舊不曾放棄自己的信念,他們不局限于眼前的得失,而是從長遠的角度來權(quán)衡這場運動,更多的人在后續(xù)寫作中表達“不悔”態(tài)度。中年的李渝執(zhí)筆寫下“投入保釣,當然是義不容辭的”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第92頁。,晚年的劉大任一腔熱血仍在燃燒,“阻止歷史重演,這是一輩子‘人定勝天的我,無可回避的責任!”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第122頁。我們大概就能體悟他們的心情,在這些錚錚言論面前,所謂的幻滅論也便不攻自破。他們的確擁有不悔的資格,因為從長遠影響來看,臺灣社會與青年確因這場運動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改變。

      首先是保釣運動對參與者價值觀的沖擊,人生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這在其文學敘事中有充分體現(xiàn)。保釣運動之前,他們是一群精神上的流浪者,對世事毫不關(guān)心,成日最為在意的便是升學留學加薪享樂。在他們的世界中,除了個人的成功,似乎沒有什么值得承擔的道義。然而,他們并非天生缺少政治的參與力和獻身的行動力,而是自幼成長的臺灣環(huán)境壓抑了他們關(guān)心社會的可能,或拜金或虛榮的表面下,隱匿著一顆亟待點燃的心,而保釣運動正是點燃他們責任意識的火薪。釣運分子文學敘事中最為反復出現(xiàn)的是一個個經(jīng)歷過保釣洗禮、從而脫胎換骨的青年形象,比如《昨日之怒》里的王亞男、金理和、施平,《返鄉(xiāng)》中的純子,《當下四重奏》里的簡云松等。以《昨日之怒》中的王亞男為例,大概可以直觀透視保釣運動對臺灣青年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曾經(jīng)小資的她奢侈虛榮,結(jié)婚禮物是一顆大鉆戒,三串鉆石項鏈,專門飛到碧瑤渡蜜月。保釣發(fā)生后,她似乎一夜之間發(fā)生改變,“從此不施脂粉,每天穿著樸素的衣服”張系國:《昨日之怒》,第178頁。,住進陳舊公寓,那里路燈半舊、垃圾成堆;棲身之地,擁擠不堪,客廳廚房睡房同在一個空間,睡的是僵硬的鋼絲床,吃的是冷凍包子。保釣發(fā)生前,表哥失業(yè),她漠不關(guān)心,只顧自己享樂;保釣發(fā)生后,她參加集會,關(guān)心社會,奉獻自己。保釣發(fā)生前,她選擇丈夫的唯一標準是有錢,她的前夫在飛機公司工作,會炒房炒股,富有卻自私。參與保釣后,她不再被物質(zhì)生活所吸引,毅然離開了多金的前夫,愛上了精神上能點亮她、物質(zhì)上卻一無所有的保釣分子葛日新,攜手并肩投入保釣運動。

      而李渝小說《返鄉(xiāng)》同樣屬于這樣的成長故事。闊別臺灣十年,回鄉(xiāng)的“我”去探訪老同學純子。在我看來,名校畢業(yè)的生物學博士,肯屈就在一所“卑微的鄉(xiāng)村農(nóng)?!崩钣澹骸赌嵌涿月返脑疲豪钣逦募?,第32頁。,一定有什么浪漫故事在其中。老友的相聚快樂輕松,敘舊與當下閃回穿插。從小學業(yè)優(yōu)秀的她,臺大畢業(yè)后赴美國留學,一直備受同學仰視。然而在美國卻頻遭“滑鐵盧”——男友背叛、讀博失利,心灰意冷的她破罐子破摔,變成“幾近放浪”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第33頁。的女子,直到純子參加保釣運動,這種頹靡的狀態(tài)才日漸改變,心中的那股熱流終于導入正途。因為保釣,她研讀起近代史;因為重拾勇氣,她念完了生物學博士;因為保釣熱情的催使,她回到臺灣,以自己的所學服務于故土,“只要有決心,每一個地方都是一個戰(zhàn)場”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第42頁。保釣運動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是它帶來的影響一直在純子身上延續(xù)。對于純子而言,參與這場運動是改變命運的行動,也是她從“放蕩生活”轉(zhuǎn)為鄉(xiāng)村教師的緣起?!叭绻麤]有它的沖擊,純子也許早成一名教授或高級研究員,定居在美國某處,將故鄉(xiāng)給她的培養(yǎng)和熱情獻給了異國。這樣做也有長遠的意義,然而此刻這教室內(nèi)百多張純樸的臉后的期待不就落空了么?”李渝:《那朵迷路的云:李渝文集》,第43頁。李渝以純子的經(jīng)歷大寫“青春無悔”,她想告訴我們,保釣運動并未遠去,它的精神還在,影響深遠,那些經(jīng)歷保釣而重拾信仰的青年人,都將釋放出更大的價值和意義。

      保釣運動除了在參與者身上留下精神痕跡,釣運分子對后來人的影響也不可小覷?!队衩滋镏馈分械摹拔摇弊穼ぶ愊降墓适露?,陳溪山投身保釣運動的義無反顧,瓦解了“我”的犬儒和冷漠,心中蟄伏的對臺灣的熱愛日漸蘇醒,他鄉(xiāng)再好也是異國,于是“我”離開美國,回到故土臺灣?!蹲蛉罩防锏尼炦\分子施平,因運動的失敗而陷入宿命論的悲觀,失去生活激情,在一家報刊做著碌碌無為的記者,在葛日新“能夠回去,就回去做事”張系國:《昨日之怒》, 272頁。的鼓勵下,最終選擇了離開美國,立志成為臺灣的守護者,“我愿意永遠守望著我的老家……有危險發(fā)生了,我會呼喊,讓他們知道。我會永遠盡力保護著他們”張系國:《昨日之怒》,第288頁。;而一直在臺灣做生意討生活的陳澤雄,在與保釣分子葛日新的接觸中,開始了解釣運歷史,也慢慢從政治冷感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成為關(guān)心社會的人;有意思的是,陳澤雄的改變還影響了老友金理和,這個一向行事冷漠寡淡的人,“變得憤世嫉俗,動不動就批評這個,批評那個”張系國:《昨日之怒》,第177頁。,在其“憤世嫉俗”的背后是他的冷漠在漸漸驅(qū)散。保釣運動在人們心上留下的痕跡,帶來的積極意義,除了愛國主義的民族情結(jié)被重新點燃,保釣對臺灣造成的最大影響還在于其“反壓迫”的運動性質(zhì),這對于當時沉悶無聲的臺灣社會而言,無異于開啟了一種“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洪三雄:《對學校開刀,向社會進軍》,《臺大法言》(報刊),1971年9月5日。的可能。

      歷史的復雜程度本就不可理性審度,猶如張愛玲所形容,就像一次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場打出的混沌世界,而人們可以感知體悟到的不過是一瞬的澄清張愛玲:《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48頁。面對歷史,“春秋筆法”言簡意賅,但有時文學世界感性理性的互相角合亦有魅力。觀照保釣分子精神探索的文學敘事,在抽絲剝繭中完成歷史碎片的拼湊,從既往與現(xiàn)實的交鋒中找尋精神連接所在,并從中汲取反觀現(xiàn)實臺灣病癥的力量。正如華人學者龔忠武所言,“回過頭來看‘保釣,其意義除了群島的主權(quán)歸屬外,還具有當代臺灣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它是臺灣思想界對于‘冷戰(zhàn)思維和‘反共意識形態(tài)的首次詰問和批判,堪稱一次深刻的海外華人的文化思想運動”龔忠武:《哈佛的激情歲月——保釣與我,我與保釣(1971—1975)》,收入龔忠武、王曉波、陳映真等編《春雷之后——保釣運動三十五周年文獻選輯》(一),臺北:人間出版社,2006年,第646頁。在總結(jié)左翼保釣分子文學敘事主題的過程中,一代臺灣青年精神面貌也隨之展露,他們曾經(jīng)的行動與獻身必將通過時間之河流傳至今,為后冷戰(zhàn)時期抵抗“文化臺獨”和“文學臺獨”的不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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