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緝犯

阿華

有一年夏天我去無錫出差，看到那兒的很多地方都貼著一個通緝犯的照片，商鋪、餐館、賓館、學(xué)校，鋪天蓋地，到處都是。

那上面寫：某某，無錫人，性格孤僻，沉默少語……抓獲者獎勵10萬元，舉報者獎勵5萬元……

我仔細(xì)看了看那人的相片：小平頭，眉清目秀的，眼神里不帶任何的殺氣，相反，倒是有些憂郁。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為什么會殺人。

搭出租車的時候和司機(jī)聊天，說到那個通緝犯。司機(jī)說，肯定是抓不到的。聽說他原來在特種部隊呆過幾年，現(xiàn)在身上又有槍，這種人機(jī)靈的很，他怎么會那么容易地就讓人給抓到呢？

我問司機(jī)，那人是因為什么原因被通緝。

司機(jī)說：聽說是一起命案。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據(jù)說他殺的那個人是一個貪官，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老百姓是會擁護(hù)他。

我問，被殺的那人真是貪官嗎？司機(jī)說：外面盛傳的很多，說他包情婦，貪巨款。但我們也只是聽說而已，真實情況誰也不了解……

我不再說話。我是這個城市的過客，從這個城市離開后，我就把這個通緝犯給忘了。

當(dāng)然，這事情發(fā)生在兩年以前。現(xiàn)在，我還在我的城市里做服裝輔料生意，在商業(yè)街有一個小小的店鋪。

所謂的服裝輔料，主要是紐扣啊，襯托啊，絲線啊，生意小，利潤也不大，好在我是個對金錢沒有太多奢望的人，錢只要掙得夠花就行了。所以五年了，我的服裝輔料生意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就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刈鱿氯チ恕?/p>

生意做久了，客戶也差不多都是固定的那一些，我就懶得再額外去跑新的業(yè)務(wù)，現(xiàn)在我與客戶打交道，大都是用電話或是電腦。而進(jìn)貨和供貨，我則由快遞公司來完成。這幾年，我很少要為生意而出差在外，顛沛流離，所以我完全可以被稱作“宅男”。

但我不玩撲克，也不玩麻將，我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就是在網(wǎng)上玩游戲，殺人游戲。這也是中和平庸生活的一種方式吧。

我第一次見李光頭，就是在我的店里。他是我一個生意伙伴的朋友，那天正好路過我這里，就進(jìn)來看看。

見到李光頭的那一刻，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哪兒見過他一樣。不過使勁想了想，還是沒有記起來。

李光頭體態(tài)偏瘦，但看起來很有筋骨。

“他原名不叫李光頭的，因為頭發(fā)剃得精光，就有了李光頭的外號。但是當(dāng)著他的面，我們都叫他李經(jīng)理。背地里才叫他李光頭的?！蔽业纳饣锇樾ξ亟榻B著李光頭。他一點兒也不介意。

據(jù)說，他在我們這一帶做廢品生意也是很久了。我與他握了握手，又接過了他遞上來的名片。

“那么，我們以后就是朋友了?！蔽覍λ虮蛴卸Y。

“必須的?！崩罟忸^的這句話，引得我們都哈哈大笑。我能感覺到，李光頭是個爽快人。

一個人如果交了狗屎運，一條破爛之路也會讓他飛黃騰達(dá)的。李光頭就是這樣，他自從結(jié)交了金屬公司的趙總后，生意就開始風(fēng)生水起了。

我沒有目睹他剛來到這個城市時候的窘迫相，但卻看到了他現(xiàn)在鳥槍換炮一樣地?fù)Q車，這說明了一個問題——他，李光頭，這個以廢品起家的男人，現(xiàn)在手里很有錢。

當(dāng)然，除了換車也換人。物質(zhì)的充實，永遠(yuǎn)都抵消不了一個人心靈的空虛。有很多次，在很多不同的場合，我都看他帶了不同的女人。遇到了我，他也總是大大方方地打個招呼，寒暄幾句。他并不避諱我，當(dāng)然，也不會為此多做解釋。

關(guān)于李光頭，我卻愿意做更多的了解。我承認(rèn)，我對他抱有好奇。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

冬天來了，我們這些男人們要吃火鍋，要喝湯，要約會不停，聚會不止，還要喝點小酒，打打桌球，我的消費總是居高不下。但對我來說，這算不了什么，我們這么拼命地掙錢，不就是為了消費的嗎？我們這么拼命地掙錢，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物質(zhì)生活更優(yōu)越一些嗎？掙了錢不花，那才是傻子。

我偶爾會打電話讓李光頭過來和我一起喝酒。對于這個外鄉(xiāng)人，我有一份別樣的感情。

當(dāng)然，李頭光也不讓人反感，閑了的時候，他也會大呼小叫地招呼一群人過來陪我喝茶聊天。在人際交往上，李光頭很有能耐，有時候我就暗自琢磨，如果說李光頭是黑道上的人的話，那他絕對是做大哥的料。

在喝多酒的時候，我也會問他一些家庭的情況。他告訴我，他父母健在，兄妹安好，他的媳婦在老家為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過了年，我就讓他們娘倆一起過來?！闭f是這樣說，但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他還是一個打馬回山。我一直沒看到他的家人。

他媳婦來了，他就不能過這樣滋潤的生活了，我這樣想。大概每個人的內(nèi)心里，都想逃避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而又隨心所欲地活著。

無聊的時候，我繼續(xù)在網(wǎng)上玩殺人游戲，我每天重復(fù)著這樣的游戲，但并不厭倦，倒是覺得，在打打殺殺的時光中，我心中有著無比的寧靜。我想，我最能理解那些上網(wǎng)吧玩游戲的孩子了，生活于他們來說，的確是太平靜了，這滿足不了他們對生活的好奇，可是網(wǎng)絡(luò)能滿足他們。

生活中的快樂應(yīng)該是不需要理由的。我有可樂，魷魚片，非誠勿擾，香煙，這些都是和諧的空虛伴侶。但我的快樂好像很少。

我老婆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屑一顧的，作為韓資企業(yè)的財務(wù)部長，作為一個韓資企業(yè)的高級白領(lǐng)，她無法理解我的生活意義。我們可以正常說話交流的時候，她一般是將高昂的頭搖了又搖，她的確難以理解，我是怎樣從一個高校的才子，墜落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小男人的。

別說是她，我自己也無法完全地理解自己。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一條大路走到底的。改變的因素太多，也深不可究。若是要戳穿生活的本來面目，那可能就是因為它的簡陋和平庸。

“生活不就是妥協(xié)嗎，抻著一股勁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蔽液屠掀艩幷撝?。

我承認(rèn)，我活得遠(yuǎn)沒有我老婆明白，我承認(rèn)，我愿意對生活妥協(xié)，如果不愛人生了，不就是破罐子破摔嗎？

我也承認(rèn)，老婆拿我沒有辦法。當(dāng)今社會，冷漠這個詞處處受用，且用得心寒，特別是在夫妻之間，冷漠就是另一種家庭暴力。

我用來對付老婆的，就是冷漠。

沒事的時候，我們都各自保持沉默，都是讀過書的人，不是誰比誰就聰明多少，也不是誰比誰就笨多少，不說話，并不意味著，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老婆約法三章，有事沒事別輕易地去敲打?qū)Ψ降娜松?。以為人不懂，可是人間事，天下事，我們自己又閱盡了多少？吃透了幾成？

但李光頭的人生對我來說，充滿了誘惑，或許，他的誘惑，就在于未知。

喝多了酒的時候，我就想敲打李光頭的人生。我知道我這樣做，不怎么地道，可是我就是想知道李光頭更多的過去。

喝多酒的時候，我用不屑的語氣說：李光頭，你不夠意思，就憑著你這個光頭，你就是個有故事的人，你卻不告訴兄弟我。

李光頭也喝多了，他斜睨著眼神看我，然后嘆了口氣說，他高中畢業(yè)就下來走南闖北了，為的是掙了錢回家去娶自己最愛的女同學(xué)，可是還沒等他把錢掙到手，女同學(xué)就把自己給嫁了。他說這么多年，他拼命地掙錢，最大的目的不是為了老婆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而是為了讓那個女同學(xué)后悔。說白了，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報復(fù)。

他說前幾年他回家，召集了一次同學(xué)聚會，那女同學(xué)聽說是他張羅的，連去都沒去，并讓人傳話給他，說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相夫教子，日子就像蜂蜜，甜著呢。讓他別再打她的主意了。

“沒掙到錢之前吧，我還覺得生活得挺有勁的，有滋有味的，可是掙到錢之后，我突然覺得什么都不過那么回事了?！彼谎霾保槐拙凭拖铝硕?，他說他的酒量就是前幾年給練出來的。

他說他很悲觀，他說他很絕望，他說他現(xiàn)在對生活零要求?？晌覅s從他焦躁的語態(tài)中，看到他的失落和不甘。

“我老婆說我一天到晚盡瞎折騰?？墒?，活著不就為了折騰么？折騰著，多好啊，多熱鬧啊。誰不喜歡熱鬧？再愛靜的人心里還沒幾個熱鬧的事？有事沒事就拿出來咂摸咂摸。再說了，怎么活不是活呀，到哪里沒有口香的辣的給吃給喝哪，不過人么，活著就要帶勁活，活的給力，活的充血，活的倍兒有面子，那才叫真正的活。冷暖自知那有啥意思？要活，咱就要里子面子一起風(fēng)光。兄弟，你說是不是？”

我頻頻點頭。借著酒興我又問他，李光頭你以前當(dāng)過兵沒有？李光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當(dāng)兵？我才不當(dāng)那什么玩意兵。說實話，我對當(dāng)兵的人，一向都沒什么好感。你別看他們一身軍裝穿著，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可是干起壞事來，比誰都壞?！?/p>

我說，李光頭，對男人來說，當(dāng)兵后悔三年，不當(dāng)兵后悔一輩子。你看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始去機(jī)關(guān)工作了，后來，賭氣辭職下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了，卻一直后悔自己沒有去當(dāng)兵，你說如果當(dāng)年我從大學(xué)直接去部隊，現(xiàn)在說什么也是營級干部了吧？營長？指導(dǎo)員？參謀長？

我激情澎湃地向他描述著軍隊生活。李光頭卻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上衛(wèi)生間，他說：我暈，想……想不到你……你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你是活……活著的雷鋒嗎？

李光頭是醉了，但我知道，他是醉中帶著清醒。他說他沒當(dāng)過兵，我才不信，你看他走路的步子，你看他挺直的腰板。要說他沒當(dāng)過兵，打死我都不信。

至于他為什么不說，我相信他藏著秘密，我早就說過，李光頭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明了他自己的人生，他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他知道不該說的，就是喝多了酒也不能說，這是個有數(shù)的男人。

這兄弟不白交啊，從他身上我可是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包括生意經(jīng)。

不過，那天我可是真喝多啦，等李光頭搖搖擺擺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我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了。后來李光頭說他費了好大勁才把我背上樓去。

這個世界永遠(yuǎn)不缺空穴來風(fēng)，只要有人愿煽風(fēng)點火，沒什么不可能的，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的。

關(guān)于李光頭的傳說，遠(yuǎn)沒有我想象的多，但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別處傳到我的耳中。

很多人都說李光頭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他把趙總弄得很舒服，趙總一舒服了就把好鐵當(dāng)次品買給李光頭了，李光頭一倒手就用高價賣出去了?？帐痔装桌?，李光頭把這句俗語用得恰到好處。

至于說李光頭是如何把趙總弄得很舒服的，那些人眨巴著眼睛說：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說。

明白真相的人說李光頭是把自己曾經(jīng)最得意的女人拱手送給了趙總。反正他也玩夠了嘛。

李光頭說他也向生活做了無數(shù)的妥協(xié)，這也是他妥協(xié)的一種嗎？難道妥協(xié)真的就如他所言，只是把高跟鞋換成拖鞋那么簡單嗎？

我承認(rèn)我平時比較無聊。我承認(rèn)我無聊的時候，愿意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網(wǎng)上，玩游戲，瀏覽網(wǎng)頁。網(wǎng)上有人做過統(tǒng)計：“如果你心里很失落，你會給誰打電話？如果你對他們說你心里很難過，能立即趕過來的人有幾個”。我選的是零。可能是有戲謔的成分，但我還是比較尊重事實的。

我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當(dāng)心情落寞的時候，我曾經(jīng)拿起過手機(jī)，從保存的號碼第一個開始，我翻到最后一個，卻不知道誰是那個我拿起電話就可以打過去的人。我心里也閃過那么一兩個名字，但是我不敢保證對方愿意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放下手頭的工作，坐下來陪我閑聊。最后我開車去海邊，在空無一人的海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等天黑下來的時候，我的心也慢慢地歸于寧靜。我知道我心里的傷痛只有自己可以撫平。

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是落單的，但這是不爭的事實。真實的生活往往最殘忍。

但李光頭不這么看，他說，一個人就一個人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哪一個人不是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再親的人他能和你走一輩子嗎？哪個不是走著走著就散了。這個年頭，別去想什么割頭換頸的生死之交了。能做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就不錯了。

看我滿臉的困惑。李光頭說：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一把刀！因為是朋友，你就不會去設(shè)防，你會為朋友兩肋插刀，你會把你心中的私密向朋友傾訴。如果朋友不背叛你還好，可一旦朋友背叛，那么，朋友就是置你于死地的人，因為他已拿住了你的命門。知道用什么才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李光頭的話讓我不寒而栗，難道在李光頭的心目中，他一直是這么看我們這些身邊的朋友的嗎？

他卻在醉意朦朧中，轉(zhuǎn)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你不一樣。雖然我不表達(dá)，但是我能感覺得到，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茫然地看著李光頭?？粗艮D(zhuǎn)身去繼續(xù)喝酒。

我是個有個性的人，我有許多喜歡的東西，也有許多不喜歡的東西。有些喜歡是與生俱來的，有些不喜歡卻是后天被糾正的。

我也是個聰明人，我清楚很多值得和不值得，但有時候卻也會模糊了需要與被需要。

我六十九歲的老媽要從鄉(xiāng)下來城里住些日子了，是我讓她來的。她這一生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但現(xiàn)在除了姐姐，就是我了。

曾經(jīng)我自以為很心細(xì)，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我對家里人缺少必要的細(xì)心。特別是對自己年老的媽媽。

我媽是在四十三歲的時候，就沒了我爹的，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之后的幾年，不斷地有人給媽做媒，希望她帶著幾個孩子再嫁，但是每次我都是哭著喊著不同意，我說我寧愿做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也不要找別人做繼父。

我哭著對我媽說我會努力學(xué)習(xí)，我會考取最好的大學(xué)，我會有很多的錢，我會讓她有幸福的晚年。媽哭著答應(yīng)了，此后，她真的拒絕了所有人的提媒。

我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考取大學(xué)，進(jìn)了機(jī)關(guān)，辭職下海，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爭取來的，沒讓媽操一點心。就連我在城里的婚禮，都是我自己操辦的。我一直在風(fēng)光地活著，我以為媽媽需要的也是這些。但其實我錯了。

每次我開車回村看我媽，村里人都說，老太太有福，有這么個懂事又能干的兒子，這幾十年的苦沒白熬啊。

我媽每次都眉開眼笑。但我在她的眉開眼笑里，看到更多的是酸楚。我知道我媽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無能為力。我真的是無能為力。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媽住我家的這段時間，拒絕一切應(yīng)酬，盡量早些回家，做她愛吃的菜，陪她在樓下的花園里散步。我想一個人盡兩個人的孝。

我媽經(jīng)常會看著我的相片發(fā)呆，我老婆背地里對我說：“媽真有意思，看你這個人還看不夠嗎？還一天到晚地捧著相片看，還眼淚吧唧的?！?/p>

我白了老婆一眼，我不想給她做更多的解釋。

我很喜歡李光頭，有時候，我想帶李光頭回家看媽媽，但是想想又作罷。這好像沒什么實際意義。李光頭不知道我的媽媽，我媽媽也不會對李光頭感興趣。

我們每一天的生活，都比想象的要平淡許多。偶爾的活色生香，也不過是去K了一次歌，去爬了一次山，單獨和一個女網(wǎng)友吃了一頓燭光晚餐。愛在說和不說之間，也在做和不做之間。但這些快樂都是淺嘗輒止的，無論我們怎樣盡力地去品嘗，生活中更多的還是寡淡的苦咸味。

“能讓人愉悅的事情太少了，是日子過得太慢了，還是日子太寬了？老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但若是想讓生活有滋有味，就得勾芡。芡在哪？去想象?！庇幸淮危易x過這樣的一段話，突然就想過這種勾芡過的生活。

但李光頭遠(yuǎn)比我們活得有滋味。他之所以活得有滋味，是因為他一直是在牽著生活走路，而不是讓生活牽著他。這樣的生活一定是加了芡的吧。

那天我和李光頭他們在一起小聚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那個人叫著我的名字說，你還在青島嗎，你猜我是誰？

我當(dāng)然不知道他是誰，更討厭猜來猜去的橋段，我說我不知道你是誰。

他的口音是典型的廣州普通話，大舌頭，唧唧呀呀的。不管我如何，他依然不說他是誰，依然是很耐心地說：你聽不出來我是誰嗎？想想看，你南方的朋友，猜猜嘛。

我做事一向不喜歡繞來繞去，但又怕萬一是生意上的朋友，就得罪了。

“難道你南方?jīng)]有朋友嗎？”他進(jìn)一步啟發(fā)我。

南方的朋友？我嘴上嘟囔著。

我的電話有回音，坐在我身邊的李光頭大概聽出了什么，他從我的手上接過了電話。朗聲說：噢，南方的朋友啊，你廣州的吧，你是廣州的李光頭吧？

對方大概是愣了一小會兒，然后說：是啦，是啦，我就是李光頭啦。歡欣鼓舞的樣子，很像中了五百萬的雙色球大獎。

騙子都是沒有名字的，你說他是誰他就是誰。這讓我想起今年春晚小品中的一句經(jīng)典：喂，我能騙你點錢嗎？

我們聽出了李光頭的用意。大笑起來，對方可能感覺出了什么，啪地把電話給扣了。

從此，我們見了面，都會問：你是廣州的李光頭嗎？

李光頭哈哈大笑：讓別人開心是一種慈悲，讓自己開心才是智慧呢。

我靠，我說我相信李光頭不是一般的人吧。

晚上回家，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就起來在網(wǎng)上搜索印度電影《通緝令》再看一遍，這是一部有點暴力的電影，不過我一直都是很喜歡看的。

作為想膜拜新一代英雄的新一代青年，如果你想忘掉社會使命，忘掉所謂的道德與責(zé)任，只需記住一個名字：韋斯利·吉布森。他剛剛進(jìn)入二十五歲的黃金年齡，生命卻到了混吃等死的最后階段。不過在性格與偶然性鑄就的人生當(dāng)中，很多現(xiàn)狀，都是他自己一點一滴親手促成的?！懊\弄人”這四個字在25歲的韋斯利·吉布森身上顯得格外“扎眼”。苛刻的老板，見異思遷的女友，無時無刻不在刺激和考驗著他的神經(jīng)和忍耐力。每一個人都相信，像韋斯利這種閑散的懶鬼，最終的結(jié)局只會是一事無成，最最糟糕的是，就連韋斯利本人也這么認(rèn)為。在他看來，生命的意義就是消磨時間，等待死亡——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名叫?？私z的女人，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印度電影大都故事情節(jié)完整，劇情跌宕起伏，不像日前國產(chǎn)所謂大片，感覺拍的就是個情景劇，帥哥美女，光鮮亮麗，僅此而已。此影片改編自馬克·米勒的同名系列漫畫。雖耗資百萬美元，但雄心壯志的環(huán)球公司還是期待著能憑借獨特的故事本身和獨特的操作工藝，將影片打造成區(qū)別于《蜘蛛俠》、《超人》和《蝙蝠俠》等世俗一般的漫畫大作，帶給觀眾別樣的感受和視覺沖擊。

我每次都看得激情澎湃。

誰也不知道，在生活中，我還有另一個奢好，那就是有事沒事喜歡到網(wǎng)上搜搜，去百度，去谷歌，我不搜自己，因為我不是名人，想搜也搜不到，我搜的是通緝犯。我承認(rèn)，我對這此所謂的通緝犯抱有好奇。

你不得不承認(rèn)。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東西太有能耐了，有時候，我在網(wǎng)上只是隨便問問，我說我可以看到通緝犯的相片嗎？

想不到馬上就有人跟帖，回答我說：你可以去公安部網(wǎng)站看看，謝謝你能幫助公安部門維持社會安全穩(wěn)定，當(dāng)然你要運氣好的話，幫助提供線索還能有獎勵哦。我想，這個人一定在公安部門工作。

也有人回答我說，兄弟，你哪里人啊，興趣很個性啊。我一笑了之。

網(wǎng)上搜出的通緝犯各式各樣。

……申曉彬，男，1976年12月25日出生，身高173cm，體態(tài)偏胖，較結(jié)實，膚色較白，圓臉，右眉毛有一黑痣，鼻子較寬大，下嘴唇厚向外翻，左側(cè)上頜門牙有缺損，右手掌背有一明顯燙傷痕，家住邵東縣人民法院，身份證號：430521761225011，在逃編號：T 4301043011996040013。

……2006年9月至2007年10月，黑龍江省哈爾濱、齊齊哈爾、綏化市連續(xù)發(fā)生5起搶車殺人案件。經(jīng)查，黑龍江省公安機(jī)關(guān)已抓獲犯罪嫌疑人范大龍和任立旺，現(xiàn)團(tuán)伙主犯何向玉在逃。嫌犯的戶籍住址和現(xiàn)住址均為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拜泉縣民樂鄉(xiāng)昌盛村三組。

……省公安廳要求各地公安機(jī)關(guān)接到通緝令后作好查緝布控工作，如有情況，立即采取措施并速報省公安廳刑警總隊。對線索舉報或抓捕有功的單位或個人，將給予獎勵。具體為：緝捕犯罪嫌疑人何耿的賞金為5萬元，緝捕犯罪嫌疑人鄧福松、李正運、何永志的賞金各為2萬元，其余人均為1萬元……

首先要說，我不是對賞金感興趣。我是對那些通緝犯感興趣。他們之前有各自的人生，而犯事之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生活，那就是都在外面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我是那年去無錫出差后就開始對通緝犯感興趣的。我一直想知道那個通緝犯最后的人生道路。

李光頭還是惹事了。李光頭在酒吧里認(rèn)識了一個女的，一口一個李哥，把他叫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他就把她帶回家了，那女的有丈夫啊，一直對女人不滿，等著抓現(xiàn)形呢，李光頭正好撞在槍口上了。

那男的，李光頭也認(rèn)識，是在這個城市一同做廢品生意的一個人。李光頭知道，他覷視他的生意很久了。

看到他的那一刻，李光頭就知道他的目的了。但李光頭不想和他糾纏，就掙脫了跑上樓，樓宇門啪地就在身后關(guān)上了，那男人卻在樓下不依不饒。

他說李光頭你個破玩意，你躲什么躲啊，有本事你下來??！他說李光頭你太混蛋！他說李光頭你丫根本不配做男人！老子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說李光頭你打110報警抓老子?。∧阌蟹N你下來啊，你躲著不露頭，你是什么烏龜王八蛋！

他說李光頭，你聽見了嗎？你個狗東西，怎么就能這么穩(wěn)住呢？你咋就不像個男人呢？

他在激李光頭呢。但李光頭到底還是沒有忍住，熱血上頭，就沖下樓去，將樓下的小子打了個落花流水。當(dāng)警察趕過來的時候，那小子正滿地找牙呢。

李光頭闖禍了，他被警察帶走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家里吃飯，手里的筷子啪地就掉地下了，我想，李光頭完了，他這一進(jìn)局子，怕是很多見不得光的東西都要被抖出來了。

我嘆息了一聲，可見“裝”這個字是有期限的。

去什么警察局啊？！我滿肚子怨言。老婆在旁邊莫名其妙：你又在嘟囔什么呢？

秋天來了，秋天又結(jié)束了，我想這是我度過的最不迷茫的一個秋天，李光頭進(jìn)了局子幾天后就出來了。他沒有犯罪前科，不過是因為打架，被關(guān)了幾天。

為了給李光頭壓驚，我在長城大酒店擺了一桌宴席。酒席上的李光頭紅光滿面，他說，我這一輩子沒有當(dāng)兵的經(jīng)歷，倒有了進(jìn)局子的經(jīng)歷了，看來，我這一生也不能只是平平淡淡地過了?？磥?，我的人生還是折騰地不夠啊。

李光頭平安無事的從局子里出來了，證明他不是那個通緝犯，這讓我輕輕嘆了口氣，又有著淡淡的惆悵和失落。李光頭和那個通緝犯太像了，特別是眼睛，還有那腦門，打他第一次進(jìn)我的小店，我就幾乎將他當(dāng)成了那個通緝犯了。這么長時間，我之所以把他當(dāng)兄弟一樣地對待，就是因為我對他抱有私心。

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把他當(dāng)作那個通緝犯看的。我想他殺人，一定是因為他悲涼的遭遇，所以我愿意幫助他，不想去揭穿他。

但現(xiàn)在，他不是。

他不是那個通緝犯，那么那個真正的通緝犯現(xiàn)在在哪里？我很久沒去無錫出差了，不知道那個殺人的案子是不是有了最終的結(jié)果。

我也猜想那個當(dāng)過特種兵的通緝犯一定是不會那么容易被捉住的，那現(xiàn)在他藏在哪里？他是不是一天到晚都還過著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呢？我為他擔(dān)憂。

但請相信，我不是沒有階級立場，而是因為——不是每一個通緝犯都罪不可赦。有一些，的確罪大惡極，而有一些，造成他們走上極端的，肯定有前因后果，有些人骨子里不壞，可是逼他們走上絕路的，有時是他們身邊的環(huán)境。有些人犯罪，確實是因為無可奈何。

我沒有告訴李光頭的是，我有一個哥哥，幾年前因為一點小事誤傷了一個人，離開家后就再也沒回來，他不聯(lián)系我們，我們就沒有辦法知道他任何的消息。

有人說，在新疆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見過我哥哥，他在一個飯店當(dāng)廚師，很黑很瘦，和一個女服務(wù)員關(guān)系很好。

也有人說，他們?nèi)ズＤ下糜螘r見過我哥哥，在一個小漁村，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孩子，在修補(bǔ)漁船。

可在我看來，那都不可能是我的哥哥。

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擔(dān)心他是不是會因為什么再進(jìn)去。有人說，就看他的運氣能頂多久了，運氣好的話，也許一生就能頂下來呢。

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著，還是希望他早已不在人世。我知道，媽媽也和我一樣。

我們都知道，有時候，活著不一定好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