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莆仙戲《林龍江》看鄉(xiāng)土題材戲

莊清華

著名編劇鄭懷興在文人歷史劇創(chuàng)作上早已取得了卓越成就，但他也時不時創(chuàng)作一些富有地域色彩的鄉(xiāng)土題材戲。比如，上個世紀中后期創(chuàng)作的莆仙戲小戲《搭渡》和《戲巫記》，就是以老百姓非常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來展現(xiàn)富有民俗人情的故事。2005年創(chuàng)作的莆仙戲《林龍江》（上下本），則是為莆仙人創(chuàng)作的一部大戲。

明人林龍江先生，福建莆田人，生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本名林兆恩，字懋勛，號龍江，道號子谷子，其創(chuàng)立的三一教（也稱三教或夏教）在莆仙地區(qū)（明代稱興化府）擁有廣泛的信眾，人們一般敬稱其為先生或者老師。在遇到比較重要的事情時，鄉(xiāng)民們會習慣性地跑去三教祠虔誠地燒香祈福，請先生保佑。但許多老百姓其實并不知道三教先生的具體名諱，更不知道他在倭寇侵犯莆仙時所做的各種善舉。《林龍江》一劇從歷史事實出發(fā)，再現(xiàn)了林龍江先生棄功名全心修行以創(chuàng)立三一教的歷程。并重點刻畫了他在倭寇作亂莆仙地區(qū)期間不計個人得失，不顧個人安危，一心為民，身體力行，在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中踐行三一教精神的偉大人格。劇作融入了莆仙人非常熟悉的風俗人情、俗語諺語、民俗活動。在一個具有鮮明地域特點的情境中展開故事情節(jié)，通過一個地方文化名人、一個地方宗教信仰來歌頌跨越了地域局限、跨越了宗教差別的崇高人格，使劇作在體現(xiàn)民間性的基礎上，讓更多的觀眾來緬懷和敬仰先賢。同時，也一起反思世俗人生中的坦蕩與貪鄙、深情與寡義，反思超越了時空的偉大人格的光芒與力量。而在這個意義上，鄉(xiāng)土題材的戲曲作品，一樣可以具備深遠的影響力。

一方的英雄，穿越時空的悲憫心

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的時空中，有著特定的歷史與時代環(huán)境，但崇高的人格卻可以穿越時空，成為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林龍江先生雖是一方百姓的救世主、保護神，但其悲天憫人的精神氣質卻與歷史上的其他圣賢遙相呼應。在《林龍江》一劇中，劇作家將林龍江先生當作具有宗教精神的歷史人物進行塑造。

首先，劇作通過回顧三一教創(chuàng)教緣由來表現(xiàn)林龍江先生對世俗社會的批判與對宗教精神的思考。當時社會世風污濁、欲望橫流，勸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宗教場所也被世人當作了名利交易的地方，就是儒門子弟，也大多以四書五經(jīng)為謀取功名利祿、榮宗耀祖的敲門磚。在各類追名逐利中，真正的儒家道義，真正的宗教精神漸漸為人所遺忘。于是，林龍江先生焚燒儒服，棄絕功名，融匯儒道釋三教精髓，使三教歸一，匡謬正俗。他戴著儒冠，穿著道袍僧鞋，認為“大道存于日用之中”，要勸導世人，為人處事，居心要正直，“士農(nóng)工商，各務正業(yè)，娶妻育兒，孝順父母，也能修成正果”，修行不一定要出家。①他放棄對功名的追逐，但堅持儒家“仁”和“精進”的精神；他看重道家的超脫，但放棄只為個人的得道；他踐行佛教的布施，但也珍惜人倫，珍惜俗世的真情。他弘揚三一教精神，只為了勸人“以出世心，做入世事，各精其業(yè)，各修其心，樂善好施，和睦相處”，一起把人間變成仙境佛土！

其次，劇作通過林龍江在德行上的實踐與仁道上的內省，來完成對這一神性人物的塑造。盡管林龍江先生在民間是被作為神來膜拜的，但在劇中，劇作家將其當作一位對自己有著非凡德性要求的人來寫。而所謂的神性，就體現(xiàn)為無私的、利他的種種行為。一開始，劇作家讓他以文弱儒生形象出現(xiàn)。他心懷理想，滿腔熱情，卻在嚴酷而世俗的現(xiàn)實中處處受挫。當他得知倭寇肆虐浙江沿海，心憂家鄉(xiāng)黎民，撰寫了《抗倭管見》，并將其獻給當?shù)厥貍洌Ｍ芤鹁?，加強防備。但他的未雨綢繆卻被當作了妖言惑眾，他的智慧謀略也被羞辱和踐踏。當倭寇圍攻莆田城，他跪請過路的廣東軍出兵抗倭守衛(wèi)莆田，卻不知官兵也沾染了惡習，不捐酬金不出兵。經(jīng)旁人點撥之后，他率先承諾捐金以勞軍?？珊薜氖?，一起承諾認捐的鄉(xiāng)紳們卻在事后食言，不愿拿錢出來酬謝官兵。惱怒的廣東兵憤而毒打林龍江，在家人埋怨那些失信的財主時，林龍江先生卻勸止家人，并對自己的德行進行反?。?/p>

不該罵別人，不該罵別人！

（唱）莫怨別人何失信，

當怨龍江聲望輕。

今日鞭鞭警醒我，

德還薄道猶淺心中之賊除未盡！

在踐行仁道和教義的過程中，他的尊嚴和身體，一次次地經(jīng)受考驗。劇作也在歷史文獻的基礎上，藝術化地再現(xiàn)歷史情境，表現(xiàn)了他無私無我的高貴品質。當倭寇準備第二次攻城時，小仙卓晚春勸他不要再去找守備獻策，而應該帶著自己的家人趕緊逃難，但林龍江先生堅持“不能只顧一家安危，不管一府生死”。在獻策被拒之后，他又試圖呼吁縉紳一起出資辦團練以自衛(wèi)，處處受挫之后，他仍不愿意放棄，與卓晚春一起，一邊敲鑼一邊警示百姓趕緊逃難。當倭寇攻入城里，在面對個人生命危險的時候，他放棄了卓晚春為他畫的保命圓圈，出手救下周氏母子。當城里人出于嫉妒，燒毀林家祖厝時，林龍江先生勸慰妻子“行善不是圖好報，厄運降臨應謙卑”“厝燒一家猶團聚，比起別家好多倍！當謝上天待咱厚，不須追究毀于誰?！?/p>

作為歷史人物的林龍江先生，他并無強大的神力佑護一方百姓，但他的善舉和他無私無我的神性，卻使他獲得了神的魅力，并能超越時空感召著一代又一代心懷善念的人?？梢哉f，劇作家鄭懷興有意借此劇發(fā)揚戲曲高臺教化的傳統(tǒng)，因而借緬懷家鄉(xiāng)先賢之際，呼吁鄉(xiāng)民銘記先賢德行，在膜拜三教先生的同時，更要學習并努力踐行三教所提出的仁道精神。

一方的宗教儀式，共同的生命關懷

明嘉靖年間，興化成了全國受倭害最嚴重的地方。據(jù)史料記載，“明嘉靖四十年（1561）至四十二年（1563），倭寇在興化府燒殺搶掠，屠戮百姓無數(shù)，尸橫遍野，血染溝河。林龍江先生擔心瘟疫又起，因而立即鬻田籌資，多次組織弟子并雇用其他人一起收尸掩埋、火化，概有二萬余身。”②在《林龍江》一劇中，劇作家安排了幕后歌，再現(xiàn)了這段無比慘痛的歷史：

正月初二陰沉沉，鄉(xiāng)親陸續(xù)返家門。滿路尸體難辨認，遍地哀哭不堪聞。路上相逢不敢問，只怕動問更傷心！從此今日成忌日，不敢訪友探四鄰！

又用一段幕后歌，歌頌林龍江先生在為逝者所做的善舉：

售田募捐倡善舉，收尸掩骼數(shù)萬具。教死者得安其靈，生者不病于瘟疫。先生親自來祭奠，薦撥游魂清路衢。

歷史上的林龍江先生不僅安排人員安葬這些罹難者，他自己也親自為這些逝者寫祭文，做超度，又作招魂歌三章，其詞曰：

與汝形骸一氣分，數(shù)聲木鐸不堪聞。風幡揮淚緣何事？與汝形骸一氣分。

與汝形骸一氣分，數(shù)聲鐃鈸不堪聞。風幡揮淚緣何事？與汝形骸一氣分。

與汝形骸一氣分，數(shù)聲石磬不堪聞。風幡揮淚緣何事？與汝形骸一氣分。③

劇作家鄭懷興將這段招魂歌中的“風幡揮淚緣何事？與汝形骸一氣分”二句嵌入劇中的祭文，聞之令人唏噓不已。

在莆仙戲《林龍江》的演出舞臺上，導演安排了一次三教做超度儀式的“串九蓮”現(xiàn)場。莆仙民間做“串九蓮”儀式時，一般會根據(jù)場地面積大小，或準備九張桌子，或準備十三張桌子，將其擺成八卦造型，然后由對應人數(shù)的三教門人繞桌唱念咒語進行超度活動。舞臺上的“串九蓮”場面，雖然是藝術化、舞蹈化的，但那科儀動作是莆仙人熟悉的，那儀式音樂是莆仙人熟悉的，加上蓮花燈，真是催人淚下。盡管各地民俗不同，宗教文化不同，超度的科儀也會存在地域上的差異，但那種對死者的關懷，對逝去的人尊嚴的愛護，則永遠是人性中會發(fā)光的一面。

鄉(xiāng)土文化與身份認同

方言和地方民俗在臺詞中的運用更體現(xiàn)了戲曲的民間性。在莆仙戲《林龍江》中，劇作家巧妙地在臺詞中融入了許多方言俗語、諺語，如：“吃餅應丁”“張張形，做做體”（方言中常用“張形做體”）“別人吃米粉，何用你喊滾”“麻雀翻礱糠，空喜一場”“腳板底沾灰——白走一趟”“青暝還要教目晶的別字”“送頭給蜂蜇”“時衰跳蚤多”“打仗薛仁貴，領功張士貴”等。這些從日常生活中總結出來的充滿民間幽默與智慧的詞語，經(jīng)由戲臺上的人物說出，自然會獲得非常不一樣的親切感和劇場效應。語言是文化身份的組成部分，而方言更是文化認同的重要標志。

在獲得文化親切感和文化認同上，當?shù)厝耸煜さ牡乩砦恢?、地方名人，乃至各種民俗，都可以發(fā)揮其作用。在《林龍江》一劇中，劇作家很自然地嵌入了莆仙名人、北宋名臣蔡襄，嵌入九鯉湖與何氏九兄弟的傳說、麥斜巖與鄭樵觀星象的占星石，嵌入聞名遐邇的南少林，嵌入跟抗倭有關的虎嘯潭、十八戰(zhàn)、虎頭山、九戰(zhàn)尾、蜚山等地名，又嵌入荔枝、紅團、白糕、炒面配扁食、吃線面雞蛋壓驚等莆仙人熟悉的特色水果、特色食物與慣用的習俗。在劇作的結尾處，劇作家還安排了一段唱詞，描述了倭亂之后莆仙地區(qū)為銘記這段災難而留下的風俗：

年前紛紛逃倭亂，

亂平拭淚補過年。

莆田初四，仙游初五，

補做大歲舞翩躚。

白額門聯(lián)入風俗，

代代勿忘此劫難。

門上的白額對聯(lián)，大年初二不能走訪親戚，初四、初五補過年……這些風俗，莆仙人自小熟悉，但不一定都清楚其來源是怎樣一段慘痛的歷史：根據(jù)林龍江先生所著《寇退先期啟請久近諸亡魂文》《寇退告神文》《寇退遙告崎頭城諸神文》《告仙游縣諸亡魂文》等文記載，林龍江先生雇人以及組織學生門徒收集埋葬或焚而瘞之的尸首就有兩萬多具，可見當時之慘狀。在時間之流中，這段歷史記憶漸漸化為一種民俗，以不能隨意更改的生活方式，記錄著一段災難史。《林龍江》一劇，重提這些具有象征性的行為方式，幫助人們透過這些民俗形式重新發(fā)現(xiàn)其內在的集體記憶，也使劇作更具有歷史的厚重感。

在具體的情節(jié)中，劇作家還利用方言諧音來制造詼諧與反諷效果。當心憂莆仙安危的林龍江先生，拿著《抗倭管見》來找當?shù)厥貍鋮欠降臅r候，這群欺上瞞下、只關心個人利益而毫無憂患意識和防備能力的官兵，根本不曉得禍亂之將至，把“獻策”聽成“獻賊”，把“倭寇”聽成“鴨翹”（鴨子死了），把“抗倭之策”聽成“炕鴨之策”（即燉鴨子的方法），將原本十分嚴峻的大事件變成了庸常的生活瑣事。通常情況下，許多話語都有多個諧音，而對具體諧音話語的認定則與聽話者的心理語境有關，或者說，對具體詞語的選擇暴露了聽話者的價值判斷。于是，通過諧音，劇作成功地呈現(xiàn)了滑稽與荒誕的場景——劇中的這些“吃餅應丁”的官兵，心中所想的也是個人的日常生活，而非守護一方百姓安危的職責。文學到底是語言的藝術，而“地方戲的生命力就在于使用方言”④。對于鄉(xiāng)土題材的戲曲劇本而言，方言的靈活巧妙運用，更是能與劇作內容互為表里，相為彰顯，在突出劇種地域特色的同時，也在客觀上增進鄉(xiāng)土文化的親和力和觀眾的文化認同感。

總之，取自于鄉(xiāng)土題材的莆仙戲《林龍江》，不僅能嫻熟地使用本地方言，通過巧妙使用俗語、俚語來講述一段本地史，緬懷一位本地先賢。同時，通過深刻展現(xiàn)先賢的德行來感化人心，在展現(xiàn)戲曲藝術美的同時，也充分利用戲曲民間性的長處，實現(xiàn)了戲曲敦風化俗的教化功能。2017年，此劇獻演于林龍江先生誕辰五百年，很受莆仙本地觀眾歡迎。好多觀眾坦言，“我們以前只知道頂禮膜拜先生，不知道先生原來是這么一位好人，受過那么大的苦難”⑤。地方戲是在一方鄉(xiāng)土文化下滋養(yǎng)出來的娛樂和藝術形式，地域文化是地方戲賴以生存的空間和土壤，而鄉(xiāng)土題材戲更是地方戲發(fā)展過程的重要部分。正如鄭傳寅所言，正是千姿百態(tài)的地域文化和民俗文化賦予了戲曲“濃郁的鄉(xiāng)土情味和強大的藝術生命力”，而“地域特色、民俗蘊含、鄉(xiāng)土情味是戲曲民族性的重要體現(xiàn)”⑥。鄉(xiāng)土題材戲以一方民眾熟悉的民間傳說、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等作為劇作演繹的對象，其濃郁的地域性和潛在的文化認同彰顯了地方戲的藝術特色，延展了地方戲的文化價值，是地方戲劇目創(chuàng)作應該予以重視和珍惜的重要題材類型。

注釋：

① 本文所引莆仙戲《林龍江》劇情及文字，均出自鄭懷興《鄭懷興劇作集》下冊，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 年，下文不另出注。

② 詳見《寇退先期啟請久近諸亡魂文》和《告仙游縣諸亡魂文》，[明]林兆恩《林子三教正宗統(tǒng)論》，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894 ～ 896頁。

③ 夏天點校《林龍江年譜匯編》，光明日報出版社，2016年，第56頁。

④ 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 第164頁。

⑤ 見鄭懷興關于此劇的創(chuàng)作談《亦儒亦釋亦神仙——莆仙戲〈林龍江〉創(chuàng)作札記》，詳見https://mp.weixin.qq.com/s/w3IpLOKo9PD7tPftXVD 6_A。

⑥ 鄭傳寅《論戲曲的地域性及其意義》，《福建藝術》，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