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棒槌一兩銀

陳志國

大清乾隆年間，南陽府鎮(zhèn)平縣有一個山里漢子叫錢寶山，雖然名字起得挺富態(tài)，其實窮得叮當(dāng)響，他平時依靠鏇棒槌、賣棒槌維持生計。

這天，錢寶山推著一車棒槌游鄉(xiāng)叫賣，直到上午，也沒有賣出一根，肚子餓得直叫喚。他推著沉重的小推車，“吱吱扭扭”上土坡。恰好這時，鎮(zhèn)平知縣熊洪九的官轎路過此地，一個長著三角眼的衙役，大罵錢寶山不知回避，說著順手一推，把小車推到溝底。溝底恰好有個算命先生路過，躲閃不及，算命的招牌也被撞飛到路溝里。錢寶山與算命先生正不知所措，“三角眼”仍不罷休，借口經(jīng)商得交賦稅，順手牽羊拿起掉在地上的的一捆棒槌塞進官轎，又對轎內(nèi)人嘀咕了一句，一干人揚長而去。

錢寶山趕緊幫算命先生撿起招牌，連聲說對不住。算命先生沒有搭理錢寶山，兩眼噴火般地盯著官轎看，直到官轎走遠，才搖頭長嘆了一聲。見錢寶山正推車上坡，算命先生急忙上前搭把手，幫他把小車推上去。二人坐下休息，錢寶山不住地作揖道謝：“大哥受累，多謝大哥！”

聽到錢寶山連聲稱呼自己“大哥”，算命先生愣了一下;又聽說對方名叫“錢寶山”，算命先生更是一臉驚奇。接著他眼珠一轉(zhuǎn)，一定要與錢寶山結(jié)拜為兄弟。哥倆坐下親切地嘮嗑兒，錢寶山不住地長吁短嘆，說家中除了老婆孩子，還有八十歲的瞎眼老母，一家人靠自己賣棒槌艱難度日，如果今天賣不出一根棒槌，全家老少就得挨餓受罪。

算命先生表情凝重地聽完錢寶山的訴說，微微一笑，說要為錢寶山相面，看看他的財運。他在錢寶山臉上左看右看，忽然面露喜色，說錢寶山印堂黃明，是要生財?shù)拇蠹唷ｅX寶山哪里肯信，直說算命大哥休要取笑。自己祖祖輩輩都是受罪受窮的命，只要一家人沒病沒災(zāi)，自己多賣幾根棒槌，能填飽肚子就算是燒高香了！

算命先生繼續(xù)搖頭晃腦地說：“非也，非也，賢弟你時來運轉(zhuǎn)了！有道是‘紫氣東來，明日你可推車前往正東方向，到縣城內(nèi)去賣棒槌，每根棒槌再裹上一道紅紙條兒，圖個吉利，我保你一定鴻運當(dāng)頭，棒槌賣得一個也不剩！”錢寶山疑惑地問算命大哥：“那能中？再說縣城里地方大，大哥你再算算，我到啥地方叫賣最好？”

算命先生又為錢寶山看過手相后，搖頭晃腦地說：“我觀賢弟手相，但見無名指太陽丘下之紋路，罕見地向相鄰?fù)列乔痖_叉?！嬲?，與‘察同音也，明日賢弟可到縣察院門前叫賣，包你生意興?。　?/p>

算命大哥的話，聽得錢寶山一頭霧水。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察院門前豈是百姓隨便去的地方？在當(dāng)官的眼皮底下叫賣，這不是在老虎屁股上蹭癢么？見錢寶山猶豫，算命先生又神秘地對錢寶山耳語：“只要賢弟明日站在察院門前，把‘錢寶山三個字顛倒過來大喊三聲，就一定會時來運轉(zhuǎn)！”錢寶山將信將疑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錢寶山半夜就起床上路，推著一車棒槌緊跑慢趕，才在近午時分趕到察院門前。察院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只官轎就停了一大片！錢寶山看到來往進出的人們，個個肥頭大耳、衣服光鮮，都不像是買棒槌的主兒。又見把守察院門口的衙役個個虎背熊腰，兇神惡煞，他心里就有點發(fā)怵！但是，既然算命大哥說自己已時來運轉(zhuǎn)，那就試試吧。于是，他壯起膽兒吆喝起來：“棒槌，賣棒槌啦……”

那個三角眼衙役看見錢寶山，以為昨天自己順手拎了一捆棒槌，錢寶山心懷不忿，故意到察院門前找茬兒！他大喝一聲：“反了天了！察院門前豈是你這等販夫走卒叫賣的地方？我讓你小子藐視官府！”說著便掀翻小推車，滿滿一車的棒槌咕嚕咕嚕滿街亂滾。

錢寶山傻眼了，他想，莫非那位算命大哥是在忽悠自己？猛然間想起大哥昨日說過的話，就放開喉嚨，把自己的名字顛倒過來大喊三聲：“山寶錢、山寶錢、山寶錢！”

察院門前所有的人聽了都一愣：今日是欽差單保謙大人在察院為自己祝壽，單大人的名諱豈能是別人隨便呼叫的？這個窮小子真是狗咬石匠——找著挨錘！兩個衙役上前扭住錢寶山的雙手，“三角眼”掄起一根棒槌就要揍錢寶山。正在這時，察院大殿里走出一位欽差大人的隨從，快步穿過廊房，站在察院大門前高聲叫道：“單中堂口諭，恭請單大人的結(jié)拜兄弟錢寶山入內(nèi)，有請！”

錢寶山見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便應(yīng)聲上前與欽差大人的隨從套近乎。大門內(nèi)外的官員、差役又是一愣：糟啦，這賣棒槌的漢子竟然是單大人的結(jié)拜兄弟！大家都慌了神，七手八腳地幫忙撿棒槌、推車子，簇擁著錢寶山進了察院大門。錢寶山萬萬想不到，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喊，竟然有這么大的威力！

進了察院，錢寶山猛一抬頭，忽然看見一身官服的算命大哥出現(xiàn)在大殿門口，正在沖他點頭微笑！錢寶山一看，連忙跪倒在地，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小民有眼不識金鑲玉，冒認官親，請大……大老爺恕罪！”

算命大哥急忙拉起錢寶山，一臉不高興地對他說：“哎！大哥就是大哥，咋又喊成‘大老爺啦？”這時，才有人告訴錢寶山，他的“大哥”不是別人，就是奉旨巡查的欽差大臣單保謙大人！

單保謙捋著胡須哈哈大笑：“單某在朝為官幾十年，聽到的稱呼盡是‘大人‘老爺，昨日聽到有人呼喚‘大哥，倍覺親切，就與老弟結(jié)為兄弟。今日老弟又專門把棒槌套紅為單某祝壽，謝謝啦！”說著，單保謙拿出一兩紋銀，說“要為兄弟發(fā)發(fā)市”，率先買了一根棒槌。眾人見狀，也紛紛效仿，都拿出一兩紋銀來買棒槌，借以討好欽差大人。不一會兒，一車棒槌就被買光了，錢寶山拎著沉甸甸的銀子，不知說什么好。

接著，壽宴開始，單保謙拉著錢寶山坐在自己的身邊，也就是熊知縣本該坐的位置上。熊知縣沒有位置坐，正傻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忽聽單保謙怒喝一聲：“來人，將犯官熊洪九拿下，摘去頂戴花翎，交刑部議處！”

熊知縣被押了下去，三角眼衙役也被重打四十大板趕出衙門。整個宴會大廳猶如發(fā)生了一場強地震：參加宴會的大小官員不知熊知縣所犯何罪，個個膽戰(zhàn)心驚，都害怕下一個被拿下的是自己！

單保謙虎著臉，并沒有馬上宣布熊知縣的罪行。越是這樣，大家心里越不踏實：長期與熊知縣“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子”，誰身上沒有幾處污點子？直到廚房開始上菜時，眾官員一顆懸著的心方才踏實。大家心想，朝廷大員請客，宴席上必是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誰知道菜端上來以后，大家都傻眼了：只見席面上只是蘿卜白菜，外加一盤豆腐。眾官員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單大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宴席上也沒有酒水，單保謙高高舉起一杯白開水，說要以水代酒，敬各位官員一杯，感謝大家買棒槌，周濟了自己的小兄弟。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要大家抬頭觀看大廳里懸掛的一副楹聯(lián)：

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

期寸心無愧，不鄙斯民。

眾人正在體會楹聯(lián)的含義，就聽單保謙又向大家說明：其實今天不是自己的生日，是自己為了周濟窮兄弟，才謊稱過生日的。接著，他在介紹了錢寶山家里的窘境后，沉痛地說：“單某萬萬沒有想到，在乾隆盛世，天下竟還有這樣窮困潦倒的人家！諸位雖然看我單某的薄面，周濟了我的小兄弟，但是全縣究竟還有多少父老兄弟需要周濟？諸位既然為官鎮(zhèn)平，就是與咱鎮(zhèn)平百姓有緣！誠望諸位能如這楹聯(lián)上說的那樣‘不鄙斯民，關(guān)心百姓疾苦，真正做到為官一世，寸心無愧！”

接著，單保謙才向大家說明了嚴厲處置熊知縣的緣由：原來，昨天當(dāng)三角眼衙役將一捆棒槌塞進官轎時，轎簾一掀，單保謙忽然看到，轎內(nèi)竟然露出了一雙女人的小腳，仿佛還聽見“三角眼”向轎內(nèi)女人叫“姐姐”！不是知縣老爺?shù)膬?nèi)眷，何人能坐縣太爺?shù)墓俎I？大清律典明確規(guī)定：嚴禁五品以下官員在自己的任所帶家眷！單保謙又暗訪到熊知縣不但擅自帶家眷長期住在任所，而且欺壓百姓，惡貫滿盈！他安排小舅子“三角眼”進衙門，就是為了瘋狂斂財，魚肉鄉(xiāng)里。熊知縣遭此嚴厲處置，實屬罪有應(yīng)得！

最后，單保謙意味深長地告訴大家，今天要眾官員掏一兩銀子買一根棒槌，還有另一層含義：我們當(dāng)官的，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老百姓身上打板子，但是，如果為官不正，官逼民反，老百姓就會在我們的屁股上擂棒槌！眾官員一聽，一齊叩謝單大人的教誨。大家也明白了單保謙舉辦青菜豆腐宴的深刻含義：一是當(dāng)官要心系百姓疾苦，不能欺壓百姓;二是為官處世要一輩子清清白白。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民間文學(xué)》

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