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
北宋宣和年間,蘇州府拱辰門南面有一條西塘街,街東頭靠河有一個小面館,巴掌大個門面,經(jīng)營蘇式素面。別看品種簡單,老板張阿福祖?zhèn)鞯氖炙?,小小一碗湯面清而不油、鮮而不膩,口味令食客贊譽有加,加上靠近城門的優(yōu)勢,生意很不錯。街西頭有一家經(jīng)營蘇幫菜的酒樓叫聚賢樓,掌柜的是人稱劉半街的地痞劉老二,之所以叫作劉半街,是因為他家大業(yè)大,加上其人性格霸道,心狠手辣,這西塘街一半的店面基本上都是他家的。
劉老二眼紅張阿福的生意,三番五次要聘請張阿福去他酒樓當(dāng)廚師,想著有了張阿福湯面的手藝,自己酒樓的生意肯定會紅火。張阿福知道劉老二的意圖,他斷然回絕了劉老二,與其去受劉老二的管制不如自己經(jīng)營小面館自在。劉老二對張阿福的不合作很是不滿,另外張阿福有個年方二八的閨女,模樣極標志,已經(jīng)娶了正妻的劉老二三番五次找人上門提親。去給劉老二當(dāng)小老婆,自然是墻上掛簾子——沒門兒。為著這件事,張阿福和他的小面館就成了劉老二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一天,張阿福開門做生意,聽得店后人聲嘈雜,跑去一看,原來一群工匠在屋后又是鋸木頭,又是平地基。
“你們這是干什么?”張阿福很是奇怪。
“蓋茅房?!?/p>
“這茅房怎么蓋我面館后面?”
“那您如廁可不就方便了?!?/p>
張阿福知道事出蹊蹺,細細打聽才知是劉老二要在此處建一所茅廁。劉老二并非善人,把公用的茅廁建在張阿福面館后面,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張阿福無權(quán)無勢,有苦沒處訴,畢竟劉老二買下了自己面館后面的那塊雜草叢生的荒地,怎么使用那是劉老二的自由啊。
茅廁蓋起來了,比張阿福的面館還要大,由于疏于打掃,那刺鼻的味道使得路人皆掩鼻疾走,誰還肯移步面館呢。張阿福愁容慘淡,有空只好去清掃茅廁。一個經(jīng)營小吃的又兼著打掃茅廁,面條誰人愿吃,慢慢地小面館越來越冷清。張阿福沒有其他產(chǎn)業(yè),靠著之前的老本勉強敷衍,加上金兵從北方打到皇城汴京了,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張阿福盤算給女兒尋一門忠厚人家,自個兒跑到南邊去要飯算了。
這一日,天快黑了,因為沒有生意,張阿福在店里收拾鍋碗,囑咐女兒去關(guān)店門。忽然,聽女兒“啊”的一聲尖叫,張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出門瞧,卻見女兒緊張地指著樹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張阿福壯膽一看,原來是個倒在地上的男子。
張阿福也不多想,和女兒將男子扶進屋,男子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眼睛直勾勾盯著張阿福身后盛著面湯的面盆。
“趕緊,盛一碗面?!北鸟R亂,餓死人的事情不少。
這男子看來確實是餓壞了,連吃三碗。吃完后他恢復(fù)了一些精氣神,眼睛熠熠發(fā)亮。張阿福細細打量,這人衣服雖破舊,但質(zhì)地上乘,刺繡精美,舉手投足隱隱透著一股貴氣。前陣子金軍洗劫了皇城,宗室貴族、豪門巨子流落民間的不少,這人大約也是非富即貴。
吃完面的男子沖著張阿福的女兒一笑,張阿福的女兒乖巧,又去盛了一碗,這人頭搖得像撥浪鼓。
“茅房就在屋后,我掌燈帶你去吧?!睆埌⒏V滥凶拥男乃肌!懊ㄔ诿骛^后面,這生意——”面館和茅廁緊挨著,男子聽了很是納悶。
“哎……”張阿福嘆了一口氣?!袄先思?,如今天下大亂,您還可以守著面館,就不要煩惱了?!蹦凶影参康?。
男子稍整衣衫就要辭別父女倆,“您的面味道絕美,我身上一文不名,我看您的面館沒有招牌,要不題個招牌就當(dāng)面錢了如何?”男子問道。
張阿福本就不打算收錢,聽男子說要寫個招牌,自然滿心歡喜。張阿福粗通文墨,家中有紙有筆,他忙讓女兒磨墨潤筆。男子提筆沉吟一會兒,“奧灶面館”四個遒勁樸拙的大字映入張阿福父女眼簾。
“奧灶諧音懊糟,奧秘在灶頭,管他在不在茅房邊上?!蹦凶颖懒寺曊渲兀匀チ?。
金兵南下后,宋廷又和金人重修舊好,宋朝皇帝建都臨安,時局稍微穩(wěn)定了些。時局混亂時張阿福和女兒避難鄉(xiāng)下,見如今風(fēng)物日安,又重返家鄉(xiāng),找人照著男子的四個字做了個布招牌,掛在店門外的樹梢上,面館又開張了。茅廁年久失修,臭氣如舊,張阿福也沒錢修。但奇怪的是,張阿福的生意竟然好起來了,吃面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來人大多是書畫愛好者,自然不是奔著面而來,而是來品評店招牌上的字,據(jù)懂書法的人說此字深得米黃真?zhèn)鳎c被金人掠走的皇帝趙佶相比,可謂不分伯仲了。張阿福算是時來運轉(zhuǎn)了,心里老是惦記寫店招的男子,落難的貴人也是貴人,張阿??傁胝业竭@個男子當(dāng)面感謝一番。
就在張阿福數(shù)錢數(shù)到手軟的時候,縣太爺把張阿福連同他女兒抓了起來。說是劉老二家有個略知天文地理的老掌柜,他去官府告發(fā)張阿福以下犯上,褻瀆當(dāng)今圣上。這從何說起呢?原來問題就出在店招牌上,店招牌上左下題名是永康殿,永康殿是當(dāng)今皇帝趙構(gòu)做王子的時候住的寢殿,永康殿自然也是趙構(gòu)的代稱,此事往大了說,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阿福苦不堪言,字不是他寫的,會不會就是流落民間的趙構(gòu)寫的還是誰開了個玩笑也不得而知,這腦袋算是搖搖欲墜了。
果然過了幾日官府就下告示,查封了張阿福的面館,拆掉了招牌,張阿福和女兒一并押赴刑場正法,因為事關(guān)皇家體統(tǒng),沒有示眾,秘密處決了。這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從此沒人敢提奧灶面館,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大約過了二十多年,劉老二早已是風(fēng)燭殘年,聚賢樓生意還算紅火。這天,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說自己小時候流落外地,如今賺了些錢回鄉(xiāng)做生意。他一來就馬不停蹄修繕西塘街東頭的茅廁,并派專人打掃,然后在茅廁邊,當(dāng)年張阿福面館附近一處開闊地界蓋起了樓房,這是一幢三層小樓,雕梁畫柱,氣勢派頭直壓劉老二的聚賢樓,取名依舊是奧灶面館。
有好心人告知張阿福冤死之事,男子微微一笑,“張阿福是我?guī)煾?,他老人家在臨安西湖邊開面館呢,身康體健著呢?!?/p>
這就奇怪了,二十幾年前官府不是對外宣稱張阿福處以極刑了嗎?原來當(dāng)年題“奧灶面館”四字的正是趙構(gòu)本人,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趙構(gòu)書法獨步天下,這也是為什么當(dāng)年奧灶面館四個字備受文人騷客推崇的原因??h太爺將此事上報蘇州府,蘇州府直接呈報到趙構(gòu)本人那里,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暗地里趙構(gòu)將恩人張阿福和他女兒接到都城臨安,賜田宅金帛,安頓好他們的生活。至于為什么對外稱斬首,主要是趙構(gòu)剛登基,南宋偏安一隅,江山不穩(wěn),自己狼狽出逃,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經(jīng)歷自然不想別人多提起。如今南宋政權(quán)穩(wěn)固,歌舞升平,已為太上皇的趙構(gòu)對落難之事早已不介懷,甚至還幫張阿福在臨安的面館重提了“奧灶面館”四個字。
八百多年過去了,如今西塘街邊上確實有一家奧灶面館,來這里觀光旅游的人必定要來此品嘗其味。面館旁邊有一個公廁,公廁一墻之隔是一個經(jīng)營煎餅的早餐攤,吃客如堵,生意和奧灶面館一樣紅火,你說奇怪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