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短篇小說）

端木向宇

都市里的人們，在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蜷縮于地鐵車廂的一角，為了享受“事不關(guān)己”的一刻放松，而戴上耳機(jī)，大部分人還會打開手機(jī)，單手熟練地滑動著屏幕，另一只手就撐著扶手，接著就是任由自己的身體跟隨著晃動的地鐵一起晃動著。越是在人群擁擠的地方，人們越是自律地緊閉雙唇，就算是被擠得無法喘息，也要屏住呼吸，生怕一松懈就有被擠出車廂的危險。

地鐵從城市的中心出發(fā)，一直向著另一座城市的男人家的方向急馳而去。每一次停頓都會擠進(jìn)一撥人潮，就在這下班的高峰中，男人每天都要經(jīng)歷的生活，每次擠在無法呼吸的地鐵上時，他都不知不覺地昏睡過去。

男人住的新家，離他工作的地方接近二十公里，需要花去一小時的地鐵加上10分鐘的公交，這算是較快捷的回家之路了。每天晚上6點下班，他總能在7點半之前敲開家門，吃上老婆為他準(zhǔn)備的晚餐。而每天早上亦是如此，上午9點上班，男人會在7點半出門，乘上公交后又隨著地鐵的晃動，在迷迷瞪瞪中，準(zhǔn)時到達(dá)上班的地點。

如此往復(fù)于雙城的生活已經(jīng)有一年有余，自從告別單身以后，男人的生活改變不大。唯一的改變就是住房變了，雖然從原來的城市里搬出，但往返上下班所花的時間幾乎相等，用男人的話來說，就是“無感”。而其他的對于這個步入新婚還沒有孩子的男人來說，一如既往的平靜。

未婚前男人與自己的父母同住一室，四十過一點平方的石庫門里，這是“坊間”最后一批未拆遷需要文保的集體單元，那老式洋樓每間都住著一戶人家，擁擠不堪，很難讓人想像，男人從小的時候就一直住到長大，也可以說是被擠大的。一間房內(nèi)包括了餐廳、客廳與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是整樓共用，時間一久鄰里間總有摩擦，不過幾十年的鄰居父母輩們又多少帶親連眷的互相熟絡(luò)，知道爭吵要丟掉臉面的也就客客氣氣，約好時間錯開時間使用。

在男人的童年生活里，幾乎沒有獨立的生活空間。很小的時候是與父母同床，等上學(xué)后父母的床就用三只方凳豎排加出一個床位，再大一點上初中時，父母就花了一筆大錢，將四十平方的上方搭出二十平方的閣樓，這個只有半人高的閣樓就一直陪著男人大學(xué)畢業(yè)、上班工作。

男人的父母家并不貧困，原來都是國營企業(yè)的職工，也有固定收入?，F(xiàn)在母親先退休后，就張羅著男人的婚姻大事，而頭等的大事就是解決住房。對于一年收入就可以買一輛車的男人來講，買房真是件想到頭就要裂開的事，依著現(xiàn)價他一年一部車的錢只能攢下這座城市一般房價的一個平方。以他父母的所居住的四十平方來說，就得他奮斗四十年，而人的一生，才只有幾十年的壽命。

他的父母也有一些存款，用一輩子的積蓄也只能換個首付，往后貸款一些，還有一些還起來就吃力了。思前想后，男人決定搬出城市，把結(jié)婚的新房安在毗鄰的三線小城，那里的房價遠(yuǎn)遠(yuǎn)低于他所工作的大城市，最終給他下這個決定的條件是，兩城之間的公交互通。

兩座城間的公交卡與地鐵卡可以互用，他從工作的地方回其父母家，城市擁堵轉(zhuǎn)換交通也要花一小時，而住在毗鄰小城上下班也只需要一個多小時，然而差不多的路程上，他的生活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

小單元變成了大別墅，父母用他們?yōu)槟腥舜娴氖赘跺X在三線小城里，買了一幢連體別墅，前帶花園后帶草坪，還有一個既能橫著停，也可以豎著停的正方形停車場。

男人覺得自己交上了好運(yùn)的同時，感嘆父母怎么早點沒有想到這一招，不然就不用守著一份死工資，看著那工資永遠(yuǎn)也跟不上的物價，一輩子住在四十平方的蝸居之中。

在大城市賺錢而后到小城市買舒適，這是最近幾年才火起來的事。

自從有了別墅后，男人就交上了桃花運(yùn)。女朋友談來談去，談過幾個后，發(fā)現(xiàn)都是奔著他家別墅去的，最后男人回歸初心，與自己的同學(xué)發(fā)小結(jié)了婚。

這都結(jié)婚一年了，他倆都不想要孩子。況且他們覺得自己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怎能再添一個小寶搶去他們當(dāng)“寶寶”的地位?？呻p方父母的心思，則不這么想，這耳邊的風(fēng)就慢慢吹了過來，什么今天東家生娃，明天西家添丁的就整天對著小兩口嘮叨著，心煩是心煩，可又能怎么樣。男人每天都要上下班往返于兩座城市之間，而他的老婆一人獨在別墅也不放心，退休的母親正好來陪住再嘮叨也得受著。

陪住的母親可不是來享福的，她每天的工作量從洗衣拖地到買菜洗碗，這么一大籮筐的家務(wù)全包了。一直住在四十平小間的母親，自是十分享受打理別墅的事，她能一口氣從二樓的地板一路拖到地下室，喘是有點小喘，可她就是不同意請鐘點工幫忙，每當(dāng)兒媳婦一提“家政”，她就來氣，好像人家是來搶她別墅似的。

男人被夾在兩個女人當(dāng)中，一位是母親佛爺，一位是老婆大人，而且老婆也可能是他未來兒子的母親，所以在兩位親人之中，他只好裝糊涂，要么都寵著，要么就自己洗洗先睡。好像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帶了點“生氣”，哦！不，那是生機(jī)。

真想就此在別墅的花前月下，耳鬢廝磨一番，然后在暖陽里白頭偕老。

如果都是這樣的生活，那未免此生太過于完美。

可現(xiàn)實中畫面卻是相反的，花園里種的花，隔三岔五的就被不知是什么的野貓踩壞了，還有那沿著圍墻修好的籬笆，也不知是被誰看中了，趁著夜色就搬走了。更別說剛裝修時為了好看而放在室外的遮陽傘，在幾次失竊后，男人家不得不改裝遮陽棚。

這些失去的東西，還不是更要人命，晚上那一陣又一陣，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的響聲，如同尖銳物劃過玻璃的聲音，又像木榔頭敲擊破鐵釘?shù)穆曇?。不知是吵架的人聲，還是一個人心中不平的憤怒，摔破東西的聲音。

男人猜不出是什么在干擾他家的生活，從外因來看，他家別墅可以說是遠(yuǎn)離城市的郊區(qū)，周圍是廣闊的田野，而且別墅區(qū)的入住率較低，三線小城原本人口就少，在城區(qū)寬敞的住宅里住著的人，鮮有人會選擇遠(yuǎn)郊居住。

選擇這里定居，男人是為了擁有大面積的獨立宅基。他從大城市來，自是厭倦了城市的嘈雜，選擇人煙稀少又能大口呼吸的廣袤之地，他稱其為“養(yǎng)生府”。

目測男人家與前后宅鄰居，足足有二十米的間距，隔音效果還算不錯?？赡且嗣陌胍构致?，到底是何物？他每晚醒來都心有余悸，好像一次次的噩夢，而一次比一次的驚險。

噪音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男人，他想象著那個發(fā)出聲音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每次半夜被驚醒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看一下自己睡在身邊的老婆，看著她安然入睡的樣子，他才會繼續(xù)進(jìn)入睡夢中。

然而最折磨男人的，就是第二天他問母親和老婆，前天晚上有什么異樣聲音的時候，她倆每次都是搖頭，異口同聲地回答什么聲音也沒有。那是只有他能聽到那個聲音？這真的很奇怪，這不僅是奇怪，更令他擔(dān)憂的是，還很驚悚。

如何來形容那種聲音，就像是榔頭損壞以后，沒有敲準(zhǔn)鍵盤的那個聲音。就是有一點節(jié)奏，像是要告訴別人什么信息，但又不像某種編碼可以破譯的，因為男人根本就不懂密碼的事。

這個聲音繼續(xù)存在著，每當(dāng)半夜的時候，就悄悄在他耳邊開始響起來。那種破榔頭敲擊木鍵盤的聲音，在空曠地方產(chǎn)生的回音，讓人恍若隔世。但是如果天空正在下雨，那么就會沖淡聲音。奇怪！為什么別人聽不到？可男人每晚都會被這響徹耳邊的聲音給驚醒。

如果男人跟別人講這件事，別人都以為他是神經(jīng)衰弱導(dǎo)致的耳鳴。他的母親跟他講：“兒呀！晚上就別玩那哆、 、咪的電子游戲了，早點和媳婦睡覺吧！有了精神才不會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能真的是睡好了覺，就不會出現(xiàn)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

男人知道再努力跟別人解釋，他聽到的那個聲音，別人都以為，他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他挖空心思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在晚上睡著的時候打開錄音機(jī)。以此來證明他聽到是心里的聲音，還是外面?zhèn)鱽淼穆曇簦?/p>

為了能實施他的計劃，事先男人沒有告訴家里人。如果他的母親或者是老婆知道，一定要把他當(dāng)作瘋子，可能半夜起床做梗，把他的錄音機(jī)關(guān)掉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避免出現(xiàn)“幺蛾子”，只得悄悄進(jìn)行。

他悄悄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錄音筆，為了能更好的錄音。為什么他不把手機(jī)打開，手機(jī)上的錄音功能效果其實跟錄音筆差不多，而且還能直接找到文件。他萬萬不能把手機(jī)打開，特別是他睡著的時候。如果手機(jī)有一秒鐘不在他掌控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男人就會驚慌，因為手機(jī)里面有一些秘密。

那秘密，是什么？只有他知道，但不能讓第三者知道。就是他母親說的“哆、 、咪”，那是一種看上去很“低幼”的音樂鍵盤游戲，聽著游戲里放出來的曲調(diào)，按等同的音樂鍵就能得分。每次男人的老婆看到他玩這個，都會生氣得想將他手機(jī)扔出窗去。

“你就不能像隔壁王家，用手機(jī)看K線圖，炒個股票還能賺些錢。”老婆如此說道：“玩?zhèn)€低級游戲，啊你也好意思的?！?/p>

在大城市里長大的女人都有些小“精明”。

所以男人也識趣，在老婆大人面前，立即關(guān)掉手機(jī)以免被嘲笑。

無形之中，男人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到要睡覺時，他必定把手機(jī)關(guān)閉，然后再插上充電器，不管他的手機(jī)是有電還是沒電，必須這么做。他將手機(jī)設(shè)置了指紋開鎖，誰想監(jiān)視他的手機(jī)也是沒有辦法。除非在他睡著的時候，按上他的手指才能打開手機(jī)。

那幾乎不太可能，因為他的睡眠質(zhì)量實在太差了，可如果有人做出這樣的動作，必定會被他發(fā)現(xiàn)。

經(jīng)過一整天工作的勞累，他又從大城市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從公交到地鐵，才回到了三線小城的別墅內(nèi)。潦草地吃了母親做的剩飯，然后徑直來到床邊，準(zhǔn)備休息。

今天他特別渴望睡覺，所以晚飯吃得很少且很快，休息時間比平時要早。他就催促著老婆上床睡覺，一邊說今天很累，一邊又說明早有事，要早起，想著辦法哄騙老婆入睡。

因為只有等他老婆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他才能拿出準(zhǔn)備好的錄音筆，實施他的計劃。

整個晚上他都在忐忑中度過，實在是太過于激動，以至于他一直在意的那個聲音，那天晚上卻沒有聽到。理所當(dāng)然，第二天當(dāng)他打開錄音筆，什么都沒有錄下。

“這可真是邪了門！”男人無力地嘆著氣，精神又處于恍惚之中。

早上7點，男人準(zhǔn)時匆匆吃過早飯去搭地鐵上班，這一天上班都是心不在焉，不是拿出手機(jī)看看，就是拿出錄音機(jī)來瞧瞧。然后翻遍了錄音筆里的所有文件夾，想找出昨天錄的內(nèi)容，可是除了錄下一些兩人沉睡時發(fā)出的呼嚕聲之外，什么都沒有錄到。

男人想興許是自己真的神經(jīng)衰弱，從而引起的耳鳴。房子周圍并沒有什么奇怪的聲音。再看看他的家人，每晚都睡得很香，并沒有被吵醒和驚嚇的跡象。如果男人還要執(zhí)意地跟她們說，自己聽到奇怪的聲音，勢必給她們造成心理上的困擾。

可是找不出原因，讓男人實在無法接受。

到晚上的時候再試一次，他再一次檢查了錄音筆的錄音效果，然后反復(fù)檢查了筆上的幾個功能鍵，并在心里默默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為了能盡快查明原因，他歸心似箭，盡管離下班還有很長的時間，他卻向上級請了假。

推說老婆身體不好，他要回去給她帶藥。

由于避開了地鐵的高峰，所以他第一次領(lǐng)略到車廂里帶來的寧靜。一直以為地鐵是為上下班的人縮短路途而建設(shè)的，每個人不是趕忙回家，就是趕忙去上班，都沒有好好領(lǐng)略到這條地鐵線上的風(fēng)景。

我們都知道，最容易忽略的都是身邊的東西。

所以當(dāng)男人從窗戶往外看的時候，在高高架起的地鐵線上面往下鳥瞰著大城市，另有一番風(fēng)景。以往他都是仰望著高樓與大廈，而如今卻是俯瞰接近地平線上的那些屋頂，怎么看著都有不一樣的心情。

原來站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往下欣賞，似乎將人生提升到了另一種境界。曾經(jīng)他都是忙碌于這所城市，為這座城市而奔波，為了生計或者是為了家人?？山裉斓乃_實有另外一番心情，一改以往上車就睡覺的習(xí)慣，觀察著沿途的景致。

突然，男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地鐵的列車在每到一站的時候，都會剎車，而那個剎車與鐵軌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他每晚做噩夢聽到的聲音，也就像破木榔頭敲擊著琴鍵發(fā)出的聲音。而且每一站的間隔，差不多的時間。

所以當(dāng)一次聲音停頓的時候，間隔一段時間還會發(fā)出那個聲音來。

男人在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以前他每次上列車都是被擁擠的人群，擠得接近無法呼吸的狀態(tài)。他只有閉上眼睛，假寐以打發(f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使得他不僅錯過了窗外美好的風(fēng)景，也忽略了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

他想起自己童年的夢想是成了一名鋼琴演奏家，由于蝸居的環(huán)境，致使他的夢想無法實現(xiàn)，而音樂的夢就是從小在他的心里生好根了。長大后男人瞞著母親偷偷到琴行里學(xué)琴，也是因為自己無法買個鋼琴回家，而讓練習(xí)逐漸荒廢。

也許每天晚上，那個奇怪的噪音就是他心中的那個音樂夢，正在慢慢地覺醒，而地鐵里那個恍惚的噪音，仿佛是男人心底之下，那顆音樂的種子，被喚醒了。

男人的心結(jié)，解開了。

往后的日子，一切又都變得陽光明媚起來。一小時的回家之路，瞬間縮短了時間，男人決定到家以后，立即網(wǎng)購一臺鋼琴。然后開始續(xù)上他的音樂之弦。

從此他的夜晚里多了真正的音樂，少了那些驚悚的奇怪噪音。

如今這個男人已經(jīng)改變了他最初的對小城鎮(zhèn)的認(rèn)識，并放棄大都市里的工作，選擇留在小城上。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每天都生活在花園里：“這里有音樂相伴?！?/p>

不需要緊張的工作和高壓力的生活狀態(tài)。

這也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的手機(jī)不再設(shè)置密碼。而且24小時不關(guān)機(jī)，也鮮有人打他電話騷擾。

他在這個世界上顯得不那么重要，但在自己的花園里稱“王”。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