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即喬納森·斯賓塞Jonathan D. Spence)是美國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其專長是中國史研究,著有《康熙與曹寅》、《改變中國》、《康熙》、《王氏之死》、《大汗之國》1等關于中國的著作。他以獨特的文風稱著,文筆生動,善于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書寫歷史,因此其著作的影響不僅局限于史學界,在大眾之中也有很大影響。在本文中,我想重點談一談其著作《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The Chans Great Continent: China in Western Minds)所塑造的中國形象。
質疑《馬可波羅游記》中關于中國的記述
史景遷將《馬可波羅游記》(又譯《馬可波羅行紀》)稱為“西方世界第一本主要討論中國的書”。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其實,在《馬可波羅游記》之前,已經有內容是主要討論中國的書了,比如《中國印度見聞錄》、《柏朗嘉賓蒙古行紀》、《魯布魯克東行紀》等。2史景遷對于《馬可波羅游記》的這一認定(“西方世界第一本主要討論中國的書”),無疑強化了當代西方讀者關于此書在中國形象塑造方面的重要性的想象。根據史景遷的分析,《馬可波羅游記》中的古代中國有著仁厚的獨裁統(tǒng)治,幅員遼闊,禮儀繁冗,貿易繁榮,高度都市化,商業(yè)往來獨出心裁,作戰(zhàn)方式落后。3史景遷肯定了該書對于中國的生動描述,肯定了它對西方讀者產生的深遠影響。
但是,千萬不要因此而以為史景遷對《馬可波羅游記》有什么源自于主觀情感的特殊推崇。實際上,史景遷并沒有簡單地復述馬可波羅關于中國的描述。他在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馬可波羅游記》中對中國的記載是真是假至今仍是個謎4,“不僅模糊,而且問題百出”5。他認為,該書中“摻雜了待證實的事實、信手得來的資料、夸大的說法、虛偽的言辭、口耳相傳的故事以及不少全然的虛構”。6現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一般認為馬可波羅于1275年達到中國,史景遷也認為,所有證據顯示馬可波羅不可能在1274年前到達中國。在《馬可波羅游記》中有一段關于忽必烈圍攻襄陽的記載,根據其他更可信的史料記載,襄陽圍攻戰(zhàn)于1273年便結束了。但史景遷發(fā)現,現存有些版本的《馬可波羅游記》書中有關于馬可波羅及其父親、叔叔都在襄陽圍攻現場的記述。史景遷指出,在一份早期手稿中,這段記述中并沒有提到馬可波羅,這說明,后人在編輯此書時,可能刻意將馬可波羅的名字加入,以期使故事更加生動。7這個問題足以使讀者對《馬可波羅游記》中對中國的描述的真實性產生懷疑——至少如今的讀者們會認為不可全信。
不過,作為在歷史上長期存在并產生深遠影響的文本,《馬可波羅游記》中關于中國的描述盡管可能存在不實或夸大的部分,但是它對西方人和世界歷史的影響卻是真實發(fā)生的,最為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它對哥倫布的影響。史景遷指出,現存的馬可波羅的第一批印刷成書的作品,采用的是1300年代的拉丁文手稿,于1485年出版。他認為,“哥倫布展開1492年的探險前,想必已熟知該書內容”,哥倫布大約在1496年后,曾經訂購了此書,“并且在當時或在日后,于書頁空白處下了近百個眉批”,“特別對幾個看來頗有潛力的中國城市做了記號,其中包括揚州和杭州”。 8
對天主教時期的文獻中關于中國記述的研討
史景遷在《大汗之國》中對于西方中國文獻的討論,從馬可波羅時期很快跳躍到了天主教時期。他指出,13世紀40年代黑死病在歐洲蔓延、蒙古王朝1368年滅亡以及奧斯曼伊斯蘭教勢力在近東地區(qū)興起,這三大因素阻斷了歐洲與中國的接觸。他認為,明朝永樂年間中國在海上開辟的航線也因14世紀40年代的經濟因素而宣告中斷,直到十六世紀初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通過海路來到中國,“新一波關于中國社會及政府的信息開始流向歐洲,并持續(xù)二百年之久”。9
在對此后二百年的西方關于中國文獻的討論中,史景遷重點考察了加萊奧特·佩雷拉、克路士、約翰·曼德維爾、平托、利瑪竇、閔明我等人的著作。他并沒有簡單地做出判斷,說這些文獻中的中國形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簡單的判斷顯然不是他的目的。通過對這些文獻的討論,他試圖揭示這些文獻對于中西交流的深刻意義,以及一些西方中國觀念(不僅包括真知也包括謬誤)的來源或可能的來源。
葡萄牙人加萊奧特·佩雷拉和他的記述在史景遷的書中,得到了頗為引人注目的強調。史景遷認為,加萊奧特·佩雷拉在1553年至1561年間寫的一份報告拓展了西方人認知中國的層面。加萊奧特·佩雷拉的報告記錄了其個人經驗、中國習俗和政府概貌,于1561年進入果阿(Goa)的耶穌會書院,經抄錄傳到歐洲,成為耶穌會士印度傳教團年度報告中的附錄,隨后出現意大利文和英文譯本。史景遷認為,這份報告是“繼馬可波羅之后西方第一份由非神職人員寫出的報道”。10
史景遷對于該報告中的分析深具啟發(fā)性。他留意到了佩雷拉的敘述中,有關于中國城墻上沒有大炮的記載,并說訓練有素的歐洲軍隊必可輕易征服中國。就這一記載,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在西方靠工業(yè)革命崛起后,它必然激發(fā)了西方一些政治家、冒險家侵入中國的欲望。史景遷還注意到,在佩雷拉的報告中,認為中國人不重視宗教信仰。盡管史景遷沒有明確指出佩雷拉的這一記錄是西方人關于中國人不重宗教信仰的觀念的來源,但是我們不可否認,這一判斷對于激發(fā)耶穌會士傳教使命會有一定的作用。我們如今可以看到,在此后的耶穌會士關于中國的文獻中,有大量關于中國人的信仰的研討。
實際上,后來的利瑪竇等人為了達到傳教的目的,試圖在中國的儒家思想中尋找出與天主教教義相類似的因素。因為這個原因,西班牙多明我修會教士閔明我對利瑪竇為代表的耶穌會士提出了嚴重的指控,聲稱“異教徒成了基督教的導師”。11盡管閔明我在傳教方法上指責耶穌會士,但他對于中國的贊美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史景遷從閔明我的著作中引用了不少夸贊中國的文字。有意思的是,史景遷還從閔明我的作品中發(fā)現,閔明我說中國人善于模仿,并因此擔心中國人會運用這種能力打垮西方的出口貿易。12
史景遷注意到,馬可波羅和佩雷拉所遺漏的關于中國人生活的三個重要部分——纏足、中文的特色以及飲茶——被多明我會修士克路士在其作品中一一補上。史景遷指出,佩雷拉和克路士在他們的中國故事里加了許多新內容,然而他們與二十五年前的馬可波羅和鄂多立克修士有著許多相同的商業(yè)及宗教觀點。13
史景遷花了不少篇幅分析和討論了十六世紀中期葡萄牙冒險家兼小說家平托的作品。平托曾經去過遠東,到過暹羅、緬甸和日本,但是否去過中國則值得懷疑。平托最著名的作品叫《游記》(Peregrinations),該手稿1578年完工,在作者去世三十年后的1614年才出版。史景遷注意到,在平托長達520頁的手稿中,有大約120頁的篇幅是敘述中國之行的,其中細節(jié)全部取自佩雷拉及克路士之書。史景遷特別指出,平托盡管引用了佩雷拉和克路士的作品,但是,“他通常不遵循這兩位作家的嚴謹寫作風格,而自行發(fā)展出輕佻的語調”。14史景遷引用了一段平托的文字,指出平托以其荒誕夸張的文字稱中國人吃“白鶴、鴇、鴕鳥、鹿、黃牛、水牛、貘、犛牛、馬、老虎、狗、狐貍,以及世界上所有種類的動物”。15這可能是在西方文獻中,關于中國人吃包括狗、狐貍等在內的世界上所有種類動物的最為明確的記載。這樣夸大的記述,對飲食習慣與中國大大不同的西方人所產生的心理沖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當然,在以耶穌會士夸贊中國為輿論主流的時期,中國是很多歐洲人心中的“烏托邦范例”16,這類關于中國的記載并未發(fā)揮重要作用。但是,當耶穌會士的影響消退后,這種荒誕的記述,無疑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靠工業(yè)革命崛起的西方對古老中國的想象——將中國描述為一個落后的、神秘的古老國度,由此獲得心理優(yōu)勢和文化優(yōu)勢。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歷史語言與戰(zhàn)略傳播研究所所長,博導,近著《龍影:西方世界中國觀念的思想淵源》,長篇歷史小說《大宋王朝·王國的命運》)
標注信息:
1.[美]史景遷,《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阮叔梅譯,廣西師范大
學出版社,2013年版。
2.對這幾部書中的關于古代中國的記述與討論,請參見拙作《龍影:西
方世界中國觀念的思想淵源》(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相關章節(jié)。
3.[美]史景遷,《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阮叔梅譯,廣西師范大
學出版社,第19頁。
4.同上書,第19頁。
5.同上書,第17頁。
6.同上書,第17頁。
7.同上書,第23頁。
8.同上書,第32頁至33頁。
9.同上書,第38頁。
10.同上書,第39頁。
11.同上書,第54頁。
12.同上書,第57頁。史景遷參考的原始文獻為:Domingo Navarrete
(閔明我)著,J.S.Cummins編輯、翻譯,The Travels and
Controversies of Friar Domingo Navarrete,2卷,Hakluyt
Society, 第二輯,No.118(Lond,1960),卷一:154頁。
13.[美]史景遷,《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阮叔梅譯,廣西師范大
學出版社,第45頁。
14.同上書,第47頁。
15.同上書,第47頁。
16.參見[英]雷蒙·道森,《中國變色龍——對于歐洲中國文明觀的分
析》,常紹民,明毅譯,中華書局,2006年版;何輝,《雷蒙·道森塑造
的中國形象》,《國際公關》第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