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子珺
他有些煩燥地推開眼前的文案。不用細(xì)翻,以他多年從事這個專欄的經(jīng)驗(yàn),他幾乎能從那些紙里嗅出感恩節(jié)火雞、米其林五星餐廳和平安夜晚宴的味道。
而垂頭站在一旁的人只顧得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家都明白不被主編采納的后果——這一次的假期泡湯了,所有人繼續(xù)加班。
他比他們更明白。于是當(dāng)他抬頭看向他們,望著那些年輕又有些惶恐的面孔,到了嘴邊的斥責(zé)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一次就算了,你們都回去過一次中秋吧!”他聽見自己內(nèi)心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然后從目睹他們由憂轉(zhuǎn)喜,再幾近狂喜地與他致謝告別,最后目送他們出辦公室,他心里都始終沉甸甸溢滿了復(fù)雜的心緒。
他又一次反思自己是為什么會招這些剛畢業(yè)的中國小伙們進(jìn)社,肯定不僅僅是同黃皮膚這么簡單,他只看重業(yè)務(wù)能力的標(biāo)準(zhǔn)是出了名的??伤荒芊裾J(rèn),當(dāng)看見那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總是談?wù)撝切┧煜び帜吧氖挛?,他不能欺騙自己,胸口最柔軟的位置,在怦怦跳動,那是一種久違的悸動。
也許他只是喜歡那種年輕的味道。至于還有別的什么,只在心里似跳蚤般撓了幾下,又消失了。
想到味道,他偏頭深思了一會兒,摸出一盒煙來,熟練地點(diǎn)燃。在煙霧繚繞中,他思索著這一次該推什么主題,可他幾乎找不到什么能讓自己滿意的。焦灼輕輕纏在煙霧上,團(tuán)團(tuán)裹住他,是捉摸不住又無從掙脫的不安感。都說煙解愁,只是抽了這么多年煙,似乎沒哪一根能真的解了什么愁——尤其在國外的這些年。想到這里,他突然嗆了一下,然后劇烈咳嗽起來。他隱約知道有一種味道本可以讓他心安下來的,可他忘了究竟是什么。
忽然間他起身,決定去一趟唐人街。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唐人街了。不知道是不是近臨中秋佳節(jié)的緣故,明明是一樣的茶室餐廳,一樣的漢語粵語,一樣的人頭攢動,一樣的滿目琳瑯。但這與往常一般的異國他鄉(xiāng)中的小小中國城,在這個充滿他思緒的夜里,竟被看出了火樹銀花的別樣繁華。
可他在人海熙攘中,連一葉小舟都算不上,只是一縷孤絮,隨人群來去,沒有落根。漂洋過海,孑孓一人。
他順著那些沖擊他嗅覺的氣味,雙眉略挑,神色間有著淡淡的不屑。這不能怪他有一個挑剔的舌頭,頂級的香檳、阿拉斯加的雪鱔、高帽手下的三文魚……這么多年來,這些所謂美食在他已經(jīng)驕慣了的味蕾嘗來,絲毫的瑕疵足以毀掉他所有的食欲。
“哎呀——”一聲嬌喝把他的思緒拉扯回來。他低下頭,發(fā)現(xiàn)一個扎圓團(tuán)兒髻的小姑娘正糾結(jié)著眉毛,嗔怪地望著他以及被撞掉在地上的月餅。
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嘴邊的餅渣,彎下腰向她致歉并承諾再買一個。
“先生,這不是超市里的‘Mooncake,這是手工月餅?!?/p>
他瞧著她靈動的大眼睛,仍是很溫和道:“那請你帶我去那家手工制作店,好不好?”她這才答應(yīng)。當(dāng)她領(lǐng)著他在人群中游來竄去時,他望著她腦后的髻兒,心里躥出一種奇妙感覺。二十年多前的中秋夜,皎月下老院里的桂樹邊,他的妹妹也用這種嬌嗔的表情怪他吃了她的零嘴。
像是有小石投入心湖中泛起了圓圓漣漪。他的嘴角突然動了動,開始分泌口涎。
他想起了月桂的清香,月餅的膩香,粽葉雞的糯香;還有滿庭積水般月光清新的氣息和父親煙袋里帶苦艾葉香氣的旱煙味道,都在這一瞬間盈貫他的鼻腔。
在人群潮水中,那些味道就在一剎那間,極安靜地?fù)崦男摹?/p>
他還來不及細(xì)細(xì)體會這種感覺,就被那小姑娘拽著衣角在一處略偏的小店停下?!斑?,這里……”他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昏黃的燈影,干凈的小櫥窗里很隨意地?cái)R置著雜物,墻上掛了一溜的臘肉。他忽然間感覺心跳快了兩拍,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正堂里,只有一個老師傅正坐在地上和面,專注的神情鑲在慈祥的臉上。抬起頭,發(fā)現(xiàn)相似的面孔,連忙起身來,眼角的細(xì)紋很親切地漾開了:“啊,來了?!薄鞍ァ狈路鹑昵熬拖嘧R的老街坊。
他捏起了桌上的一小塊月餅,這是一塊老式五仁月餅,里面摻了各式各樣的仁。他曾經(jīng)嫌棄它如同嫌棄他母親的老土。忽然,眼睛有點(diǎn)濕潤了,心里五味雜陳。
“明天就中秋啦,怎么了小伙子,還不帶你閨女回家?”老師傅微笑地看著他。
他被問得一愣,有些拘促地捏緊了手中的五仁月餅,倒真如“小伙子”一般吶吶答道:“不是……”他又把話咽了下去。
“別太忙啦——家才是根呢!就是在外面打拼,也得過節(jié)。”
……
老師傅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他幾句,這才放了他走。
他拎著一袋老月餅站在門口,小姑娘還沒走,正用心地啃著餅。他回頭又看了一下老師傅,又在忙活了,微駝的身形在燈光下似乎顯得有些孤單。
他蹲下身子,仿佛由“小伙子”變成了“小朋友”。
“你父母呢?怎么還不回家?你很喜歡這個月餅嗎?”他問她。
“唔……也沒有很喜歡,但很久沒吃過了……有點(diǎn)兒想念這個味道!”她支吾了一下,如此回答。
“味道?”終于他聽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坍塌了。
他沒有再繼續(xù)追問她,只是靜靜瞧著她略顯單薄的秀氣眉眼,此時是那樣地溫柔。
他抬頭看著那些屋檐獸脊托起的月亮,狠狠地咬了一口月餅,嘴巴里彌漫著苦艾葉的味道。
他知道,在這個夜里,在同一天空下共賞一輪明月的人,都嘗得到這樣的味道。
“啊……先生,你為什么要哭?”小姑娘問。
“先生?我啊!”他突然覺得臉的熱度瞬間下跌。
“我不是先生,”他喃喃回應(yīng)著:“你應(yīng)該叫我叔叔!”
(推薦老師:高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