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成
我的眉心與耳根,還有額頭,已讓母親用雄黃點畫了一番。母親說,點了雄黃,就不怕五毒了。我看不到自己的眉心與耳根,還有額頭雄黃的顏色;也看不到母親在我的額頭點畫了什么,但心中知道肯定是我最喜歡的朝陽般的橘紅色,知道肯定畫的是百獸之王老虎頭上的“王”字。這都是從小賀子的眉心與耳根,還有額頭看出的。小賀子手里拿著一個粽子,眉心點著雄黃,額頭畫著“王”字,從隔壁一路小跑到我家,把粽尖含咬口中,弓聳起肩膀,兩只手舉伸胸前,向前一蹦,亮出額頭上橘紅色的“王”字,做出餓虎撲食的架勢,“哇啊,我是大王!”我迎著小賀子,也向前一蹦,做出猛虎撲食的架勢,搖晃著腦袋,“哇啊,我是大王!”“哇”字還沒落音,小賀子口中的粽子已“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哈哈哈,哈哈哈,小賀子撿起地上的粽子,在褲子上擦擦沾上的灰塵,我們一起哈哈哈大笑起來。
父親把筷子放在酒杯中蘸了蘸,拿出來,讓我張開嘴,點在我伸出的舌尖上。一股說不出的辛辣,瞬間鉆向我身體的每一角落。我仿佛聽見這種辛辣在身體里爆裂般的炸響,我感覺這種辛辣被爆裂般的炸響一直送達到十個手指十個腳趾的指尖,甚至趾甲上。
這就是端午了。
這時,我最想問母親的是,什么是五毒,五毒在哪里,怎么點了雄黃就不怕五毒了?其實,我已從大人嘴里聽說了蜈蚣,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蜈蚣就是五毒,還是除蜈蚣以外還有四毒,而四毒又是哪些毒呢?但這時,母親已去向灶間。伴著一股濃烈的、比雄黃的微苦和艾蒿的青澀要好聞一千倍的、讓人不由得張開鼻翼想全部吸進肚子里的無處不在的清香,母親把一串粽子拎放到了桌子上。我也暫時忘記了提問。不過,即使不忘記,我估計母親也不會有讓我滿意的答案。因為記得母親與隔壁小賀子媽媽抱著艾蒿從街心回來走到屋前的院里,再各自分開走向自家的門前時,小賀子媽媽把鼻子湊近艾蒿的杪子嗅了嗅,說,這艾是個好東西,驅(qū)五毒的。母親也把鼻子湊近艾蒿的杪子嗅了嗅,說,是好東西,驅(qū)五毒的。屁顛屁顛跟在母親身后的姐姐聽了,也學著母親的樣子,把鼻子湊近艾蒿的杪子裝模作樣地嗅了嗅,問母親,姆媽,什么是五毒?母親聽了,轉(zhuǎn)過頭,朝姐姐狠狠地剜了一眼,姐姐嚇得頭一縮,舌頭一伸,立即就噤若寒蟬了。母親剪斷捆扎在粽子上的麻線,左手握住粽尖,先剝出粽腦,用一雙筷子從粽腦插進粽子;再捏住露在粽外的筷子,騰出左手,剝?nèi)ト康聂杖~。在母親將剝凈的白花花的粽子蘸向裝在瓷碟里的紅糖時,我還是禁不住終于問了,姆媽,什么是五毒,蜈蚣就是五毒嗎?母親伸進瓷碟的粽子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臉,表情嚴肅地低聲道,小孩子家,不該問的不要瞎問!說著,把粽尖已被紅糖蘸得醬紅的粽子往我手里一塞,小孩子家,多吃不要多嘴,吃粽子去。于是,我也就不敢再多問,舉著粽尖被染成醬紅的粽子,與小賀子“哇啊”著沖向門外的院子去。院子的矮墻外,勝利的大大正與葉老爹抬著大鼓,勝利、海斌,還有小梅子奔跑在大鼓的前后,嘴里歡呼著,到大河里看劃龍舟去嘍,到大河里看劃龍舟去嘍!我迅速跑進屋里,把才咬了一口剛吃掉蘸著紅糖粽尖的粽子往桌上一放,說一聲,姆媽,我去看劃龍舟,扭頭就往外跑。母親說,別跑,把這個系上。我在門檻邊站住腳,不情愿地把左手伸向跟過來的母親。母親一面把幾根五彩絲線系縛在我的手腕上,一面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不要瘋,小心把這個瘋掉了,到時再找你算賬!我心不在焉地點頭應道:“曉得了!”然后跳出門檻,與小賀子一起,追上勝利他們,向大河里的龍舟奔去。
這就是端午了。
一個又一個端午,被龍舟載著,在時間之河上,逆水飛揚,又順流遠去。一個又一個端午,被龍舟以精神的符號,在時間之河上,創(chuàng)意成加長的歷史意象,一端鋪排向孩提朝陽的記憶,一端鏈接向人生玄妙的未來。父親已去,母親也早逾古稀,關(guān)于端午乃至生活的一些謎底,因為歲月的啟示,也是已經(jīng)或正在一個一個看起來都是那樣自然而然地被我破譯:五毒們的名字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了;雄黃、艾蒿驅(qū)除五毒的道理,也已找到了科學的解答;母親給我系在腕上的五彩絲線,叫長命縷,戴上它,就可以遠避五毒,潑長潑大,長命百歲了。裹粽子,劃龍舟,是為了紀念兩千多年前寫下《離騷》《天問》,又在寫下《懷沙》后毅然投江的愛國詩人屈原……
因為有了這樣的家國情懷,中華民族注定百毒不侵!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李兆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