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娟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關中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126)
地震自古就是中國重大地質災害之一。李約瑟就曾說過:“中國自古以來就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地震區(qū)之一。因此,中國人自然會保存有大量的地震記載,而這些記載現在確實已成為世界各地地震記錄中最悠久、最完整的記錄?!盵1]
本文選擇唐代(618~907)京師地震作為研究對象,原因有二:第一,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地震較為頻繁的一個時期。關于唐代地震的次數,學者們有不同觀點,例如《危機與應對——自然災害與唐代社會》一書第二章“唐代自然災害概況”統計唐代地震次數為76次,又特別說明“不同月份的地震分別算做一次地震,故在總數上有所增加”,在同一頁統計地震次數為81次,同書附錄《唐代自然災害年表(618~907)》地震次數為32次[2]。還有學者認為唐代地震共計96次[3]、62次[4]、97次[注]靳強在2003年發(fā)表的《唐代自然災害問題述略——側重于災害資料的統計與分析》(《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0輯,武漢大學文科學報編輯部,2003年12月,第97-109頁)一文中,統計唐代地震次數為105次;在2012年發(fā)表的《唐代地震災害初探——以兩<唐書>為例》(《江漢論壇》2012年第3期:第47-53頁)一文中,統計為97次。本文認定較晚發(fā)表的觀點為學者最新觀點。等。雖然由于統計原則不同,得出的數據差異很大,但是這些數據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地震頻繁的史實。因此,研究唐代地震具有時段上的典型性。第二,唐代的地震記載在區(qū)域上極不平衡,京師地區(qū)的記載最為詳細。同時,京師所在的關中平原位于鄂爾多斯塊體南緣,新構造運動比較強烈,地震活動頻繁且強度大,《陜西省志·地震志》認為:“地震構造分區(qū)屬華北地震區(qū)中的汾(河)渭(河)強震帶,區(qū)內新構造運動強烈,活斷層發(fā)育,縱橫交錯。”[5]《中國地震》也有類似的表述[6]。因此,京師地區(qū)具有典型的區(qū)域研究價值。
對于唐代地震,學界已有詳細論證[7-9],涉及唐代地震的資料、目錄也很多[10-13]。但是,對于唐代京師地區(qū)的地震,目前研究較少,薛平拴《唐代關中地區(qū)的自然災害及其影響》涉及了京師地震的研究,并統計唐代關中(京師地區(qū))地震26次[14],但并未說明其資料出處及統計原則。
本文研究唐代京師地區(qū)的地震特征,根據新舊《唐書》《唐會要》等相關資料進行統計,地震統計原則有二:首先,研究范圍是京師所在的關中平原,在唐代屬京畿道管轄,范圍與今天的關中地區(qū)有所出入,但基本吻合。史籍明確注明地震發(fā)生地的記載,當無疑問。如無明確記載發(fā)生地,則統計為京師地震。其次,地震次數的認定。地震發(fā)生次數按年計算,一年之中不同月份發(fā)生的地震視為一次,稱為“年次”。
本文在此基礎上發(fā)現:唐代290年間,京師地區(qū)共發(fā)生地震34年次,平均8.529年發(fā)生一次,發(fā)生頻率為0.117次/年,以10年為單位繪制出唐代京師地震年際頻次分布圖(圖1)。
圖1 唐代京師地震年際頻次分布圖
地震活動在時間上的分布是不均勻的:一段時間發(fā)生地震較多,震級較大,稱為地震活躍期;另一段時間發(fā)生地震較少,震級較小,稱為地震活動平靜期。
從圖1來看,10年間震災次數大于等于4次的區(qū)間段有3個,分別是:(1)778~787年,爆發(fā)地震5次,平均每2年發(fā)生一次地震,發(fā)生頻率為0.5次/年;(2)788~797年,爆發(fā)地震4次,平均2.5年發(fā)生一次地震,發(fā)生頻率為0.4次/年;(3)828~837年,爆發(fā)地震5次,平均每2年發(fā)生一次地震,發(fā)生頻率為0.5次/年。
梳理不同皇帝在位期間京師地震年次及爆發(fā)頻次,得到表1。分析表1發(fā)現,唐文宗時期是地震活躍期,14年間爆發(fā)地震6年次,爆發(fā)頻率為0.428 6次/年,唐文宗之后,唐武宗、唐宣宗在位期間,各有1次地震;唐德宗時期次之,25年間爆發(fā)地震9年次,爆發(fā)頻率為0.360 0次/年,唐德宗之前,唐代宗在位期間爆發(fā)3次地震。因此,唐代關中震災發(fā)生明顯存在著兩個高發(fā)時期;第一個高發(fā)時期,從唐代宗到唐德宗時期,42年間發(fā)生地震12次,頻率為0.285 7次/年;第二個高發(fā)期從唐文宗到唐宣宗時期,33年間發(fā)生地震8次,頻率為0.242 5次/年。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高發(fā)期相距僅22年,由此可見唐代中后期是京師地震最為密集的時期。
表1 唐代京師地震年次及爆發(fā)頻次
由于記載較少,很難判斷某一年次的地震為主震還是余震。為研究方便,我們姑且把3年之內爆發(fā)的地震稱為連續(xù)性地震。
從表1地震爆發(fā)的時間可以看出,唐代京師爆發(fā)的連續(xù)性地震偏多。最長的連續(xù)性地震為唐德宗時期建中元年(780)到貞元十三年(797),18年間有9年次地震,其中唐德宗貞元二年(786)、三年(787)、四年(788),連續(xù)3年均爆發(fā)地震,尤其是貞元四年(788),一年之中,正月、二月、三月、五月、八月均有地震,且每月數震[注]《新唐書》卷三五“五行二”載:貞元四年“正月庚戌朔夜,京師地震;辛亥、壬子、丁卯、戊辰、庚午、癸酉、甲戌、乙亥,皆震,金、房二州尤甚,江溢山裂,屋宇多壞,人皆露處。二月壬午,京師又震;甲申、乙酉,丙申,三月甲寅、己未、庚午、辛未,五月丙寅、丁卯,皆震。八月甲午,又震,有聲如雷;甲辰,又震?!?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08頁)《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48頁)也有類似記載。,當為一次大震的綿延余震,這應該是唐代地震最嚴重的一個年份;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四月、五月以及唐德宗貞元十三年(797)七月、十月均有地震,為一年兩震,這也是地震嚴重的兩個年份。其余的連續(xù)性地震還有:唐文宗大和二年(828)至唐武宗會昌十五年(842)間發(fā)生7年次地震;唐憲宗元和七年(812)至元和十五年(820),9年間發(fā)生4年次地震;唐代宗大歷二年(767)至大歷四年(769),3年間發(fā)生3年次地震。
上述4個連續(xù)性地震鏈共包括23次地震,占京師地震34年次的67.65%,可見唐代京師連續(xù)性地震是比較多的。
文獻記錄京師有感的34年次地震,《中國地震目錄:公元前1831~公元1969》中注明烈度、震級的中強震和強震有7次[13]。其余的京師地震,推測為烈度V、震級4.5[5]。
震級是指地震的大小,是以每次地震活動釋放的能量多少來確定的。中國目前使用的震級標準,是國際上通用的里氏分級表,共分9個等級。按照現代地震分級的標準,震級等于或大于6級的地震為強震,震級在4.5至6級之間的為中強地震。表2均為唐代京師中強震和強震,占京師地震總數的20.59%,其中2次強震,4次中強震。
地震烈度表示地震影響和破壞的程度,是在沒有儀器記錄的情況下,憑地震時人們的感覺或地震發(fā)生后器物損壞的程度、工程建筑物的損壞或破壞程度、地表的變化狀況而定的一種宏觀尺度。地震烈度VI度表示地震對建筑物有輕微損壞,VII度以上為破壞性地震,IX度以上房屋嚴重破壞以至倒塌并有地表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XI度以上為毀滅性地震。表2 中有4次地震烈度大于等于VII度,為破壞性地震,次數占唐代京師地震總數的11.77%。
震中是震源在地表的投影點,用經、緯度表示,是地震破壞最強的地區(qū)。表2有6次地震確定了震中位置。其中有2次(唐文宗大和九年、唐文宗開成元年)震中就在唐代京師,均為4.75級地震;唐僖宗乾符六年的4.75級地震,震中在今陜西藍田附近,距離唐代京師36km左右;唐德宗貞元九年的地震震中在今陜西渭南、華縣一帶,是6級強震,烈度VII~VIII,距離京師58km左右;唐德宗貞元四年的地震震中在陜西安康,震級6.5,烈度VIII,與京師直線距離近200km。
地震的破壞性主要通過震中、烈度和震級等指標來衡量。唐代文獻記載的京師地震,其震中距離京師較近,烈度、震級都比較大。京師是唐代政治中心,也是經濟發(fā)達區(qū)域之一,人口和財富均主要集中于此。因此,地震對人身安全、經濟發(fā)展、社會安定的影響也很大,文獻中常見地震“壞廬舍”“壓殺人”的記載。
唐代京師地震的連續(xù)性爆發(fā)及其強大的破壞性,是唐人地震觀形成的基礎。
王子平在《災害社會學》中有關于災害觀的定義:所謂災害觀,是指人們對待災害的基本看法,是一種綜合理性和感性的意識或者觀念。它制約著人們對災害的基本態(tài)度和在災害面前的行為傾向[15]。套用災害觀的定義,筆者界定地震觀就是指人們對待地震的基本看法,是一種綜合理性和感性的意識或者觀念,它是人們在同地震接觸的過程中逐步形成和樹立起來的。具體到唐代,主要表現為唐代人對地震爆發(fā)原因的思考和認識。
表2 唐代京師中強震和強震
地震作為災害的一種形式,直接受到唐人災害觀的影響。唐人對爆發(fā)的各種災害有其總體認識。
1. 災害的天人感應觀
在天人關系方面,古代普遍認為存在著一個凌駕于君主政權之上的“天”,人間帝王只是“天子”,是“天”在人間的代理人。災異的發(fā)生是君主、宰相、大臣等相關人士道德不修、統治系統混亂黑暗引起的,是上天對其在人間的代理人的警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16]。
同樣,唐人認為“王者政失則災,政順則祥”[17]。五行災害表現各不相同,但究其根源,災害總是能與政治的腐敗或不作為聯系在一起,形成一系列因果關系。
《貞觀政要》卷一《論君道第一》所說的“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怒則災害必生”[18]。這說明了災害發(fā)生的原因:君主、臣僚如果不作為,就會招致百姓的怨恨,百姓怨恨就會觸怒神靈,神靈發(fā)怒就必然產生災害。所以,災害發(fā)生的根源在于政治上的不作為。唐懿宗咸通十年(860)也有:“矧復暴政煩刑,強官酷吏侵漁蠹耗,陷害孤煢,致有冤抑之人,構成災沴之氣?!盵19]揭示了災害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暴政煩刑”“強官酷吏”,人禍往往引發(fā)天災甚至加劇天災?!缎绿茣の逍幸弧穼Υ艘灿兴偨Y:“蓋王者之有天下也,順天地以治人,而取材于萬物以足用?!粽涞?,用物傷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則天地之氣沴,三光錯行,陰陽寒暑失節(jié),以為水旱、蝗螟、風雹、雷火、山崩、水溢、泉竭、雪霜不時、雨非其物,或發(fā)為氛霧、虹蜺、光怪之類,此天地災異之大者,皆生于亂政?!盵17]也認為“亂政”是各種災害的根源。
從根源上來說,“災害的天人感應觀”應該認定災害是與人間政治密切聯系的。既然如此,消弭災害就需要君主“修德”“戒懼”,保持政治清明?!敦懹^政要》記載,貞觀八年災異頻出,秘書監(jiān)虞世南在回顧春秋、兩漢、魏晉時期的各種災異之后,提出消弭災異的總體原則是“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具體措施則為“遣使者賑恤饑餒,申理冤訟,多所原宥”[18]。正如《新唐書·五行一》記載:“蓋君子之畏天也,見物有反常而為變者,失其本性,則思其有以致而為之戒懼,雖微不敢忽而已?!盵17]要常懷畏懼之心不敢疏忽,則物必正常,不失本性。
2.災變的自然成因說
隨著人類對自然和社會認識程度的加深,在“災異的天人感應觀”盛行的同時,也有人認為“災變”并非“災異”,災異無常而災變有常,是客觀存在造成的,這就是唐代出現的災變自然成因說。
災變的自然成因說仍是基于陰陽五行的論述,發(fā)展了陰陽五行論中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災變是“陰陽常理”并非“不常之變”,試圖以此來解釋災變的發(fā)生。如在貞觀十一年(637),中書侍郎岑文本在上書中明確指出水災發(fā)生的原因:“水之為患,陰陽常理,豈可謂之天譴而系圣心哉?”[19]認為水患是與陰陽相關的,是“陰陽常理”,而不是“天譴”,同理可以推延至所有災變。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兼太子少師于志寧認為:“按《春秋》,隕石于宋五,內史過曰:‘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自古災變,杳不可測,但恐物之自而,未必關于人事?!盵19]“按《春秋》,隕石于宋五,內史過曰:‘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锕逃凶匀?,非一系人事?!盵17]指出天文災變是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不關乎人事。唐代后期,權德輿寫《論旱災表》,提出:“水旱之沴,陰陽之變,前哲王之所不免?!盵20]意思是說,水旱災害發(fā)生的原因是大自然陰陽失調形成的,是由于自然界陰陽的矛盾變化所致,屬于不可避免的普遍常見的自然現象。
上述岑文本、于志寧、權德輿等人試圖用陰陽的矛盾變化來解釋水旱及天文災變的發(fā)生,指出災變是“陰陽常理”,而且,并“不關乎人事”,凸顯了人們對災變自然形成的認識,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然而,相對于災害天譴說,上述幾人論述的災變自然成因說僅有寥寥數語,并沒有形成系統性理論,也不被時人普遍接受和認可,其影響要小得多。
唐人的地震觀與災害觀相符合,表現為地震的天人感應觀和自然成因觀。
1. 陰陽五行對地震的影響
唐人對地震爆發(fā)原因的思考,并沒有超越前人,仍然認為地震爆發(fā)與陰陽失調、五行混亂相關。侯外廬指出:“陰陽五行的宇宙圖式,本來就具有極度的寬廣性,從陰陽的消長而言,可以解釋時空內的一切變動……在每一系統的相應性上含有無限的比附性的可能?!盵21]
陰陽失調導致地震。地震,顧名思義是大地的震動,在古人陰陽觀念中,天為陽地為陰,“京房《易傳》曰:‘其震,于水則波,于木則搖,于屋則瓦落,大經在辟而易臣,茲謂陰動?!盵19]地震是“陰動”,陰陽失調是地震的直接原因。陰陽失調,主要表現為“陰盈”“陰迫”“陰盛”:“《春秋》災異,先書地震、日蝕,惡陰盈也?!薄瓣柗荒艹?,陰迫而不能升,于是有地震?!盵19]“陰盛而反常則地震?!盵17]
五行混亂則“木火金水沴土”,也能導致地震。五行相生相克,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在五行中,地為土,如果五行混亂,金木水火都來克土,就會發(fā)生地震。西漢劉向就是這樣解釋地震的原因:“金木水沴土,地所以震?!盵19]《新唐書·五行二》將地震記錄于“木火金水沴土”條目下。[17]貞元四年(788)是地震較為嚴重的一年,唐德宗認為:“蓋朕寡德,屢致后土震驚,但當修政,以答天譴耳?!盵19]言下之意地震是“后土震驚”導致的。
2.地震天譴論
唐人既然認為地震爆發(fā)與陰陽五行相關,則必然出現天人感應,將陰陽五行與君臣政治關聯起來。天為陽地為陰,君為陽臣為陰,男為陽女為陰,華為陽夷為陰,動為陽靜為陰,等等。地與臣、女、夷、靜等相對應,地動則與臣強、后妃專恣、以夷犯華等政治事件聯系起來,由此上升為地震天譴論。
前述《舊唐書·五行志》引《易傳》,在論述地震為“陰動”之前,有“臣事雖正,專必地震”的說法,隱約指出大臣專政會導致陰陽失調。唐高祖時“陰盛而反常則地震”的論述之后,也有“故其占為臣強,為后妃專恣,為夷犯華,為小人道長,為寇至,為叛臣。”[17]明確將陰陽與政治緊密聯系。唐高宗初年晉州屢震,侍中張行成曰:“天,陽也;地,陰也。陽,君象;陰,臣象。君宜轉動,臣宜安靜。今晉州地震,彌旬不休,臣將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且晉州,陛下本封,今地屢震,尤彰其應。伏愿深思遠慮,以杜其萌?!盵19]明確將地震與“女謁用事,大臣陰謀”關聯。
既然地震成因是由于上天譴責君主失德,那么,作為“陽”的君主要擔負起陰陽失調的責任。所以,唐高宗謂侍臣曰:“朕政教不明,使晉州之地,屢有震動?!薄半拗団叽笪唬滩幻?,遂使晉州之地屢有震動。良由賞罰失中,政道乖方。卿等宜各進封事,極言得失,以匡不逮?!盵19]唐德宗也有“蓋朕寡德,屢致后土震驚,但當修政,以答天譴耳”的論調[19]。唐憲宗元和七年的京師地震,宰臣李絳評價曰:“昔周時地震,三川竭,太史伯陽甫謂周君曰:‘天地之氣,不過其序。若過其序,人亂也。人政乖錯,則上感陰陽之氣,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升,于是有地震?!挚鬃有蕖洞呵铩?,所紀災異,先地震、日蝕,蓋地載萬物,日君象,政有感傷,天地見眚,書之示戒,用儆后王。伏愿陛下體勵虔恭之誠,動以利萬物、綏萬方為念,則變異自消,休征可致?!盵19]指出地震是上天的警示。
這些帝王失德導致天降地震的論述,符合唐人對災害的總體認識——災害天譴論,其固定的認知模式為:君主“人政乖錯”-陰陽五行失調-“天地見眚”上天示警-發(fā)生地震-君主修政“體勵虔恭”-“變異自消,休征可致”,形成系列的因果關系。
當然,在“天人感應”占主要地位的情況下,樸素唯物主義仍舊顯示著它頑強的生命力。唐代也有著人在地震面前的人定勝天觀念,最為突出的是柳宗元的觀點[22]。
柳宗元在評論《國語》中記載的周幽王二年“三川皆震”時說:“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與陽者,氣而游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峙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為我設?彼固有所逼引,而認之者不塞則惑?!翘乩掀哉咧疄橐玻q足動乎物,又況天地之無倪,陰陽之無窮,以鴻洞膠葛乎其中,或會或離,或吸或吹,如輪如機,其孰能知之乎?”山川不過是天地自然的產物,陰與陽都是天地間流動的氣體。它們動靜聚散,不與別人商議;它們沖突、枯竭、崩裂、殘缺,也不為別人設置。柳宗元用“元氣論”解釋地震,把山川萬物與陰陽變化均看作自然運動,與人事政治不相關,也不是為了警示而產生的。這是當時對地震最科學的解釋。
柳宗元還批駁了伯陽父的天人感應論調。周幽王二年“三川皆震”,大夫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失而在陰,源必塞。源塞,國必亡。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這是非常典型的天人感應論,陰陽失序而導致地震,最終導致國亡。柳宗元反駁說:“且曰:‘源塞,國必亡?!朔ω斢?,不亡何待?’則又吾所不識也。且所謂者天事乎?抑人事乎?若曰天者,則吾既陳于前矣;人也,則乏財用而取亡者,不有他術乎?而曰是川之為尤!又曰‘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愈甚乎哉!吾無取乎爾也?!盵22]柳宗元認為,地震是自然現象,是“天事”;如果說地震是“人事”,導致經濟困乏、國家滅亡,應該有其他的方法阻止經濟倒退。
有唐一代,地震的自然成因觀并不盛行,僅有柳宗元有相關的論述。
地震是極其復雜的一種自然現象,即使在科學技術十分發(fā)達的今天,也很難做到準確預測和預報,在科技不發(fā)達的唐代則更加困難。翻檢史籍,我們發(fā)現唐代已經出現了一些對地震的研究或構想,均與天文觀測有關。
1.地震的監(jiān)測機構與觀星測震
人們在試圖了解和應對地震的過程中,逐漸完善其地震構想,其中重要的一個方面(或者是記載較多的一個方面)就是對天象與地震關系的構想。
唐代沒有專門監(jiān)測地震的機構,地震的監(jiān)測工作由天文機構司天監(jiān)(太史局、渾天監(jiān)等名稱幾經改易)兼管。司天監(jiān)的職責,《新唐書·百官志》曰:“監(jiān)掌察天文,稽歷數。凡日月星辰、風云氣色之異,率其屬而占?!盵17]《舊唐書·職官志》“司天臺”條也有類似的記載。從這職責記載,很難看出天文機構與地震監(jiān)測的關系。然而,《唐會要》卷四十二有:貞元十三年(797)“七月乙未,司天監(jiān)奏,今日午時地震,從東來,須臾而止”。翻檢史籍,這應該是唯一一條監(jiān)測機構關于地震報告的記錄。
唐人實現地震構想的手段主要是觀星測震。觀星測震主要依據星辰的運行方向、運動速度、所處位置、亮度、顏色以及彗星運動、日食月食等天文現象來預測地震的方法。這需要天文機構長期的觀察、記錄,對應天象變化與具體地震的時間關系,總結其中的聯系,以致上升至理論層面。
2.唐人的地震構想
撰寫于唐代的《晉書》和《隋書》,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唐人對天象與地震關系的構想?!稌x書·天文志》和《隋書·天文志》均有四條觀星測震的信息,記載基本相同。以《晉書·天文志》為例,天象與地震的關系主要有二:某些具體星辰位置的變化,可以導致地震。“北極五星……其西河中九星如鉤狀,曰鉤星,直則地動”,“天紀九星,……散絕則地震山崩”,“鉤鈐間有星及疏坼,則地動河清”,“辰星……在于房心間,地動”;某些星辰亮度的變化,也可以導致地震?!俺叫恰S而小,地大動?!盵23]
天象變化與具體地震相聯系的記載,見于新舊《唐書》。新舊《唐書》分別成書于五代、北宋,依據唐代原始記錄成書。書中的相關記載,雖然與作者的認識有關,但既然依據唐代的原始記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人對地震與天象關系的認識。新舊《唐書》對天象與地震關系的記載只有5條,見表3。
唐人的地震構想與西漢時期相比,有了較大進步。根據筆者的研究,西漢時期,據以測震的星象已相當廣泛,除常見的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運行方向、運動速度、所處位置、亮度、顏色等之外,還有客星(新星或超新星)、彗星、流星等少見星象,日食、天裂等現象也都成為預測地震的依據。同樣,西漢時人認為地震也可引起天象的變化。西漢京師地區(qū)的地震,有9次記載了天象與地震的相互影響,包括天裂、日食、星辰位置的變化、星辰亮度的變化等,可以說是西漢時人對地震與天象之間關系的認識[24]。西漢時期京師地區(qū)9次地震被認定與天象有關系,占總體地震的9/25=36.00%,唐代記載的與天象有關聯的地震5次,占地震總數的5/34=14.70%。這說明唐代人們可能已經不太認可天象與地震的關聯。同時,西漢時期天象與地震的相互影響,涉及天裂、日食、星辰位置的變化、星辰亮度的變化等,但是在新舊《唐書》記載中,與地震相關的主要是星辰位置的變化(包括“星孛于紫微”“熒惑……去房星二尺所”“熒惑……入氐”“熒惑、歲、鎮(zhèn)三星聚營室”)和星辰亮度的變化(包括“熒惑有芒角”“太白晝見”)。西漢時期記載的天裂、日食等地震的影響,在唐代不復見于記載。
表3 唐代地震與天象關系的記載
唐人在前代的基礎上,重新構建了天象與地震的關系:與地震有密切關系的是某些具體星辰運動和亮度的變化,其他星象變化不能夠引起地震。
由于文獻資料較少,我們無法深入分析唐人對地震的整體認識,只能廓清唐代人對地震爆發(fā)原因的構想。相較于漢代,唐人的地震觀有了很大進步。同時,陜西關中平原是地震活動頻繁的區(qū)域之一,研究唐代京師地震的特征對關中平原地震預測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