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方興
轉折來自于3月31日下午6點那場突如其來的風。
沒人預料到這場風的到來。涼山木里地形復雜而陡峭,原始森林茂密而干燥,這場始于3月30日下午5點的大火已經燃燒了整整25個小時。后來的數據顯示,一天之內,過火面積由2公頃迅速蔓延到了15公頃——相當于15個標準足球場那么大。
3月31日凌晨1點15分,普通人的夢鄉(xiāng)時分,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州支隊的消防員們帶上裝備出發(fā)了。森林火災是他們的“老對頭”了,前幾天他們剛剛成功滅了附近冕寧縣的森林大火,屁股還沒坐熱,就又去“打仗”了。
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州支隊中隊長蔣飛飛喜歡管滅火叫“打仗”。他在最后的朋友圈里寫道,“前三天連打了兩場,回來衣服泡起還沒洗呢又通知走了”。在涼山州消防支隊,所有人都有自己熟悉的“打仗”武器,有的是斯蒂爾風力滅火機,有的是水槍,有的是油鋸。而涼山支隊警勤排新聞報道員代晉愷的裝備則是一臺單反相機,他常常與突擊隊員們一起沖在最前線,記錄下他們與火搏斗的身影。
他們之中,參加消防工作最久的是趙萬坤,這是他的第20個消防年頭。最小的則是王佛軍,照片里的他還略顯稚氣。他們中有的妻子尚有身孕,有的剛新婚不久,有的正好打算8月份請假回家探親。
原本,這次森林滅火與之前的沒有什么不同,直到那場風改變了一切。
如今,多名參與滅火的人員回憶,3月31日下午6點,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州支隊和當地的滅火隊員共689人,全線投入滅火之中。這時,火場突遇大風。
木里火場林下可燃物載量眾多,每公頃可以達到60噸左右。由于地面植被和林下可燃物長期堆積,長久以來,形成了大量可燃氣體。大風刮來,山火爆燃于一瞬。一部分前線的消防隊員被吞沒了。
當地立爾村一名村民拍下了當時的景象:一朵蘑菇云升騰到半空中,像是戰(zhàn)爭的硝煙。
有逃出來的人形容,“你無法想象當時是多么大的火”。四川省林業(yè)和草原局防火處副處長王毅也說,爆燃產生的火勢一瞬間能吞噬30畝地那么大的面積。
爆燃后,消防戰(zhàn)士分兩路撤退,一路逃脫了,有的甚至跳到對面的懸崖上才得以生還,但另一路的30人失聯了。
涼山支隊西昌大隊四中隊一班的副班長周鵬今年22歲,是江西宜春人,干森林消防已經3年了。這次滅火同往常一樣,他也沒跟自己的父親周元金說起過。3年來,他滅火無數,但只在朋友圈發(fā)過一張滅火的照片。
涼山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四中隊二班副班長趙茂亦是其中成功避險的消防員之一,他向記者講述大火爆燃的情形時忍不住落淚
“兒子不想讓我擔心。”父親周元金說,“他總跟我說,沒事爸,我挺得住?!敝芨冈缒觌x異,獨自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種田之余,他還要出去打零工,每天賺200塊,才能負擔起周鵬的學費。
2019年4月4日,四川省涼山州西昌市火把廣場,四川木里“3.30”森林火災中犧牲英雄追悼會舉行
如今兒子周鵬終于有了出息,總對爸爸說這份工作的好處,“穩(wěn)定,每個月有4000多塊錢”,但危險和疲憊只字不提。
周鵬工作后過年一次都沒回過家。有一年除夕,父子視頻了好久,周父給周鵬發(fā)了88塊錢的紅包,說“買點好吃的”。周鵬馬上就給爸爸發(fā)了個888塊錢的紅包,說“爸你也買點好吃的”。
當初,參加消防員的決定,是周鵬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深思熟慮想好的。兒子做了消防之后,周父才敢翻修老家的破房子,因為之前家里錢實在緊張。如今房子翻修一新,父親正等著兒子8月份請假回家。
3月31日下午6點的爆燃發(fā)生之時,副班長周鵬正在被火吞沒的那30人之中。他個子小,但是從小不怕苦,總沖在第一線。
和周鵬一樣,其他消防隊員很少跟家人談起過滅火的困難和危險。
直到4月1日這天,網上瘋傳木里大火的消息,他們的父母紛紛撥打兒子的電話,聽到的都是同一句話:“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h3>犧牲
4月1日,30人失聯的消息傳出來后,許多人是心懷希望的。因為在森林火災中,失聯并不意味著死亡。
此前有過許多類似的時刻。涼山支隊警勤排新聞報道員代晉愷這些年里寫過多篇新聞稿件,其中常常關乎生死。此前最危險的一次是2005年,當時也是在木里縣,東孜牧場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當時的滅火突擊隊被突然燃起的大火包圍了。
“就那么一兩分鐘的時間里,四周就都已經被濃煙籠罩,煙霧里的太陽就像一個燒紅的鐵餅,斜斜地掛在天空中,山里的微風每吹一次,肆虐的白煙就順著更濃一分?!贝鷷x愷在報道里寫道,兩個藏族向導把水壺和給養(yǎng)扔在地上,嚎啕大哭。躲避煙霧的戰(zhàn)士們把頭埋到最低,有人開始啜泣了。
沒人不渴望活著,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自己從不恐懼死亡。在死亡來臨的前一刻,又是一陣風,一陣改變風向的南風刮過來。當時的老班長站了出來,大喊:“活著走出去!”
十多米的路,消防戰(zhàn)士們仿佛跑了10年。在兩個滅火彈的掩護下,他們得以生還——有些人的眉毛都被燒掉了。
此次犧牲的孔祥磊,也出現在代晉愷寫過的一篇報道里。那是在2018年的一次火場中,作為突擊隊長的孔祥磊已經是第三次給自己的斯蒂爾風力滅火機加油了。這款滅火機由于滅火能力強,是森林消防員的主力裝備。但由于長時間使用它,孔祥磊的體力已經不足了。突然,一棵直徑50公分的大樹朝孔祥磊和新兵羅傳遠砸來,孔祥磊大吼一聲“小心”,把羅傳遠一把拉倒自己身邊,而大樹幾乎擦著頭盔倒下。
二人互相交換一個眼神,顧不得感慨,又沖上了前線。
對于從事森林滅火多年的消防員來說,幾乎人人都能說出幾個和生死有關的故事。小腿被木條刺穿、從70度的斜坡摔倒下去、被熱浪擊飛……但下一次森林火災來了,沖到最前面的依然還是他們。
4月1日這一天晚上7點,周元金還在地里做農活。鄉(xiāng)親看到新聞之后,催他趕緊給周鵬打電話。周元金先是給兒子撥過去,“你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他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兒子肯定在山里沒有信號?!比缓笏纸o兒子發(fā)過去微信視頻請求,依舊無人應答。
半個小時之后,西昌消防給他打來電話,“叔叔,你知道了嗎?”
4月1日這天晚上,對于西昌來說是個不眠夜。十幾輛救護車連夜運送救火英雄的遺體到西昌殯儀館。
這些救護車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緩慢前行,警笛響起,車燈閃爍,像是要給他們照亮回家的路。西昌市民自發(fā)上街,在路邊放下花朵。西昌市人民醫(yī)院的一個護士由于要值夜班,晚上沒法送別,第二天她上午不睡覺,也要去西昌殯儀館獻花。
“我是彝族人,他們保護了我們,所以我一定要來?!彼且粋€臉龐微黑的小個子女生。她的護士同事則說,他們就跟我哥哥一樣大。
這只是4月2日上午西昌市殯儀館的一個剪影。白色的靈堂正在搭建,從門口可以望見并排著擺放的花圈。拿著菊花的市民們排成一條長龍。殯儀館的人準備了5個大水桶,用來放置市民敬獻的菊花。
燃燒了三天三夜的山火終于得到控制。4月2日下午3點,涼州市人民政府召開新聞通氣會,稱出動了5架直升機,繼續(xù)組織500余人投入過這次撲救。
如果一場雨過后,草木還會發(fā)出新芽,但那些逝去的人無法回來。
涼山支隊西昌大隊四中隊中隊長張浩剛結婚不久,他的婚紗照拍攝于落日的水面上;四中隊二班消防員張帥的母親在電話里痛哭,“我好希望他回來啊……”;三中隊一班的趙耀東則打算退伍之后回去念書。
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政委顏金國總會說,“大家在返途中注意安全,山下已為你們備好熱菜熱飯”。
只是這一次,山下的人再也等不回那些倒在火場中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