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今生今世都莫過于此

穆蕾蕾

葉芝：瘋狂的愛爾蘭傷你成詩

光禿禿的布爾本山頭矗立著葉芝的墓碑，上面刻著兩句詩：“冷眼/看生，看死/騎士，打此而過?！北幻亍J(rèn)為女子氣太足的葉芝，寫出這樣冷峻詩句，也見得詩人一生歷經(jīng)了時光拙火的焚燒和打磨。

1889年，22歲的毛特·岡拿著介紹信拜訪24歲的葉芝。葉芝至此開始了自己一生的煩惱。見到毛特·岡第二天，他寫信給朋友：“你知道我有多愛慕岡小姐嗎？她會使人改奉他的政治信仰。假如她說世界是平的，月亮是個拋起在空中的舊帽子，我也會驕傲地站在她這邊?！?/p>

葉芝用詩意的語言記錄下他第一次見到毛特·岡的情形：“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tuán)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陽光的花瓣?！钡诿亍劾?，葉芝只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孩，眼鏡片后一雙深陷的眼睛，上面一綹常常垂下的黑發(fā)，常常沾染著顏料斑點(diǎn)，衣著寒酸。”這樣一個窮學(xué)生，對于巴黎上流社交界的寵兒來說，當(dāng)然不在話下。葉芝也心懷自卑，為討好毛特·岡，他看見她桌上的一本雨果，就說自己將來要成為愛爾蘭的維克多·雨果。甚至為了愛，他一度卷進(jìn)他所討厭的政治事務(wù)。參加各種政治活動，陪毛特·岡四處演講，給予她莫大的幫助和鼓勵，并以她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劇本《凱絲琳女伯爵》，甚至加入了當(dāng)時一個非常激進(jìn)的秘密組織“愛爾蘭共和兄弟會”，和毛特·岡為愛爾蘭民族運(yùn)動一起奔走。

開啟葉芝寫作之門，讓他為她寫了一生詩的毛特·岡卻不接受葉芝。1891年葉芝第一次向她求婚，她拒絕并告訴葉芝：17歲時，她就做了法國一位老政治家的情婦，并與其生下一子，但不久后就夭折。為了兒子復(fù)活，她又與那位老政治家的兒子在她自己兒子的墓前野合，生下一女……這消息將毛特·岡在葉芝心中的女神形象沖擊得搖搖欲墜，令葉芝萬分痛苦。葉芝在回憶錄中曾這樣回憶：“二十七歲那年，我重返倫敦，覺得與毛特·崗的戀愛幾乎無望，想起自己的朋友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女人，多數(shù)人在需要時甚至攜妓回家……而我卻自童年起還不曾吻過一個女人的嘴唇，當(dāng)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在空蕩蕩的火車站走來走去，甚至想主動獻(xiàn)身給她，但老想法又回來了，我告訴自己，不，我要愛這世上最美的女人！”

就是那種完美主義的信念，讓葉芝選擇了另一種生活。對“世上最美女人”的追求，成了他個人創(chuàng)作的全部激情和動力。得不到回報的愛情，在葉芝筆下，全部升華為一首首感情濃烈、風(fēng)格高尚的詩。毛特·岡在葉芝筆下，被一再比作玫瑰、特洛伊的海倫、凱瑟琳、帕拉斯、雅典娜、黛爾德等，以至有后人評說，從不曾有哪位詩人像葉芝這樣把一個女人贊美到這種程度。這些詩作，幾乎成了現(xiàn)代英語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愛情詩。

1901年，葉芝第二次向毛特·岡求婚，再次遭到毛特·岡拒絕。1903年，毛特·岡嫁給愛爾蘭民族運(yùn)動政治家約翰·麥克布萊德。得知消息后，心灰意冷至絕望的葉芝沉默寫下非常有名的《冰冷的天穹》，隨之，精神和身體就被擊垮了。搞得療養(yǎng)院的格雷戈里夫人大罵毛特·岡不得好死，認(rèn)為她太自私，只是在玩弄葉芝。而葉芝依然傻到會想：“要是我去見她，把手放進(jìn)火里直到燒壞了才拿開，不就可以讓她理解我的感情是不會輕易拋棄的嗎？”

1917年，毛特·岡丈夫在戰(zhàn)爭中去世。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葉芝第三次向毛特·岡求婚，還是遭到拒絕。毛特·岡拒絕葉芝后，葉芝居然愛屋及烏到向毛特·岡的私生女伊秀爾特求婚，仿佛他要抓住和毛特·岡有關(guān)的任何一絲訊息。伊秀爾特長得很像她母親，甚至，她差點(diǎn)都答應(yīng)了。但此時愛慕詩人的一位25歲的女作家喬吉娜向葉芝求婚，葉芝權(quán)衡再三，等了毛特·岡一生的他，在五十多歲和喬吉娜才步入婚姻殿堂。

1894年，葉芝還認(rèn)識過一個極美的女人，小說家奧利維婭。兩人交往幾年，奧利維婭終因葉芝一直難以忘懷毛特·崗，而與葉芝分手。甚至在結(jié)婚后，到他最后去世幾年，葉芝對毛特·岡都不能忘情，寫信想見她。但到葉芝去世，毛特·岡甚至都沒有到葉芝葬禮上吊唁一下。

很多人在提到這段故事時，都對葉芝的癡情十分憐惜，也對毛特·岡無情無義相當(dāng)鄙夷。的確，毛特·岡不夠愛葉芝，也許是這個熱衷政治的女人過于清醒。甚至，可能恰恰是她的理性成就了葉芝。她一再提醒暗示葉芝，跟她在一起他不會幸福，婚姻太乏味，詩人永遠(yuǎn)不該結(jié)婚。他可以從他所謂的不幸中做出美麗的詩來;當(dāng)葉芝突然熱衷于戲劇，成了愛爾蘭民族戲劇社的社長兼艾貝劇院經(jīng)理時，毛特·岡致信給葉芝：“你一首美麗的詩要比辦得最成功的劇院百倍地豐富愛爾蘭，豐富這個世界，而艾貝劇院妨礙你寫作許多美麗的詩……我們的孩子是你的詩，我是父親，播種不安和風(fēng)暴，使之成為可能;你是母親，在痛苦中生出他們;我們的孩子美極了，有翅膀——”由此可見，她十分看重葉芝的天分，知道如何影響葉芝的寫作。

1908年，葉芝去巴黎看望退閑隱居的毛特·岡，兩人和解，用葉芝的話講就是，“把一切又帶回了1898年的靈婚”。他在一首叫《和解》的詩里這樣寫道：“親愛的，抱緊我，自從你走后，我貧瘠的思想已寒徹了我的骨頭?！钡亍幕匦攀牵骸拔医吡ζ矶\，要從我對你愛里去除掉塵世的欲望，也希望你如此。我知道，對你何其之難，但我做這些祈禱，不是沒經(jīng)過可怕的斗爭。我想，今天我可以讓你與另一個人結(jié)婚而不失去平靜——因?yàn)槲抑溃覀冎g的精神結(jié)合將比今生長久，即使我們此世永不再見?！?/p>

這就是毛特·岡對葉芝的感情，不合常規(guī)，但十分清醒，異常有益。甚至可以這么說，毛特·岡對葉芝的理解要遠(yuǎn)勝于葉芝對她的理解，她知道葉芝對自己的愛籠罩著一層理想，知道他倆志不同道不合，她曾對他說：“我真不應(yīng)該鼓勵你涉足政治，那不是你的本行。你有更高級的工作可做，而我則不同，我天生就要在群眾中間的?！?/p>

毛特·岡和葉芝也不是毫無共同之處。他倆都對超自然的一切，比如：靈修、法術(shù)、通靈等神秘現(xiàn)象感興趣。倆人一起加入過當(dāng)時巴黎的“金色黎明秘術(shù)修道會”，成為同修會員。甚至，兩個還一度過著一種“靈婚”生活。這種生活，看起來就像一種對意念的研究。比如兩個人在夢里會不會因?yàn)楸舜怂寄?，而同時遇到？一個人說起另一個人時，另一個人能不能感知？如果沒有心靈的默契，又焉能如此？葉芝曾多次重申：靈修，冥想的觀察方法對他寫作有極大幫助，神秘生活是他所做所思所寫一切的中心。毛特·岡和葉芝都有點(diǎn)半通靈的人，無論兩個怎么樣吵作一團(tuán)，一回到這里，就馬上成為兄妹。作為葉芝一生的朋友，毛特·岡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葉芝，她在晚年寫給葉芝一封信中，這樣說：“世人將會因?yàn)槲覜]有嫁給你而感謝我的?！边@話真是冷漠可恨，又極富智慧。

葉芝一接觸毛特·岡，也曾意識到他倆的差距：“我們在追求不同的東西：她熱衷某種留名后世的行動，以給她的青春作最后的獻(xiàn)禮;而我，畢竟只為了發(fā)現(xiàn)一種存在狀態(tài)而已?！钡娙说母星榉路鹗苤撤N控制，或是那種完美主義在作祟，或如他詩中所寫：“我們都接受圣徒的神跡，尊重神圣的品性”。為此，他就得堅(jiān)持某種高尚的品性，于是像受了神咒一般，他終生都走不出情感的怪圈，甚至到了“一首詩無論怎么樣下筆，最后都會把它寫成一首情詩”的地步。

“紅玫瑰，驕傲的紅玫瑰，我一生的悲哀的玫瑰”，葉芝許多詩，都道盡了愛的酸楚艱難。他曾對一位朋友說：“我所有的詩，都獻(xiàn)給毛特·岡。”，“我做過尚且做得最好的事情，有多少不過是企圖向她解釋自己？如果她理解了，我倒會缺乏寫作的理由?！?/p>

但他在毛特·岡身上，只收獲到滿心滄桑。然而個人給予的愛，縱使不能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但只要給出的是真愛，卻會銘記在上帝的手心，于自己的心靈上獲得極大收獲。在毛特·岡的拒絕里，葉芝一生備受圍困摧殘，他也有過《切莫將心獻(xiàn)盡》和《不要愛得太久》那樣絕望消沉的詩，而他的可貴就在于，他會不斷突破自己，不斷追求道德的完善，個人的提升，在美好、道德、信仰上尋求拯救之路。他最終超越了個人情感中渺小庸俗的部分，寫下了“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樣千古不朽的詩句;寫下千帆過盡后“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jìn)入真理”的超越與洞明。

1923年，58歲的葉芝“由于他那永遠(yuǎn)充滿著靈感的詩，它們透過高度的藝術(shù)形式展現(xiàn)了整個民族的精神”，成為全世界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第一位詩人，艾略特稱贊他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而愛爾蘭人尊他為“愛爾蘭的靈魂”和“愛爾蘭文藝復(fù)興”的領(lǐng)袖。

大詩人奧登在《悼念葉芝》中寫道：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而你把詛咒變成了葡萄園。

或許，詛咒和苦惱都是神的祝福，只要你有本事打開它，你就能拿到上天的饋贈。而且，寫作的能力從根本講，正起源于一個人對事物深厚寬廣的愛的能力。也正是葉芝內(nèi)心純潔深邃的情感，讓他沒有放棄對愛畢生的追求與堅(jiān)守，最終成就和引導(dǎo)了他的寫作。一生里，葉芝不斷挖掘洞見與覺悟的食糧，生產(chǎn)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光明與真理，也因此結(jié)出可以供養(yǎng)人類的精神果實(shí)，從而為自己的愛贏回了博大的價值與尊嚴(yán)。

悲愴的王爾德

偉大的人物總是充滿危險。但偉大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比普通人更忠實(shí)更能追隨自己的本性，例如王爾德。

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出身高貴，三十歲便名滿天下。他自己也驕傲寫道：“上帝幾乎將所有的東西都賜給了我。我有天才、名聲、社會地位、才氣，并富于挑戰(zhàn)知識。我讓藝術(shù)成為一種哲學(xué)，讓哲學(xué)成為一種藝術(shù)。我改變了人們的心靈與事物的色彩，我的一言一行無不讓人費(fèi)思猜疑。”

這樣的天之驕子，你不知他還缺什么。但充滿探索精神的藝術(shù)家總會把藝術(shù)當(dāng)作最高真實(shí)，而把生活當(dāng)作探索真理的渠道，王爾德也不例外。他說：“我掌握著整個世界，卻不了解我自己?！睘榇?，他只把自己的才華留給作品，卻把自己的天才留給探索。他著裝時尚怪異，處事特立獨(dú)行，讓整個倫敦社交界為之注目。到最后，上升太高的他甚至開始尋求墜落。一個叫羅比的少年誘惑了王爾德，把他引入同性戀的圈子，王爾德便愛上一個叫波西的少年。深深為希臘文化著迷的王爾德即使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hù)時，也不認(rèn)為這樣的感情有什么不妥：“它是美的，是優(yōu)雅的，是最為崇高的感情。只要年長者擁有才智，而青年又擁有生命的歡欣與希望，它就不斷地在年長者和青年間存在著。”

當(dāng)時英國社會新舊風(fēng)尚沖突激烈，王爾德的激進(jìn)作風(fēng)很快成為這場沖突的犧牲品。波西的父親因波西與王爾德交往父子不和，公然斥責(zé)王爾德是好男色者。王爾德上訴告侯爵敗壞他的名譽(yù)，結(jié)果自己反而因“有傷風(fēng)化罪”入獄兩年。

故事不復(fù)雜，可稍微了解細(xì)節(jié)的就會為王爾德不值。波西生活奢靡，揮霍無度，丟失王爾德給他的信，讓王爾德遭人敲詐，做事不替王爾德的聲譽(yù)著想，他雖然也深愛王爾德，但他不懂呵護(hù)處理愛的關(guān)系，最終導(dǎo)致王爾德身敗名裂，破產(chǎn)入獄，失去妻子、孩子、房子和出版權(quán)、演出權(quán)。王爾德的母親也因此病逝，王爾德失去了一生所有名貴珍藏和精神財富：伯恩瓊斯、韋斯勒、西米恩所羅門的畫，各種瓷器，藏書，還有當(dāng)時世界上幾乎每個詩人作品的贈閱本：從雨果到惠特曼，從斯文伯恩到馬拉美，從莫里斯到魏爾倫……

進(jìn)監(jiān)獄后連本書都讀不上的王爾德想起這些簡直痛不欲生，他想到死卻沒有死成。他又想著出獄當(dāng)天便自殺，他這樣描寫當(dāng)時的心境：“沒死成我決定活下去，但打算這樣活——要像君王坐在寶座上那樣，坐定愁城，永遠(yuǎn)不再微笑。不管進(jìn)哪家房子都要讓那一家變得像剛死了人似的，不管哪個朋友跟我走到一起都要愁冗冗的舉步維艱。”

王爾德到底沒有那樣做，就像他原本可以把官司換一種方式來處理，把那些證人甚至波西送進(jìn)監(jiān)獄。但良知讓他做不到，他認(rèn)為如果通過那種手段使自己獲判無罪，對他將是永生的折磨?？勺诒O(jiān)獄里，體驗(yàn)著燦爛生活的廢墟，他一樣肝膽俱裂。但王爾德之所以偉大，之所以震撼人心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夠認(rèn)識到，必須帶著愛，必須為自己的靈魂把愛帶進(jìn)監(jiān)獄。否則，一個仇恨的人生就已經(jīng)被自己毀掉了！因?yàn)槌鸷?，以心智論是永恒的否定，以感情論是萎縮退化的一種形式。它消滅一切，除了它自己！

他只能給出寬恕。為此，他給那個不懂事的波西寫信。他反思自己反思對方：“我們之間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誼，已經(jīng)以我的身敗名裂而告終，但那段久遠(yuǎn)的情意卻常在記憶中伴隨著我。一想到自己內(nèi)心曾經(jīng)盛著愛的地方，就要永遠(yuǎn)讓憎恨和苦澀、輕蔑和屈辱所占據(jù)，我就會感到深深的悲哀?！痹诜此祭铮鯛柕乱部吹?，因?yàn)樾摒B(yǎng)的高低，因?yàn)槟挲g的差距，少年處處配不上他的愛！但他又深知：“愛不在市場上交易，也不用小販的秤來稱量。愛的歡樂，一如心智的歡樂，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愛的目的是去愛，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敵人，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敵人。不到三年時間里，你把我完完全全毀了。可是，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別無選擇，唯有愛你。我知道，假如讓自己恨你的話，那在‘活著這一片我過去要、現(xiàn)在仍然要跋涉的沙漠之中，每一塊巖石都將失去它的陰影，每一株棕櫚都要枯萎，每一眼泉水都將從源頭變?yōu)槎舅?！?/p>

惡大莫過于膚淺，無論什么，領(lǐng)悟了便是。然而那個膚淺的少年領(lǐng)悟到什么呢？他拿著王爾德的信四處發(fā)表，又打算把自己的新詩集題贈給王爾德。王爾德期待他片言只語的信他也不曾寫過。王爾德一邊輕蔑一邊原諒，因?yàn)橥鯛柕旅靼?，他必須使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對自己有益，否則，苦難就白受了！他必須使對肉體的每一丁點(diǎn)下降，都設(shè)法把它變成自己靈魂的精神升華。他必須將加之于他的一切苦難皆吸收進(jìn)心性，使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要將屬于個人的罪愆，化為生命的滋養(yǎng)，以及屬靈的精神體驗(yàn)。這是一個被逼到命運(yùn)最低處學(xué)會了謙卑的人，能為自己的靈魂所做的最有價值最有益處的事，否則，便可能活都活不下去！

一個道理，人可以片刻間頓然領(lǐng)悟，卻又在沉甸甸的監(jiān)獄的后半夜失去。要守住靈魂而后登上高峰，談何容易。于是他每天都鼓勵自己：“如果帶著恨，那我的靈魂怎么辦？如果不把愛帶進(jìn)監(jiān)獄，我的一天怎么過？”正因?yàn)閮?nèi)心盛滿愛，王爾德能讀出最遙遠(yuǎn)的星辰上的字。他看到自己過去對貧窮苦難的拒絕：“我犯的唯一錯誤，是把自己局限在那些自以為是長在園子向陽一面的樹當(dāng)中，避開另一邊的幽幽暗影。”他看出世界之所以悲深苦重，唯一的原因是某種愛：“萬象由悲愴建造，那造出這一切的是愛的雙手。因?yàn)闆]有別的途徑，能讓萬象為之所設(shè)的人的靈魂達(dá)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痛快享樂，是為了美好的肉體;而痛苦傷心，則是為了更加美好的靈魂?！彼闯鰺o論波西如何，哪怕是為了他自己都必須原諒他：“我寫這封信，不是要讓你心生怨懟，而是要摘除自己心中的芥蒂。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yuǎn)在胸中養(yǎng)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里栽種荊棘！”甚至，他能說這樣的話：“你毀了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我不能讓你心頭壓著這負(fù)擔(dān)過一輩子。這負(fù)擔(dān)可能會使你變得麻木冷酷，或者凄凄慘慘。我必須把這重負(fù)從你心頭舉起，放上我的肩頭?！?/p>

監(jiān)獄那種狹窄屈辱的環(huán)境逼壓著人的肉體，但同時也往往會調(diào)動喚醒一個人沉睡的精神，使之更加清醒地面對苦難。“注目于悲愴的神殿，臉朝美的門”，在監(jiān)獄里王爾德做到了，他那本《自深深處》只要人類社會存在著，那種震撼人心的靈魂反思就會永存，王爾德那瞬間的偉大人格就會永存，他留給人類那種有力量的聲音就永存：沒有人能毀了你，除了你自己！

但人性卻是異常復(fù)雜且軟弱的。出獄后王爾德的家人已經(jīng)接納了他，波西一封信使得他又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去和波西相見。三個月后兩人徹底分離。那部演王爾德的電影《心太羈》演到此，音樂消失，字幕上打出王爾德的一句話：“人生有兩大悲劇，一種是得不到，一種是得到，后者比前者更可悲?！?/p>

年僅四十七歲的王爾德終因貧窮病死在法國一家小旅館里，他死后多年，那個當(dāng)年誘惑他走上同性戀道路的少年羅比去世，要求與王爾德同葬。羅比一生都摯愛著王爾德，在法庭審判王爾德，所有人指罵唾棄王爾德時，他站在那里向王爾德脫帽致敬，給予王爾德唯一的精神支持。在王爾德進(jìn)監(jiān)獄后，他一直給王爾德寫信寄書，又是他在王爾德出獄后，照顧著王爾德的生活。他甚至向王爾德的母親懺悔，說如果不是因?yàn)樽约?，王爾德就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王爾德十分珍愛羅比，他一直記得自己最悲慘的那天，羅比在凄涼的過道上向自己脫帽致敬，讓人群鴉雀無聲的一幕：“正是因?yàn)檫@種愛，圣人會跪下給窮人洗腳，會俯身親吻麻風(fēng)病人的臉頰。這種行為是無法在形式上以話語道謝的，我將把它存在內(nèi)心的寶庫里。那小小的、謙卑的、無聲的愛之舉動，想起它，就為我開啟了所有憐憫的源泉：讓沙漠如玫瑰盛放，帶我脫離囚牢的孤單與苦痛?！?/p>

但王爾德給予羅比的愛始終是友愛而不是情愛。王爾德終生都愛著那個毀滅了自己生活的少年波西。當(dāng)然，誰也無權(quán)責(zé)備王爾德，愛更是一個人在受天命的引導(dǎo)。因?yàn)樯系劢^不理睬一個人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他只看哪種方式更利于救贖一個人的靈魂。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沒有誰的人生能躲過苦難的淬煉，除非是被上帝遺忘了。王爾德去世前，要求天主教的神父為他受洗，這再次證明了，雖然身處陰溝，他始終是那在陰溝里仰望星空的人。

從未就著悲苦吃過面包，

從未在夜半時分飲泣，

痛哭著苦等明朝，

就不懂得啊，你在天的神力。

過少年得志的全糖生活時，王爾德不懂母親從前為什么總念歌德的這幾句詩，母親告訴他，這是尊貴的普魯士王后在被拿破侖百般苛待時，在羞辱和流放中經(jīng)常引用的。但上帝最終讓王爾德懂了，并使他心靈上歸順了自己。上帝是最終要每個人都懂得，因?yàn)槟强嚯y重重中伸向上帝的淚和手，是所有生命的真實(shí)處境與唯一去路。

孤獨(dú)的今生今世

一

很有幾年沒翻張愛玲的書了，怕那股被她文字叫醒的荒涼感沿著脊背骨的毛孔一個個向里鉆——她富貴沒落的出身，盛名凄涼的后來，什么時候想起都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但卻不能不念著要重讀張愛玲的文字。賈平凹羨慕稱道：“張愛玲的文字如同打水漂，別人的本事也就是能在一篇文章中打起那么幾個，但張愛玲卻能在她的文字里不斷打起連串的水漂。”張的文字真是這樣一種聰明機(jī)靈的好，她的語言如同碎碎的石榴粒，你吃一粒有一粒的味道，你吃一把有一把的香甜。她三歲就站在遺老面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可深深浸淫于傳統(tǒng)文化又廣涉外國文學(xué)的她，卻能夠在走過那么多文字后，讓自己的小說不著一點(diǎn)書卷氣。她不是那種讀了許多書，硬把書卷氣往文字里拉，一出語就波瀾壯闊氣勢恢弘的作家，張讀了許多書，她對書領(lǐng)悟的那份明白透徹，甚至不是那些靠搞學(xué)問研究的專家搞了一輩子就能趕得上的。小小一本《紅樓夢魘》，就讓搞了五十多年紅學(xué)研究、著作諸多的北大紅學(xué)專家周汝昌先生自嘆弗如?？蛇@樣的人讀書，竟是胡蘭成所說的那樣——再爛的市井閑書她都是邊罵邊笑邊要看，再好的書她看過也不收藏更不稀罕。

張愛玲是個精靈，她的心透明的亮，她真是深得文字精髓的一個。她走過了許多書，不帶句子不帶文，只帶走了感覺，而感覺正是文字的魂。張愛玲的文字里少用別人的句子別人的話，她只是在別人的書里別人的句子里擦亮她的觸覺、視覺、味覺、聽覺和一切的感覺，她用張愛玲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心靈去領(lǐng)悟感受這個世界，所以，她的東西獨(dú)一無二不著痕跡。你除了不斷驚嘆那份輕靈在她文字中的跳躍外，她的文字，你學(xué)都學(xué)不來。她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又道“馬叫好聽，馬叫像風(fēng)聲”，還說婚禮上一個美國白佬紅臉白頭發(fā)像“楊梅蘸了糖”，說女人的睫毛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所以，當(dāng)她的文章里隨便都能碰到“夏天的日子一連串燒下來，雪亮，絕細(xì)的一根線，燒得要斷了，又給細(xì)細(xì)的蟬聲連了起來，吱呀，吱呀……”當(dāng)遇到這樣的水漂時，你就不要再驚嘆，因?yàn)槟鞘茄劬τ辛诵嵊X，鼻子有了聽覺，觸覺有了視覺的一種全身心打開，只有對萬物張開全部感官和心靈的生命才能觸摸到這樣的微妙和細(xì)美。

可也因?yàn)檫@樣，張一生都彌漫著悲劇。

二

一個現(xiàn)世幸福的人，常常需要把各種感覺閉合，只消麻木的對著現(xiàn)實(shí)的諸事說句：嗯，不錯，不錯。而一個好作家卻恰恰相反，你需要不斷解剖現(xiàn)實(shí)中看似沒有問題的東西，并從沒有問題中看出潛在的問題來。你必須得非常敏感，非常銳利，你得張開你整個心靈，來迎接飛進(jìn)你視野和生命中的每一片葉子，每一陣風(fēng)和每一個人。這樣你才能把握住神在萬物之中給你的每一次細(xì)小啟示?？蛇@樣一顆張開的心靈又怎么能指望它不受困于現(xiàn)實(shí)，不感覺受傷？所以作家的成功常常要拿現(xiàn)實(shí)的幸福來做代價，有時甚至是不由自主的，你很難說這個人選擇了這個職業(yè)，或者這個職業(yè)選擇了這個人?；蛟S，這是一種雙重的選擇。

而張愛玲明顯就是這樣一個中選者，她的天資絕頂聰明，她不幸福的家庭和童年讓她極其冷漠、極其敏感。盡管她因?yàn)樵缒甑牟恍乙呀?jīng)知道了保護(hù)自己，她在金錢上總是兩訖，凡事像刀切的分明，從不拖泥帶水。她與好朋友炎櫻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diǎn)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都錙銖必較?？伤淖晕冶Ｗo(hù)里，有的還是孩子一樣的心。她后來得意地回憶過去，講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她不笑則已，一笑即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滋滋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diǎn)傻里傻氣;說母親教她淑女行走時的姿勢，而她永遠(yuǎn)都是沖沖跌跌，在房里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膚便是淤青;她自己知道自己計(jì)較，后來還調(diào)皮的給胡蘭成說“我姑姑說我是財迷”;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付車夫小賬，都覺得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里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都不敢看那車夫的臉。她對這個世界，有的是滿心的愛，只是因?yàn)槭澜邕€給她的一直是傷害，所以她才只敢躲在角落里，悄悄地看，悄悄地感知，悄悄地用一顆孩子的心來歡喜。

所以，當(dāng)她遭遇胡蘭成給予的溫暖時，才能付出得如此徹底，并失敗得如此涂地。

三

“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和很多“張迷”一樣，我也是把張愛玲的所有作品都翻完了，還總想再多知道點(diǎn)什么，才去看《今生今世》;跟無數(shù)的讀者一樣，我一樣不喜歡胡蘭成這個男人，他的《今生今世》，我也獨(dú)翻“民國女子”以及與張愛玲有關(guān)的章節(jié)，他的童年以及他一生眾多的情事，我皆漠不關(guān)心一指帶過?？稍诜啞懊駠印边@一節(jié)時，我卻又常常忘記了厭惡，忘記了這是一個為我和很多人不齒的男人，不斷為那輕靈圓潤的文筆和別具韻味的遣詞功底叫好，甚至讀到精彩部分就常忍不住掩卷輕笑。

合上書，望著胡蘭成那三個字，我又恢復(fù)了一本正經(jīng)。我還是不齒他?？煞曛蟮膮拹焊械降讻]那么強(qiáng)烈了，甚至在平靜中有了那么一點(diǎn)安心，原來，素日聽到張愛玲的一些流金瀉玉的話，都是從他這里來的?！耙?yàn)槎?，所以慈悲”，高傲的張愛玲絕對不會輕易說這話，“君子如響”，他雖然算不上個君子，但聰明和才氣，的確配得上張愛玲說那么孩子的話：“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p>

又過些日子，再想“民國女子”中的章節(jié)和話語時，就不僅覺出這男人的聰明可怕。

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張愛玲，雖然自己說：“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歡喜她，我亦沒有見過?！钡憧此南矚g是什么——“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dāng)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文章如何好”。他自己的喜歡和驚動，無非因?yàn)樽鳛椤吨腥A日報》和《南華日報》的主筆，這個國學(xué)根底深厚，審美水準(zhǔn)高妙的男人太明白張愛玲的價值，他是懷著強(qiáng)烈的好奇去看張愛玲的，可一見又未免失望：“她又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xué)回家，路上一人獨(dú)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見小同學(xué)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jīng)樣子?！?/p>

張愛玲的不經(jīng)世事，由此可見一斑了。而胡蘭成的感情，也可見一斑。他只是驚訝，他以為自己懂什么叫驚艷，可遇到張愛玲的艷和驚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不以為她美，覺得自己并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可他又忍不住找她去，他也是絕頂聰明又十分自負(fù)的，第一次便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文章的好壞處，又要張關(guān)心珍重自己的身體生活。更可怕的，他送她到弄堂，在女人堆里混慣了的他并肩和張走時，竟說了句：“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一句，張愛玲先是詫異，后幾乎要起反感，最后，兩人到底因?yàn)檫@樣的話反而近了。

是啊，深居簡出的張愛玲何嘗見人這樣的說話？

三四回后，張愛玲就變得忽然煩惱忽然凄涼。叫胡不要再去看她，胡很知怎么回事，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

愛，是女人的天敵。

四

只是因?yàn)橐粋€陽光不錯的午后，一個男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只是因?yàn)樗鋈浑S意翻到了一本雜志，對這個作者有些好奇，只是因?yàn)樗叭グ菰L后，這個從不見外人的作者卻忽然動了見這個生人的心，于是這個作者一生歡樂悲喜的門就這樣給拉開了。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張愛玲在《愛》中的這段正是她與胡蘭成的寫照，時年張愛玲二十三歲，胡蘭成三十八歲。

靜好的歲月，安穩(wěn)的現(xiàn)世只短短幾個月。但那些日子好得讓我這樣一個隔了幾十年后的讀者翻起來，都覺得不忍像別人那樣來責(zé)備胡的負(fù)心。好像無論結(jié)局如何，一輩子有了這樣美好的底子，滿頭銀發(fā)的時候也有回憶來滋養(yǎng)。

三月的上海，房間里的墻壁上一點(diǎn)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并坐同看一本書，好像“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彼此間相互傾慕，相互尊重，融洽如蜜。同品詩詞佳句，共賞西洋畫章，聞佳句而皆驚。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又道他與這樣的一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在一起，過的日子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在那些日子里，他們真是把比喻和才華隨處揮霍賣弄，那些言語聽一遍，你會笑一遍;看一遍，你會羨慕一遍。

胡蘭成說張愛玲：“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睆垚哿岽笮Γ骸跋衿皆谴蠖教?，這樣的臉好不怕人?！焙m成覺得張愛玲走路好看，想形容找不出詞，張愛玲馬上提醒：“《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fēng)細(xì)細(xì)，坐下時淹然百媚?！焙m成說淹然兩字真是好，張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涂?！焙m成問：“那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呢？”張道：“你像一個小鹿在溪里吃水?！?/p>

張愛玲語里的才氣多么讓人驚心和歡喜啊！

她高興時，看著胡蘭成喜不自勝，用手撫指說：“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彼兴疤m成”，胡蘭成竟不知道如何答應(yīng)。他總不當(dāng)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張愛玲要胡叫來聽聽，胡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頓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俊?/p>

張愛玲后來能對胡蘭成忍讓到那樣的地步，實(shí)在是因?yàn)檫@樣美好的話，恐怕一輩子沒得個人可說。

所以，張愛玲兀自歡喜又詫異，不斷地?fù)u著胡蘭成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

當(dāng)時亦不知，后世亦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時桐花分外好。

五

胡蘭成留下一部《今生今世》，被贊為“慧美雙修”，盡管礙于大家對張愛玲的愛和胡蘭成本人的身份，評者都很是顧忌?？扇杂挟?dāng)時和后世不少名家在贊嘆：“胡蘭成堪稱翹楚，其人可廢，其文卻不可因人而廢?！?/p>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才子，在張愛玲面前，也自愧他一張口想說些什么，“就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他自認(rèn)他的古文可以在張愛玲面前賣弄，及至他讀到“倬彼云漢，昭回于天”，愛玲一驚：“?。≌嬲媸谴蠛的隁q?！庇帧豆旁娛攀住纺畹剑骸把嘹w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dāng)戶理清曲。”張?jiān)尞惖溃骸罢媸秦憹?，那是妓女呀！”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以為讀懂的句子全部都沒有讀懂。

張愛玲的確極其聰明，可她的聰明是心的聰明，她的心底無染，所以，才能在這些東西的領(lǐng)悟上更勝胡蘭成一籌。但胡蘭成的聰明是在現(xiàn)實(shí)上，他為什么初見張愛玲覺得什么都不對，因?yàn)閺埞P下的男女，漂亮又機(jī)警，慣會風(fēng)言風(fēng)語，做張做弛，再帶幾分玩世不恭。他看她的文章，只覺她什么都曉得，其實(shí)她卻世事經(jīng)歷得很少，如同中學(xué)生，及至相處久了，他發(fā)現(xiàn)她是天道無親，天道無情，有點(diǎn)不通人情世故，甚至對于世事，近乎白癡。

胡蘭成的聰明，用他的話講叫糊涂，其實(shí)胡蘭成一點(diǎn)都不糊涂，他要的就是現(xiàn)實(shí)的舒適自在，他在政治上成了漢奸也是因?yàn)樗麍D一時之歡。他說他不知什么叫“愛”，那是西洋的詞。他只認(rèn)得一個“歡”字，一切皆從這個“歡”字里出?！皭邸辈贿^是歡情之后，有了“恩情”。

他在乎的就是“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文字里埋著無數(shù)的東西讓人不禁思考，可胡蘭成就取了這樣的觀點(diǎn)，你奈他何？

胡蘭成說他們的個性如同冰炭，他又說：“不懂得亦可以做知音?！边@個男人，真是可怕。

其實(shí)他們并非不懂，只是懂了，你也是你，我也是我。而世上所謂的知音和知己，大凡就是在路上走著時遇到了的半懂不懂，及至懂了，就會發(fā)現(xiàn)，素日以為的懂，都只是一些自以為是。清醒過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往日多是鼻子把氣出給眼睛，嘴巴把話說給頭發(fā)。

六

可城池卻已全部淪陷。

胡蘭成遇到張愛玲已是第三次的婚姻，離開張愛玲，馬上又有新歡。感情上，放不下的從來都是女人。及至張愛玲趕去杭州看胡蘭成，想到的句子里依然是燈是愛：“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p>

然而，一見便心碎心驚。

可她依然能容他，直到某個日子，她聽見胡蘭成叫那個女人妻，她才難受了。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她遇到胡蘭成，不在乎胡蘭成的過去，亦沒想過和他的未來?？蓻]有一個人的愛能大度到不在乎回報。愛可以是心有靈犀的那種空谷回響，卻不能是對牛彈琴的這樣傷心絕望。

她走了。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不幾日她有信來：“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p>

以胡蘭成這樣多情的浪子看張愛玲，都覺得張愛玲是個天道無親，天道無情，陌上游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他甚至看不起張愛玲的“財迷”，可張愛玲到底在愛的面前換了一個人。分手后，她還不斷地接濟(jì)他。他們?nèi)諠u疏稀后，1947年春天之時，張愛玲的信亦有了“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rèn)識你了”之類的詞句時，但她仍常給他寄錢，用自己的稿費(fèi)接濟(jì)他。1947年11月，胡蘭成又悄悄來到上海，他在張愛玲處住了一夜，又問張愛玲對自己寫的那篇含有與小周交往內(nèi)容的《武漢記》印象如何，又談起與范秀美的事，張愛玲十分冷淡。當(dāng)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蘭成去張愛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雙手緊抱著他，涕淚漣漣，哽咽中一句“蘭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后來，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訣別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小吉即小劫），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彪S信還附加了30萬元錢，那是愛玲新寫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fèi)。

這就是財迷，這就是天道無親、天道無情，這就是陌上游春花，亦不落情緣……

七

一場情感，徹底挫傷了這個女子。

雖然她意識到的時候，就在猶豫再三后自救式的跟胡蘭成決絕：“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可她到底枯了。那場愛里，她愛得傷心、傷情、傷了靈性。這創(chuàng)傷，不僅影響了她的生活，而且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她勤奮的筆耕得慢了，生花的筆開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覺鈍化了，對意態(tài)情致的體悟淡泊了。張愛玲風(fēng)格弱化了。

她一生都因?yàn)楹退募m葛，搞得政治上永遠(yuǎn)有顏色永遠(yuǎn)說不清，最后一個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了美國。

胡蘭成和張愛玲分手后，曾想通過張愛玲的摯友炎櫻從中緩和關(guān)系，他寫信給炎櫻，那信很美：“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jīng)里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于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dāng)?shù)没睢Ｃ髂甏藭r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炎櫻沒有理他，張愛玲也沒有理他。

胡寫《今生今世》據(jù)說也期盼換得張愛玲的原諒，他托著張愛玲沉甸甸的恩和情，懷著何種復(fù)雜的心情寫下：“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

也算是一點(diǎn)浪子的真心了。

可他不明白，此時已毫無關(guān)系。不能放棄的時候，她能屈尊就卑，為他一再小的低到塵埃里，可一旦放下了，就是現(xiàn)世的兩重天。

八

“他是晴天日頭的，現(xiàn)世的，喜滋滋的人，張愛玲卻是亂世里的一點(diǎn)小甜頭，小蠟炬。他們能夠互相懂得片刻一隅，已經(jīng)很是難得。——誰也不能借誰半分光明，唯有天各一方是他們的正途”。

誰也不能借誰半分光明，這話，真真的好。

誰的今生今世，都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