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在過去,在鄉(xiāng)下,在農(nóng)家,一盤石磨必不可少。那是光陰的重心,日子圍繞著它才能轉(zhuǎn)出滋味,才能叫作日子;那是一個家庭從饑餓向溫飽、從生存到生活轉(zhuǎn)化的象征,是糧食從直接顆粒食用到粉質(zhì)花樣的進(jìn)步和提升;像是一桿秤,稱量出日子的酸甜苦辣,默默地同甘共苦,從不外傳。
殷實(shí)的人家,石磨沒多少歇息的工夫,三天兩頭地磨。一會兒是米,一會兒是麥,一會兒是玉米,還有黃豆,隨著研磨的東西不同,鍋灶上飄散出不同的香味。
清貧的人家,石磨大多是沉默的,更多的時候不當(dāng)石磨在用,各類的雜物堆放其上,連石磨自己也忘了自己的角色和定位。
沒有一盤石磨的人家,是被人瞧不起的,似乎停留在原始社會,肚子都未必能飽。可見這家人的能耐,連養(yǎng)活一家老少都難。
操作石磨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相對于家庭主要勞動力的青壯年,老人和孩子屬于閑人,最適合耗費(fèi)時間最多最長的石磨。不用急,不用慌,也不需要太大的力氣,慢慢地推動磨扇周而復(fù)始地轉(zhuǎn)動就行。不是等米下鍋,這頓吃不上就到下一頓,沒誰催,也沒人急。石磨在轉(zhuǎn),就是人丁興旺,就是生氣,就是希望。就像煙囪里冒出來的煙,時間的長短就是無聲地炫耀。
推磨這事兒,急也沒用,急性子也會被磨成慢性子。磨,是培養(yǎng)性子的好工具。就像天上的太陽,自有它的出行時間表,沒人能左右和控制。世上的光陰也是,再急,不會走在時間的前面;再拖,不會落在時間的后面;一起出生就會一起衰老,自始至終是同樣的年歲。早衰和早死,是勞累的結(jié)果,是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怪不得光陰?!懊凶⒍ò烁衩?,走遍天下不滿升?!边@就是命。
石磨在轉(zhuǎn),圍繞著嘴在轉(zhuǎn),日月在轉(zhuǎn),世上萬物都在轉(zhuǎn)。糧食吃進(jìn)了嘴里,經(jīng)過腸胃的消化,排出糞便,又肥了田地,田地再長出莊稼。水熱了,變成蒸汽上天,遇冷又降落成為雨,再冷就是雪和冰,冰受熱還原為水。所有的生命都活在大地上,在地上出生,長大,衰老,死亡,再埋到土里。從土到土,沒有誰能夠例外的輪回。
石磨是沉重粗糙的,如同那個年代的農(nóng)家生活,一樣的沉重和粗糙。所謂殷實(shí)和清貧,針尖大的差別,不細(xì)瞅根本看不出來。生活的壓力,像盤磨壓在身上,沒法輕快起來,只能慢慢地磨和挪。
初打的石磨最為沉重,磨多了久了才會順暢。人也是如此,才結(jié)婚的兩口子,性子火暴,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不是打就是鬧,打多了鬧多了,也傷多了皮多了,學(xué)會了忍和讓。過日子,就那么回事,再打再鬧,日子還得過,火氣便漸漸地消了跑了,就是個到老的伴兒。家與家,戶與戶,人與人,也是如此,什么愛,什么恨,總有消散的一天,總能過成平常的日子。把平常的日子過好了,就叫活明白了,沒白活。
再窮再苦的人家,都想盡辦法擁有一盤石磨。石磨放在那兒,心才定,日子才叫日子。即使只是放著,總有用上的一天。只有不會過日子的人家,對石磨的有無才抱著無所謂態(tài)度,觍著臉皮,東家求一次,西家求一次,身子都比別人矮。
磨著磨著,老的老了,小的又冒出來,石磨還在轉(zhuǎn),天上的太陽和月亮也還在轉(zhuǎn),糧食和草木也是,一茬茬的,無窮無盡,周而復(fù)始。
石磨瘦了,日子肥了,光陰依舊,歲月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