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建
寒冬臘月的清晨,天冷得滴水成冰。孤老漢五仁賴在炕上不想起來,雖然土炕早已經(jīng)涼透,被窩里總還是受用一些。五仁伸手伸腳地躺著,瞪眼瞅著一片烏黑的房笆,心神清靜得無欲無望。鬧騰了一夜的老鼠也回窩歇著去了。
“五、五爺,開、開門!”
大門外驀然響起的一聲結(jié)結(jié)巴巴的吆喝,隨著晨光一起從門縫擠進屋里,響箭一樣鉆入五仁的耳朵。五仁止不住渾身一個哆嗦,憋了大半夜的一泡熱尿陡然噴出,五仁緊攥慢捏,還是讓尿水弄濕了褲襠。
“日娘的!”五仁說,“日娘的,這傻子!”
大門外,傻子大青把手縮在破棉襖的袖筒里,并不拍打門扇,只一聲聲地喊叫,像一只餓久了沒人管的老山羊,喊一聲,頭一揚,頭上破棉帽的帽耳就像烏鴉翅膀一樣撲棱幾下。
五仁顧不得被窩里的臊臭味憋氣,趕緊拿棉被蒙住頭,不去理睬傻子,可棉被也擋不住大青的吆喝聲,聒噪得他腦門子上的火氣“噌噌”直冒,真想爬起來出去揍傻子倆耳刮子。五仁沒想到讓傻子給纏上,五仁惱火地想,這都怪山羊胡趙平秋那個老東西。
那日上午,五仁隨一幫老漢們蹲在街心一道墻跟下曬日頭,彼此說著村里一個剛過世的老頭子。冬天的太陽晃晃悠悠地掛在天上,如同一只點了蠟燭的燈籠,讓人想摘下來抱在懷里暖和暖和。老漢們的言談不急不躁,和著嘴里噴出的老旱煙的煙霧一起悠悠蕩蕩,同他們的日子一樣緩慢消閑。過世的老漢是五仁主持著發(fā)送的。五仁最通曉這方面的事情,且五仁是孤身一人,家里再沒別人,也就沒啥忌諱牽累,所以村里發(fā)送死人的事總是請五仁給主持打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人們才會想起五仁。
那個上午,五仁忽然傷感起來,嘆道:“我活著的時候給別人發(fā)送,等我死了,誰給我發(fā)送哩?”
老漢們聽五仁這樣說,便都七言八語地打趣起五仁來。一老漢說:“五仁你活得好好的,倒惦記起這事來了,這有啥好惦記的,等你閉眼伸腿以后,找人挖個坑把你扔下去埋了就是了,難道說沒人發(fā)送你就不上路了?”另一老漢說:“五仁你瞅瞅我們這些老家伙,你看中了誰,就指定誰到時候給你發(fā)送?!庇忠焕蠞h接口說:“那就是你了,我替五仁指定?!?/p>
五仁吧嗒著旱煙,不發(fā)一言。
趙平秋老漢揣透了五仁的心思,便說:“你們瞎說個啥,五仁不是怕沒人給他發(fā)送,他是嫌自己沒個后人哩?!?/p>
眾老漢一聽,一時都噤了聲,都知道這是五仁的一塊心病。
五仁三十歲時也曾娶過一房媳婦。媳婦嫁他是二婚,她頭一個男人給生產(chǎn)隊挖地瓜窖,被倒塌的土方給砸死了。她有個女兒,再嫁時沒能帶過來。女人嫁給五仁后再沒生養(yǎng),為這,五仁沒少捶她。女人跟五仁做了十年夫妻,然后在一場莫名其妙的熱病里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五仁從此便又成了光桿司令。幾十年來,五仁孤身一人,如同一頭拉著破車走山路的老牛,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到如今,是越發(fā)地頹敗不堪了。
一老漢說:“人死萬事空,眼一閉,腿一蹬,你還知道個啥?有后沒后還不一個樣。”
五仁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兒孫滿堂,能和我一個熊樣?”
另一個老漢說:“五仁你應(yīng)該收個干兒哩,有了干兒你還怕啥?”
五仁說:“如今人都是找有錢有勢的人做干爹,誰愿意給我這屁光毛凈的窮老漢當干兒?”
其時,傻子大青正背靠墻壁盤腿而坐,閉目而睡,似入定的老僧一般,溫暖明亮的陽光照進他張開的黑洞樣的嘴里,一縷涎水垂絲一般掛下。一旁的趙平秋老漢是個好玩鬧的人,他手捻著下巴上的一縷銀白的山羊胡,瞅著傻子,核桃皮一樣的老臉上浮起一層掩飾不住的壞笑。他用胳膊肘搗了搗大青,大青身子一晃,懵懵懂懂地睜開眼。趙平秋老漢說:“大青,做夢娶媳婦啦?”
大青哼哼著說“啊”。
趙平秋老漢說:“大青呀,要媳婦有啥好?”
大青說:“媳婦做、做飯哩?!?/p>
“還干啥?”
“生、生兒哩?!?/p>
“咳咳,誰說大青傻,大青啥都知道哩?!?/p>
趙平秋老漢一夸,大青就傻乎乎地笑。
趙平秋老漢說:“大青呀,你五爺要給你說個媳婦哩?!?/p>
大青睡意蒙眬的眼立馬瞪起來了,在一排溜老漢的身上掃一遍,目光就釘子一樣楔在了五仁的身上。五仁知道趙平秋老漢耍弄傻子,也就不作理睬,只沉在自己的傷感里,嘴上咬著旱煙桿,把一團團煙霧吸進吐出,那傷感就隨煙霧飄飄悠悠,一晃就不見了。五仁的傷感也只在自己的心頭晃蕩。
趙平秋老漢再說:“大青,你給你五爺當干兒,給他養(yǎng)老送終,你五爺就給你說媳婦?!?
大青“啊啊”地應(yīng)著,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直盯著五仁,咧嘴笑了。
老漢們就知道傻子上鉤了,就嘻嘻哈哈地一陣笑,趙平秋老漢更是得意得山羊胡一撅一撅的,像一只翹著尾巴要飛起來的鳥兒。都知道傻子迷媳婦,誰要說給他說媳婦,他就纏誰。
趙平秋老漢那么一逗,傻子大青就像一塊面筋一樣粘在五仁身上,怎么揭也揭不下了。這幾日,傻子天天找五仁纏磨,嚷著給他做干兒,跟他要媳婦,煩得五仁街上見了傻子繞道走。
傻子不屈不撓的叫喊讓五仁無法再安然躺著,便穿衣下炕去開院門,他知道若不開院門,傻子怕是會叫喚上一天哩。五仁抖抖索索嘶嘶哈哈地打開院門,一張傻兮兮的臟臉便嵌進門框里,五仁很想在那張臉上甩兩巴掌。
“日娘的你叫喚個啥?叫魂哩?嚎喪哩?生是不讓老子活舒坦了!”五仁兇兇地吼。
五仁的兇相嚇住了傻子,他呆愣愣地看著五仁,兩條鼻涕蟲子一樣爬下來,爬到嘴上時,傻子一吸氣將它們收回去,然后抬起胳膊,在鼻子下左擦一下,右擦一下,兩只襖袖早已是明光光兩片,賽過剃頭匠用來磨剃刀的皮帶。
“你咋就沒個記性?”五仁氣咻咻地說,“昨天我不是說我去走親戚,在親戚家住著不回來了嗎,你咋還來找我?”
大青眨巴眨巴眼說:“五、五爺,你、你沒去、去哩。”
五仁愣了愣,也就明白了自己的錯誤,自己笑一笑道:“日娘的,這傻子!”
傻子吸一吸鼻涕說:“五、五爺,媳、媳婦。”
五仁一聽,心里的火氣復又呼地一下冒上來,他吵架般嚷著說:“媳婦媳婦,我上哪兒給你弄媳婦?偷去?搶去?騙去?有那能耐,我還不先給自己弄一個!”
傻子說:“當、當干兒,養(yǎng)、養(yǎng)老……”
五仁“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說:“給你根針你就當棒槌使,我要你個傻子當干兒有啥用?”五仁又說,“去,跟你哥你嫂要媳婦去?!?/p>
外面冷得厲害,五仁不想再與傻子啰嗦,將院門哐啷一閉就回屋去,他得趕緊燒火煮粥喝,既暖屋子又暖肚子。
五仁往鍋里添水,在灶底下點了火,柴草燃燒起來,火的溫熱立刻輻射到他身上。五仁盯著灶里的火出神,火苗伸伸縮縮晃晃悠悠,溫柔賢順的樣子讓他想起他的媳婦,想起媳婦的手,媳婦的手就是這樣溫暖柔和,雖然隔了幾十年,五仁還是沒有忘記。也不知是咋了,近一段時期五仁動不動就想起媳婦。按說媳婦已經(jīng)過世那么多年,五仁也是年紀一大把了,對亡人早該淡忘了的,而以前確也曾淡忘過,不想如今卻又時常懷念起來。五仁就 想著媳婦在時,這時候是媳婦起來做飯哩,媳婦坐在灶窩里燒火,風箱很有節(jié)奏地拉著,也是那么出神地看著灶里的火,有時抬手將落到臉上的發(fā)絲抿到耳后。而五仁是還躺在炕上的,灶里的煙火把炕燒熱了,躺在炕上說不出的舒服。媳婦做好了飯,再切一盤咸菜絲,抬頭看一眼炕上的五仁,說一聲吃飯,五仁這才懶懶地起來。呵呵,那時候,五仁也是很幸福的呀。灶里的火嗶剝一聲炸響驚醒了五仁,五仁從懷想中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唉,媳婦是好媳婦,可咋就生不下個一男半女呢,生不下個一男半女,咋就早早去了哩。
哪怕有個干兒哩,五仁想,可也只有傻子才肯給他做干兒。五仁不禁鼻子一酸。
鍋里的水開了,熱氣從鍋蓋的縫隙處冒出來,在屋里飄浮,積聚,漸漸如濃霧一般彌漫了一屋子。五仁站起身,將玉米面倒進鍋里。
五仁又想到了傻子,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這個傻東西,居然也想要媳婦,他知道媳婦是個啥?趙平秋這個老東西真是不著調(diào),耍弄傻子,還要耍弄我。
五仁見鍋里的熱氣下去了,就拿碗盛粥喝,兩碗粥喝下肚去,感覺身上暖乎乎的,看看外面,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沒有風,陽光就格外地招人喜歡。五仁就想著去街心墻跟那個舒服的去處曬暖兒,遂閉門往外走。
在大門外又看見了傻子大青。
傻子袖手蹲在門口一側(cè),凍得臉色鐵青,抖抖索索的,倆眼癡癡呆呆地瞅著幾步遠處的一只黑狗,那狗正在嚼吃一只從哪兒叼來的煮地瓜,邊吃邊瞅大青,那樣子既像是怕他搶奪,又像是在故意饞他。大青眼巴巴看著那狗吃得香甜,他的嘴也張開,不時空空地吧唧兩下。五仁問大青咋不回家吃飯,大青說嫂子不給飯吃。五仁問咋又不給飯吃了,大青說他跌碎了一只碗。五仁問啥時跌的,大青說昨天晚上,五仁想這傻子怕是打昨晚上就沒撈著飯吃哩。五仁知道傻子吃不上飯是常有的事。傻子爹娘都去世了,他跟著哥嫂過日子。他哥順子是只軟皮蟹,順子媳婦卻是只母老虎,順子媳婦拿大青當牛馬使喚,當豬狗看待,順子連個屁都不敢放。五仁看看越升越高的太陽,又看看吃完地瓜還在舔嘴的黑狗,罵一聲“日娘的”,招呼傻子:“來,五爺給你飯吃。”
大青不懂客氣,一聽有飯吃,即刻跟了五仁進屋。五仁盛了一碗還溫熱的玉米粥給大青。大青抱住碗,埋下頭,豬一樣唏哩呼嚕地緊喝,轉(zhuǎn)眼一碗粥進了肚。五仁再給盛上,大青照樣喝光。大青連喝三碗,還意猶未盡地往鍋里瞅。
這傻子,餓狠了。
鍋里已經(jīng)沒有粥了。五仁拿一個煮地瓜塞到傻子手里說:“走吧,五爺養(yǎng)不起你個大肚佛?!?/p>
五仁是村里的五保戶,口糧是有斤有兩的。
傻子看著五仁固執(zhí)地說:“五、五爺,媳、媳婦。”
五仁一煙鍋敲在傻子頭上說:“日娘的,要球老子倒是有著哩?!?/p>
五仁鎖了屋門,不再理睬傻子,兀自去街上曬日頭去了。
大青拿袖子抹一抹鼻子,也挺胸腆肚地跟著去了。
第二天一早,傻子又來了。
“今日沒你的飯食,”五仁說,“你跟你哥嫂要飯吃去?!?/p>
傻子不走,不哼不哈地站著,看五仁干活。
五仁劈柴。劈的是樹墩子,楊樹的,是他閑著沒事時從外邊挖來的,有好幾個。這東西劈成柴燒炕極好,抗燒,火硬,土炕熱得時間長。五仁的鎬頭高高舉起,落下時卻輕飄飄的沒點兒力道,柴沒劈下幾塊,卻已氣喘得如一只破風箱。五仁氣餒地扔下鎬,蹲在地上吸煙,發(fā)愁地看著那個樹墩子,那樣子活脫脫一塊歷經(jīng)風雨快要風化的石頭。唉,老了,沒力氣了。五仁撮了把清鼻涕,看著青筋盤曲如蚯蚓的手,嘆息一聲,老臉上深溝淺壑般的皺紋層疊出一片荒涼。日頭早已猴兒一般攀上了高大的鉆天楊梢頭,外面的雞鳴狗叫及小販們的吆喝聲傳到村后五仁的破敗院落,更襯出這里的孤寂。五仁看看傻子,見傻子瞅著樹墩,一副蠢呆的樣子。五仁想對傻子說句啥,卻沒說,轉(zhuǎn)身走出院落,往街上走去,還是街心墻根那地方舒坦。
風靜日暖,五仁靠在倚墻而立的玉米秸上,享受著陽光的溫暖,聽老漢們東拉西扯地談閑篇。日子就這樣平常而又舒適地過著。五仁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隨著時光水一樣地流走了。五仁在街上一直蹲到太陽歪過頭頂才想起回家。別的老漢都有老伴或者兒孫小輩喊著回家吃晌飯去了,惟獨五仁像只落單的孤雁無人照管,這是讓五仁特別傷心的。五仁傷感地想,自己不只沒有兒女后人,連老婆都不獨屬于他,等啥時候他去了那邊,這問題還不知咋解決哩,想一想,這一世人活得好沒意思。五仁凄凄惶惶往家走,還未進門,就聽見院子里有“咚、咚”的響聲,似是有人在劈柴。五仁心下疑惑,誰會來給他劈柴呢?進院兒卻見是大青,原來五仁出門后,大青一直沒走,拾起五仁丟下的活兒接著干。大青掄著鎬頭干得正有勁,頭上的破棉帽歪著,臉上黑水流汗,與兩道出出進進的鼻涕相映成趣。五仁愣住了,想這傻子,真是個實心眼兒,摽上我了。五仁無奈地搖搖頭,隨口夸了大青兩句。大青是最喜人夸的,五仁一夸,大青喜得嘴歪眼斜,更加下力地劈柴。五仁想,這傻子,要是不傻該多好。又想,不傻也就不是他了。
五仁看大青劈下的一地木柴,心下過意不去,隨即將一斤掛面煮了,招呼大青一起吃。大青吃得極暢快愜意,兩大碗面條吸溜進肚,肚子鼓起來了,飽嗝響得如夏季雨天里的車轱轆雷。
一連幾日,大青都來替五仁劈柴,五仁不讓干,大青卻不聽,只管干自己的。傻子的固執(zhí)讓五仁無奈,五仁也就懶得管他,做了飯就叫傻子一起吃。大青吃得暢快,干得歡實,竟連媳婦的事也不怎么提了。五仁的宅院里一年到頭難得有人來,日日包圍他的是無邊無際厚厚實實的孤寂。五仁耐不住這樣的孤寂,總是心急惶惶地往街上跑。如今有人來,宅院竟也添了些活氣,五仁的心里也安穩(wěn)了許多,雖然來的只是個缺心眼兒的傻子。
五仁沒想到自己竟因此遭了順子媳婦的一頓臭罵。
那日午后,五仁將一擔凍尿挑去菜園倒了,回來時路過順子家門口,見院門敞開,順子媳婦正把大青往門外推。
“滾,你個家懶外勤的東西,吃俺的飯,不給俺干活,倒去給人家賣力氣!”順子媳婦嗓門尖細,吱吱呀呀的,像一把胡琴在高音上岔了氣。“去,給誰干活上誰家吃飯去。”順子媳婦一邊嚷叫一邊把白多黑少的眼睛對著五仁一翻一翻的。
五仁年紀雖大,卻還不糊涂,當下就明白了順子媳婦是沖著他哩。五仁就有些生氣,順子媳婦心眼兒小得賽過了針鼻,傻子不過替他劈了點兒木柴,就值得如此動肝火?想那早年,順子家人口多,日子過得艱難,五仁不是曾多次接濟過他們嗎?如今他年紀大了,做不動這樣的力氣活兒了, 就不興有人給他幫幫忙?五仁氣不過,上前替傻子辯解。
五仁說:“順子家的,不要怪大青,怪我?!?/p>
五仁又說:“順子家的,你要罵就罵我。”
順子媳婦翻了翻眼皮,不看五仁,只對著傻子罵。順子媳婦說:“東市上賣勺子,西市上伸過個鱉脖子?!?/p>
順子媳婦又說:“有拾金子拾銀子的,沒聽說還有拾罵的?!?/p>
順子媳婦的嚷叫惹動了一街人看熱鬧。
有人圍觀,順子媳婦更加長了威風,好像滿街的人都是替她助陣的。
順子媳婦說:“越老越精呀,精得賽過老馬猴了,哄著個傻子給自己干活兒,說啥要給傻子說媳婦,真有這本事,咱給他磕頭作揖,要沒這能耐,趁早拿驢籠嘴把嘴巴兜緊?!?/p>
五仁聽得不入耳,待要與順子媳婦理論,順子媳婦卻扭身進了院子,“咣當”一聲將院門關(guān)了。里面不知順子朝媳婦嘟囔了句啥,媳婦就罵他,鱉貨,就讓老漢養(yǎng)著他去,他的糧食是大家給的,吃他的就是吃咱自己的,不吃白不吃。
五仁不便與小輩人計較,看看滿街看熱鬧的人,個個卻都是漠然的樣子,見順子媳婦鳴鑼收兵,他們也就紛紛散了。五仁呆呆地站在街上,感覺自己是站在茫茫然無有人煙的荒野上,一口氣便窩在了胸口,踉踉蹌蹌走回家去。五仁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心里燒煎煎的,活了這么大年紀,何曾被人如此當眾辱罵過。五仁一屁股在飯桌旁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從桌底下摸出半瓶白酒,仰頭就灌。
我咋就沒個兒女后人哩。五仁灌上一口。
我咋就孤身一人哩。五仁再灌上一口。
人欺我孤身無后哩。五仁又灌上一口。
我死了誰給穿白戴孝燒紙?zhí)韷炑?。五仁一口一口緊灌。
五仁涕淚交流。
半瓶白酒灌下,五仁不勝酒力,竟歪倒在飯桌旁昏然睡去。
五仁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胡亂蓋著被子,而傻子大青正站在炕前癡目愣怔地看著他。五仁冷得渾身的哆嗦打成了串,身子蜷成一團,樣子活像一只受到侵犯的刺猬。五仁想翻翻身伸伸腿腳,卻感到身子死沉死沉的,左半邊身子木木的動彈不得,仿佛不是他的了。五仁就動一動右手,右手倒是還能動彈。五仁以為左半邊身子是睡覺壓麻木了,就用能活動的右手扳,扳胳膊扳腿,然胳膊和腿卻是僵硬得如泥塑木雕一般。五仁想對傻子說話,一開口嘴里嗚嗚嚕嚕的好似含著一塊熱地瓜,說的什么,連自己都聽不清。五仁用手摸嘴,在原來的地方?jīng)]摸到,卻在旁邊摸著了,就用手掰扯,想讓它復歸原位,可掰扯半天也還是那樣。五仁急了,用手使勁扇自己的嘴,扇得噼噼啪啪響,放鞭炮一般,及至覺得嘴唇有一丈厚了,嘴卻仍是固執(zhí)地歪著。五仁的心忽悠沉了一下,忽悠又沉了一下,接著就一直沉下去,他終于明白,他是中風了,得了偏癱了,他是個廢人了。
五仁這番舉動,令傻子莫名其妙,只是癡呆呆看著,鼻涕淌到嘴上也忘了吸溜回去。大青呆怔一陣,見五仁安靜下來,便對五仁說:“五、五爺,燒、燒炕?!?/p>
大青這么說了,見五仁閉著眼不答腔,便自作主張,往鍋里添一瓢涼水,在灶口蹲下,點燃柴草塞進灶里,又把替五仁劈的木柴塞了幾塊進去,灶里的火便旺旺地燒起來。
大青燒了一陣,見有熱氣從鍋蓋的縫隙處冒出來,便袖起手,不聲不響地走了。
屋里昏黑下來,外面響起一陣麻雀快樂而嘈雜的叫聲,是鳥兒們歸巢的時候了。五仁眼神呆滯地瞪著漆黑的房笆,動也不動,世界仿佛已經(jīng)不存在,他的心里一片空虛,空虛得連五臟六腑都沒有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五仁醒了。五仁覺得屁股底下濕涼濕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尿下了。五仁悲哀地想,得了這種癱病,往后少不得要在這炕上拉撒了,而且,往后的日子又該如何過呢?五仁看著房笆,那根橫架的房梁歪歪扭扭,五仁看得久了,感覺那房梁似在對他搖動,對他召喚。五仁掙扎著靠墻坐起來,眼睛在屋里搜尋了一圈,目光就被扔在炕角的一根繩子吸引住了。五仁螃蟹一般挪著身子,挪到炕角,一把抓住繩子,用身子壓住一頭,把另一頭用力向屋梁上拋去,繩子離屋梁還有一段距離就掉了下來。五仁鼓一鼓勁兒再拋,繩子依然沒有碰到屋梁。五仁不甘心,玩游戲一般拋了又拋,繩子卻離屋梁越來越遠。五仁累得狗一般呼呼喘息,終是沒有將繩子拋到梁上。五仁呆怔了半天后發(fā)狠地想,日娘的,連死都不成,那就去球。
五仁靠墻坐著,屋里寒冷的空氣包圍著他,如無數(shù)只蚊子在用尖喙往他的皮肉里叮。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五仁決定下炕, 他想,自己總不能一直呆在炕上吧。他的半僵的身子使他行動起來比蝸牛還困難,他慢慢騰騰地往炕下挪,小小心心的,可下炕時還是摔了一下,趴在了地上,總算摔得不重。五仁在地上趴了一時,伸手夠著炕沿,試圖站起來,可胳膊和腿卻用不上力氣,沒能站起,無奈,五仁就伏在地上蟲子一樣地爬,爬得很笨,很慢。爬到門口,拉開屋門,見外面太陽升起來,陽光耀眼,就又爬過門檻,爬到院子里,金色的陽光嘩啦一下照在他身上。五仁仰起頭看天,天比往日高,高出十丈百丈,陽光落在身上,綿綿軟軟的,帶著些可人的溫熱,讓五仁不由得想起了娘,想起了媳婦,想起了娘的手,媳婦的手,感覺是受了娘的撫慰,媳婦的撫慰,熱熱的淚水涌流了下來,在五仁干核桃一樣的臉上淌成兩條河。
五仁看見了那根棍子靠西墻放著。五仁想,有了那根棍子他就可以站起來,可以到處走動了。他向那根棍子爬去,把它抓在手里,抓得死緊死緊,仿佛抓到的是他生命的支柱。這是根未加修理的槐木棍,手腕粗細,很結(jié)實,五仁原打算請村里的張木匠給打理成個锨把,因見張木匠近些時日一直忙著給人打家具,就沒好意思開這個口。五仁遺憾地想,看來這個忙是無須張木匠幫了,張木匠給他做的該是棺材哩。打棺材的木料五仁早已備好,他不愿像村里別的老人那樣早早為自己打好棺材,他們把這趕早打好的棺材稱作“壽器”,認為有壽器放在屋里鎮(zhèn)著,他們會活更大年紀。五仁對此不以為然,球哩,天天守著個黑乎乎的棺材,還能活舒坦了?他想,張木匠給他打棺材時,他定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的門板上,無知無覺,任憑張木匠在院子里推刨拉鋸,累出一頭汗水,嘴里像騾馬一樣噴出一股股白乎乎的熱氣,而他連一杯熱水也不能端給他。五仁覺得如此勞煩張木匠真有些過意不去,可誰叫他是木匠哩。
五仁想用木棍撐地站起來,卻驚慌地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可能,他的左腿和左臂僵硬得幾乎不能動彈,根本用不上力,而右腿和右手又變得比以前更加老邁無力,根本就不能支撐起他的身體。五仁試了幾次都不行。五仁呆怔著,呆怔著,忽然猛一下扔掉棍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想喊,喊天、喊地、喊爹、喊娘,可他喊出來的卻只是嗚嗚嚕嚕的濁音。
“啊啊……”五仁老狼一樣地叫了。
破院門“吱呀”一響,傻子大青又來了。大青看著躺在地上的五仁愣了會兒眼,似乎不明白五仁為啥躺在這里。愣了一陣后,大青對五仁說:“五、五爺,地、地上涼、涼哩。”五仁沒動,五仁死了一樣地一動不動,五仁的眼珠子瓷住了一般一動不動。五仁不想動了,他想就這樣躺著,直躺得天老地荒,躺得身子再也動不了,眼睛閉上再也睜不開。大青伸手拉起五仁,一松手,五仁又躺下了,像小孩子耍賴一樣。大青哈下腰,兩手一抄,將五仁從地上抱起,抱回屋里炕上,又替他拉蓋上被子,然后自己找個板凳坐下,一聲不吭,像一只對主人忠誠的狗那樣守著五仁。
日頭像一個拄拐的老頭,一步一步挪過了天頂,又一步一步挪到了山下,走進他棲身的屋里,然后伸手將黑色的幕簾“呱噠”一聲放落下來,于是,天就黑了。
五仁再次醒來的時候,天早已大亮,五仁閉著眼不愿睜開。也不知過了多久,五仁又聽到了傻子大青的呼喚:“五、五爺,天、天亮、亮了。”五仁依舊固執(zhí)地閉著眼,不想理睬大青。五仁恨大青,日娘的,都是你這傻子,這個討命鬼,若不是這傻子,他五仁咋會落到這步田地,這個該死的傻子!
傻子大青從懷里掏摸出一個白面饃來,遞到五仁面前:“五、五爺,吃、吃饃?!?/p>
五仁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昏昧的目光果然看見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杵在他面前,他伸出右手,抓住饅頭,使勁一揮,那饃就飛到了地上,發(fā)出癟了的氣球落地時那樣的很委屈的一聲悶響。
傻子眨巴著眼,十分困惑地看著五仁,不明白五仁為什么把那么好的饃給扔了呢。他轉(zhuǎn)身去把饃拾起來,放到鍋臺上。
一天。兩天。三天。
一個饃。兩個饃。三個饃。
當傻子大青那頑強固執(zhí)的呼喚第三次把五仁攪醒時,五仁完全睜開了眼,目光投到擺放在鍋臺上的三只白面饃上,然后轉(zhuǎn)到傻子大青身上,定定地看,看,就有兩顆濁淚從眼角慢慢滾出。
五仁癱在炕上四五天了。這短短的幾天使他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五仁的家本就少有人來,如今又癱著,再不能如往日那樣隨意去外面走動。五仁嘴歪著,口水不時地流下來,弄得煙也不能吸,五仁就不無嫉妒地想,老東西趙平秋他們在街上曬日頭哩,抽著煙扯閑篇哩。五仁也就是想一想,既然站不起來,走不得路,五仁就寧愿呆在家里,他決不肯以爬的姿勢出現(xiàn)在村人面前,他受不了那些憐憫的目光和話語。五仁苦惱的是,他常常在炕上拉尿了,五仁不想這樣,可這由不得他,他無力控制,能做的就是將臟衣褲脫下扔到炕下,于是,他的屋里便充溢了越來越強烈的臊臭氣。讓五仁感嘆的是傻子大青,這傻子還是日日跑來找他,為他燒燒炕,且每日都給他帶一兩個饃來,舀一碗鍋里的溫水給他喝,倒真像了他的干兒。五認猜想那饃必是傻子偷著從順子家拿的,若被順子媳婦發(fā)現(xiàn),還不知咋收拾他哩。五仁便不想接受,怎奈傻子是個實心眼兒,又倔得像頭驢,只管把饃往五仁手里硬塞,嚷著“吃、吃”。怪的是,這幾日傻子也沒再跟五仁要媳婦,也許是看他已經(jīng)不成個樣子吧。看來,大青雖傻,也還有些靈性的。五仁便又想起,大青其實是個孝子呢。傻子娘在世時,每逢出門,傻子必是用獨輪車推著她,因他娘是個拄拐的小腳老太,自己走路很不方便的。有時傻子娘不讓推,傻子倒不依,甚而發(fā)了脾氣,嘴里嗷嗷地嚷著,無論如何也要讓娘上車坐著。而他哥順子卻從來沒這么做過。五仁已經(jīng)不恨大青了,他心里的那股無名火早已消散,傻子有什么過錯呢,傻子也是個可憐人呢。
傻子陪五仁在屋里坐著,有時傻子看看五仁,有時五仁看看傻子,卻誰也無話,五仁是有話不能說,傻子是無話可說。屋里有的只是沉沉的寂靜和彌漫的無處不在的臊臭味。
到底是傻子。
不是傻子又如何會這么做。
五仁有時嘆息地想。
外面開始有鞭炮的爆炸聲了,五仁雖然忘記了日期,但卻知道離過年已經(jīng)不遠了,這時候村人們大概正在準備過年的物事。五仁當然不再像小孩子一樣盼年,但想到了過年,不由得便想起過年時的一些趣事,比如放鞭炮、給長輩磕頭拜年掙壓歲錢,如果下了雪,還可以滑雪堆雪人,這都是他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他常常在外面瘋玩得忘記了回家吃飯,結(jié)果挨爹娘的斥罵。想起小時候的這些個事,五仁在心里笑了一下。轉(zhuǎn)而又想,今年的臘月干燥,好久沒下雪,不知年節(jié)時分是否會下上一場大雪給如今的孩子門玩。
這日上午,五仁拿起饃剛啃了兩口,順子媳婦的叫罵聲便突兀而起。五仁一個愣怔,明白是傻子偷拿饃給他吃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順子媳婦是罵街的好手,這一次自以為又抓到了證據(jù),更有了罵街的理由和膽氣,兇言惡語隨著唾沫星子噴出來,打滾蹦高地翻過墻頭,撞進五仁屋里,石頭瓦片一般噼里啪啦直砸在五仁身上。
傻子縮在灶窩處動也不敢動了。
順子媳婦正罵得起勁,忽見五仁家的一扇院門慢慢打開,五仁匍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順子媳婦驚得立刻噤了聲,只見五仁須發(fā)蓬亂如草,一張老臉瘦成薄紙糊在架子上一般,兩只眼窩深陷進去,三分像人七分倒像了鬼。五仁把一只瘦骨棱棱的拳頭伸出去,朝順子媳婦晃晃,將一卷東西放在地上,然后像一只蟲子縮進殼里似的縮回門里去。順子媳婦呆了好一陣才走過去揀起那卷東西——是一卷鈔票,展開數(shù)數(shù),零零碎碎的有十多塊。她把錢朝幾個看熱鬧的人晃晃說:“看看,這老鬼知道自己理虧了吧,咱可一點兒也沒冤枉他,他就是哄著傻子過日子哩?!彼彦X往褲兜里一揣,轉(zhuǎn)身走了。
五仁再不吃啥,水也不喝了,只死死地躺在炕上。
天不知什么時候陰了,陰得很厚實,還起了風,到傍黑時落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的,一會兒工夫就把地面蓋嚴實了。風越刮越猛,似乎要把房頂給掀掉,還在電線上樹梢上鬼一樣哭,狼似的嚎。這一夜,五仁感覺身子比往日越發(fā)沉重,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是睡還是醒,恍恍惚惚中看見媳婦飄飄搖搖地來到炕前,頂著一頭一身的雪花子,仿佛是出去串了個門,才剛回來。媳婦還是去世前的模樣,樸樸素素的,臉上帶著一些淡淡的憂郁。媳婦靜靜地站在炕前,不言不語,只是呆呆地看著五仁,眼里漸漸凝了淚,淚珠子撲簌撲簌滾下一顆,撲簌又滾下一顆。五仁卻咧嘴笑了,問媳婦,哭啥,是看我老啦?癱啦?媳婦沒笑,淚水撲簌撲簌滾成了串。后來,媳婦就轉(zhuǎn)了身往外走。五仁不想讓媳婦走,他想跟媳婦說說話,想看著媳婦在他眼前走來走去,他就忙伸手去拉,卻沒拉著,想追上去,又邁不動腿腳,只好眼巴巴看著媳婦踏雪而去,越走越遠,終于不見了蹤影。
五仁冷丁醒來,見屋里空空蕩蕩的,夢中所見皆失,五仁當下就明白了,媳婦這是來叫他哩,他該走了。五仁頓覺心定神清,一時輕松起來,仿佛千斤的重擔終于可以放下了。五仁有些感激,媳婦沒忘記他哩,還惦著他哩。透過門縫,有亮白的光閃進屋里,五仁從門縫看出去,見地上一徑雪白,不禁心里一震,想果如其愿,竟就真的下雪了。雪光像一群小耗子,吱吱叫著,爭先恐后地從門縫往屋里擠鉆。五仁從炕上爬下地,敞開門,炫目的雪光便呼啦一下?lián)溥M屋里,使屋里亮堂起來。外面地上、墻上、房頂和樹上全是厚厚的雪,世界一下子胖了起來。天還陰著,風和雪都住了,空氣比往日更寒冷了幾分。這雪下得好,有了這場雪,田里的麥子就滋潤了。五仁不免遺憾地嘆息一聲,他是吃不上明年的新麥了。五仁看著雪,想著自己就要到媳婦那里去了,心里就暖暖的,有些向往,有些期待。五仁忽然想起一件快樂的事情。那年的臘月十六,五仁把媳婦娶進門,第二天剛好降下一場大雪。媳婦因未能將自己的女兒帶過來,心情很不好,雖是大喜的日子,也是悶悶不樂。五仁一時興起,為使媳婦高興,就在院子里熱火朝天地堆了個雪人,弄得有鼻子有眼的,挺生動,還把媳婦的紅頭巾要來,給雪人圍上,然后對媳婦說,現(xiàn)在他有倆媳婦了,那雪人也算一個。此舉果然哄得媳婦眉開眼笑。媳婦笑起來的樣子是很好看的,五仁至今還記得媳婦那好看的笑模樣。
想到雪媳婦,五仁心中一動。傻子大青聽信趙平秋老漢的逗弄跟他要媳婦,細想來,那也并非是一個傻子的傻想法啊,那其實跟他五仁也想要媳婦也想有兒女是一樣的啊。給傻子弄個雪媳婦?雪媳婦能算媳婦嗎?當然不能算,可除了雪媳婦,他還能給傻子弄個啥?
五仁決定就給傻子弄個雪媳婦。
五仁爬回屋里,在灶口拿了燒火用的小鐵鏟,又返身爬出屋去。雪在身子下面松松軟軟的,像鋪了一層厚棉被。五仁爬到院子當中開始做雪人。他先把周圍的雪往一堆里劃拉,拍打,再劃拉,再拍打。五仁干得很慢,很費力,也很執(zhí)著。這活兒費了五仁很大的工夫和力氣,他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口一口喘得很是艱難,好象一只通風口被堵了的風箱,呼出的氣在他雜亂的胡須上結(jié)成了冰霜。雪人的身子弄得差不多了,矮墩墩,胖乎乎。五仁不太滿意,這比他年輕時候弄得差多了,不過,也只能這樣了,他沒有能力弄得更好一些了。傻子你也該知足,誰叫你是個傻子呢。接下來再弄雪人的頭。五仁想先捏個雪球,可他的手早凍僵了,怎么也不聽使喚,他只好停下手里的工作,把右手揣進懷里,緊貼在胸膛上焐,待手指捂得能活動了,再接著干。五仁團了個小雪球,然后推著雪球在地上滾動。雪灌進了五仁的袖口、褲口、鞋口以及領(lǐng)口里,五仁卻渾然不覺。五仁轉(zhuǎn)著圈兒在院子里爬,爬一下,往前推一下雪球,再爬一下,再往前推一下,雪球就逐漸變大,變大,終于大到可以配得上那矮胖的身子了。五仁的喘息更加艱難,身子疲憊得簡直沒有了一點兒力氣,可他不敢停下來歇息,他怕一停下就再也動不了了。五仁咬咬牙,把雪團推到雪人身子旁邊,要把它安上去,但他發(fā)現(xiàn)他一只手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五仁沒讓這件事難住,他把腦袋也用上了。他用手攏著再用頭頂著雪團小心地往上送,送,他的嘴臉因為用力而更加歪扭,但他終于是給安上了。五仁不禁舒了一口氣,再往后的事就容易了。五仁爬回屋里,找了兩塊黑木炭和一根紅紅的胡蘿卜,木炭給雪人裝上了眼睛,胡蘿卜咬下一塊來給雪人安上了嘴巴。做完這些,五仁覺得差不多了,就端詳那雪人,雪人雖然有了人的模樣,卻還看不出新媳婦的樣子來。五仁心里罵了一聲自己,又趕緊往屋里爬,爬回屋里,到屋角放著的一只破舊的柜子前,掀開柜蓋,柜里面是媳婦生前穿過的衣裳,媳婦過世后,五仁沒給燒掉,一直保存在這柜子里,每年都要拿出來在太陽下曬曬,看著那些衣裳,聞著衣裳上散發(fā)出來的味兒,就好像媳婦還活著,就在屋里一樣。五仁翻了兩下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一方紅頭巾,是他與媳婦訂親時他給媳婦買的,媳婦就是頂著這方紅頭巾走進了他屋里的。幾十年了,頭巾有些糟朽了,五仁拿時,不當心一下給扯破了。五仁的心倏地揪了一下,很疼很疼的,便再不敢魯莽,用嘴咬著頭巾,往屋外爬。他爬得很急,卻很慢,比蝸牛還慢。五仁的胸口像堵了一大團棉花,氣喘不動,腦袋沉得有千斤重,他需要埋下臉喘上幾口氣,才能再往前爬一爬。五仁再一次把頭抬起時,雪人就立在了他面前。五仁陡然又生了幾分力氣,拼力坐起身子,手和嘴配合著將紅頭巾給雪人圍上。五仁這時再看雪人,才覺得雪人真像個新媳婦的樣兒了。
五仁想爬回屋里,等待傻子的到來,可還沒爬進門檻,就爬不動了,一點兒也爬不動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化作空氣消散了,五仁便歪身躺著。五仁努力睜開眼睛看那雪人,眼前卻是浮了一層水霧樣模模糊糊,恍惚間覺得那雪媳婦活動起來,在院子里笨拙地挪動著身子搖搖晃晃地走。五仁的嘴咧了咧,臉上浮起一層冥紙樣的薄笑。
朦朧中終于聽到一聲微弱如絲的門響,傻子大青的模糊的身影晃到面前。五仁手指著雪人,嘴唇翕動,一聲一聲說出的竟是兩個清晰的字:“媳……婦……”
趙平秋老漢吃過早飯后對家人說,奇怪,我晚上做夢夢見五仁了,五仁站在遠處跟我招招手就走了,也不知是啥意思,我去看看他。于是,老漢穿上棉大衣,拄上拐棍,踏雪往五仁家走去。他跨進五仁家院門,看到的是一幅奇異的景象:滿院子的雪亂七八糟,如遭大劫,傻子大青圍著個像模像樣的雪人轉(zhuǎn)圈兒看,一邊呵呵傻笑,一邊“媳婦、媳婦”地叫。而屋門口還躺著個雪人——雪頭、雪臉、雪身子,老漢近前細看,那竟是五仁。
責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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