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

孫成文

一

奶奶去世后，家里冷清了許多。

老婆家老婆家，沒有了老婆哪來的家。兩個沒有成家的叔叔，一個精神不好，一個年齡尚小，還有一大堆的家務(wù)活兒，都落在爺爺?shù)纳砩?。可是爺爺要去修鞋啊，要不怎么養(yǎng)活兩個孩子啊。時不時地，母親會帶著我和弟弟去爺爺家，幫著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

爺爺在關(guān)屯，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可以用名人來定義的。他有一樣手藝，讓我記憶深刻，就是掇弄草垛。我見過爺爺家的草垛，那絕對是一座房子的模樣，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長方體，三角形的垛頂，上面苫著稻草，整個草垛讓爺爺掇弄得猶如刀切般的整齊，令很多人羨慕不已;還有一樣手藝，爺爺?shù)膹N藝當(dāng)時在十里八村那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且不說村鄰們家的紅白喜事兒都去請爺爺給掌勺，單說爺爺趕集做餡餅這一生意，至今還被關(guān)屯的一些老年人所津津樂道，說爺爺?shù)呢i肉餡餅做的，那叫一個色香俱全，是美味兒……

但不幸的是，有一次因為上大廟山上砍柴，爺爺不慎摔傷了右腳踝，因此落下了跛腿。我有記憶的時候爺爺就是拄著一支丁字形拐棍，腿一瘸一拐的。但就是這樣，爺爺也沒閑著，他跟人學(xué)了一門修鞋的手藝，開始的時候用錐子，后來改用手搖的修鞋機(jī)，這樣也將一家老小的生計維持得像模像樣……

奶奶去世的時候，爺爺54歲，正是年富力強(qiáng)的年齡。更是因為爺爺在過日子上的名氣，當(dāng)時給爺爺提親的人也特別多。但是女方知道爺爺有兩個未成家的兒子時，一個個都打了退堂鼓。

對于個人的婚事，爺爺也沒考慮太多，因為他很清楚家里的自然條件，便依然每天騎著那輛老式的日本自行車，馱著修鞋的機(jī)器，往來蹲點在商店門前或部隊的營房，給人修鞋。

一天鄰近中午，爺爺在黃金口商店門口修鞋攤上，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從家里帶的盒飯。恰好二姥娘到商店買食鹽，看見吃飯的爺爺，就叫了一聲姐夫，兩個人就熱熱乎乎地聊了起來。

二姥爺去世得早，二姥娘也是守寡之人。但是為了四個沒成家的孩子，也是獨撐著家業(yè)好多年。在跟爺爺結(jié)婚的時候，大舅和大姨已經(jīng)成家，剩下一個老舅和老姨跟二姥娘一起生活。

爺爺跟二姥娘真正好上的時候，是在二姥娘家殺豬的那一天，二姥娘請爺爺給殺的豬，然后爺爺喝醉了，二姥娘就留爺爺在家里住下了……近幾年大舅每年春節(jié)來看望母親，微醺之后，就喋喋不休地把爺爺和二姥娘的事兒翻弄出來，且語氣里明顯透著不滿和不屑。

本來爺爺和二姥娘當(dāng)時都是喪偶之人，再婚再嫁，無可厚非。也許壞就壞在他們倆是姐夫和小舅子媳婦之間的關(guān)系上。小時候隱約從兩邊親屬那里聽來的都是說爺爺跟二姥娘如何如何不要臉，在窩里鬧事兒之類的，更為關(guān)鍵的是，當(dāng)關(guān)屯人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竟然當(dāng)成諷刺我們家的笑料，弄得母親等一干親戚很是沒有面子，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情似的，見了人都抬不起頭來……

我曾經(jīng)求證過母親，就是長輩們?yōu)樯哆@么反對爺爺和二姥娘的婚事，難道奶奶在世的時候，爺爺就跟二姥娘有婚外情？母親很嚴(yán)肅地回答我：這可別瞎說，沒有的事兒，這個我敢保證！你爺爺整天就是忙著怎么掙錢，你二姥娘一窩孩子，家里的活兒都干不完，哪有心思扯這個事兒啊，再說了，盡管是親戚，他們一年也見不上幾次，要是他們真有事兒，那就不止一聲兩聲了，我們肯定會知道的。

當(dāng)二姥娘決定要嫁給爺爺時，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大舅和大姨勸了好久也不見效果。最后他倆找到母親，讓母親去勸。母親時任大隊婦女主任，在兩邊親屬圈里也頗有威望，無論大事小情，大家都愿意讓母親出主意想辦法。但是，這一次，母親坐在二姥娘炕頭上勸了半宿，什么大道理小情理，什么兒女臉面之類的，好話說了幾籮筐，利害關(guān)系擺了一層又一層，可是鐵了心的二姥娘無動于衷，根本就沒給母親面子，母親很是生氣，發(fā)誓從此不再摻和此事。

二

那是個秋天，二姥娘是帶著兩個未成家的孩子從大赫屯嫁到關(guān)屯的。結(jié)婚那天，挺冷清的。除了爺爺?shù)臓斬砗投涯锏哪镓恚由衔液偷艿?，就沒有別人了。當(dāng)然了，我和弟弟純粹是聽了母親對父親說三道四后，懷著好奇心，更是奔著一頓好吃的，就偷偷跑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爺爺那天很開心，在鍋里炒菜，一邊炒一邊哼著什么小調(diào)，二姥娘也挺高興，一邊燒火，一邊跟爺爺說著笑話。至于他們各自兩個孩子是什么表情，我就記不清了。

開飯了，爺爺和二姥娘首先是向毛主席像敬禮，我和弟弟也跟著一起敬。他們喝的都是白酒，給我們喝的是香蕉汽水，魚和肉還有雞蛋，大米干飯。反正，那是我小時候吃得最好的一頓飯，我和弟弟就那么悶著頭吃呀吃呀，最后撐得實在不行了，才放下筷子。但是那瓶汽水沒忘喝，咕咚咕咚地，幾口就下去了。

這時，再看看爺爺和二姥娘，兩個人面上含笑，兩個小碗，一會兒碰一下喝一口，并不怎么吃菜，就是那么臉對臉瞅著，笑著，然后再碰碗再喝酒?？粗麄兒?，我就在想，酒那么好喝嗎？比汽水好喝？后來還真有一次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時候，跟弟弟偷著喝父親的白酒，沒想到那么辣，于是就兌上涼水喝，不曾想喝完了，我們倆吐得一塌糊涂，昏睡了一下午，自然，晚上挨了一頓揍……

估計是酒精的作用加上開心的興奮勁，喝著喝著，爺爺和二姥娘兩個人竟然從炕上下來穿上鞋，嘴里口齒不清地唱著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腳步踉蹌地跳起了“忠字舞”，你還別說，二姥娘盡管五十剛出頭，還顯得挺苗條的呢，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人有幾個不苗條的呢。

我和弟弟看著兩位老人又是唱又是跳的，也覺得有趣兒，就拍手喝彩。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砗奥暎€是弟弟耳朵尖，拉了我一把說，哥，媽喊我們了，快走！

出了屋門一看，母親果然站在大門外了，一臉的怒氣。壞了，一頓打是免不了了。于是，我和弟弟緊溜溜地跟在母親后面，一路上，大氣不敢喘，低著頭，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家。來到里屋，我和弟弟很自覺地站立，低著頭，心里合計母親的燒火棍啥時能落下來。

燒火棍倒是沒有落下來，但是一頓斥責(zé)還是免不了的。母親的語氣透著威脅，說是如果再去山上（爺爺?shù)睦衔荩?，就敲斷我們的腿?/p>

可是，孩子總是記吃不記打呀。再說了，自從有了二姥娘之后，爺爺家的飯菜顯然像模像樣了，爺爺修鞋也不少掙錢，那家里伙食，香滋辣味的，老誘人了。時不時就會見到二姥娘拎著個籃子到商店買點這個和那個的，經(jīng)過我們家的時候，也不忘進(jìn)去站站腳，聽母親稱呼她為老嬸、聽父親稱呼她老舅媽，總感覺怪怪的。反正我和弟弟就是稱呼她二姥娘，改不過來。父親母親見到二姥娘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讓二姥娘很是尷尬，于是就跟我和弟弟倆說話：大寶二寶你們倆有空就去山上，二姥娘給你們做好吃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狠狠地瞅了我們哥倆一眼，那目光有點兇。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都很忙，一個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一個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尤其是母親，經(jīng)常外出開會啥的，這給我和弟弟都創(chuàng)造了去爺爺家里蹭吃蹭喝的空間。

有一次母親參加縣里的婦女干部培訓(xùn)班，一周的時間，我和弟弟高興壞了。那些天，每到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估計二姥娘正在做晚飯，我們倆就一溜煙地跑到山上。知道二姥娘每天晚上都要做幾個像樣的菜，因為爺爺外出累了一天，晚上都要喝兩口，說是解解乏，也舒筋活血。這都成了一種慣例了。

每次去爺爺家，總會看見二姥娘在鍋上鍋下忙個不停，一會兒用鍋鏟翻弄鍋里的菜，一會兒用燒火棍擱摟鍋底下面的火，煙熏火燎中，那張白皙的臉都紅撲撲的。

每每這時，我和弟弟一個幫著燒火，一個幫著抱回柴草，二姥娘直夸我們倆是勤快的孩子。其實，我們心里怎么想的她也許不知道，我們也無非去混點好吃好喝的而已。吃魚肉米飯、喝汽水……偶爾還能吃上點兒糕點水果之類的。那叫一個美??！每次我們倆吃完飯，二姥娘還給我們兜里塞點餅干和蛋糕之類的，爺爺阻攔也沒用，兩邊的叔叔舅舅姨姨的白眼也沒用……

在飯桌上，我發(fā)現(xiàn)爺爺和二姥娘經(jīng)常那么笑瞇瞇地對視著，互相夾菜倒酒，開心地吃著喝著……晚飯后，二姥娘一定會端來一盆溫?zé)岬乃?，幫著爺爺脫襪子，把腳按在水里搓洗著。然后又是笑瞇瞇地對視一番，彼此都顯示出很親密的樣子。

日子一天天平淡著過去，我們照例時不時偷摸地去爺爺家混吃的，也感覺到爺爺跟二姥娘的感情一往如初，二姥娘稱呼爺爺“老鬼”，爺爺樂呵呵答應(yīng)著。其實爺爺最初給我的印象是不茍言笑，甚至是陰沉沉的臉色，加之膚色比較黑。而現(xiàn)在不同了，每天，笑意都在他那黑黝黝的臉上掛著，似乎閃著油亮的光……

三

大概過了兩三年的光景，在部隊當(dāng)兵的三叔回到關(guān)屯結(jié)婚，是爺爺和二姥娘張羅操辦的。當(dāng)然父親母親也沒少跟著張羅?；槎Y的當(dāng)天，關(guān)屯去了不少鄰居趕禮，我和弟弟還有兩個姐姐“當(dāng)仁不讓”地要去吃喝一番。但是，在這其中，我和弟弟發(fā)現(xiàn)二姥娘躲在耳房偷偷哭泣。這不是大喜的日子嗎？怎么還哭了呢？原來姑姑非把二姥娘從大赫屯帶過來的一口梨木柜子給三叔做了家具，讓二姥娘很傷心。我和弟弟趕緊去勸阻，沒勸了，沒辦法，只好找到兩個姐姐去勸，也不知她倆使了什么法子，反正二姥娘是紅著眼睛回到了堂屋，但是我看見三叔還有老姑瞅了瞅二姥娘哭過的樣子，竟然是一臉的鄙視。

時隔一年后的秋天，二姥娘帶著她的兩個孩子從關(guān)屯又搬回了大赫屯，隨后爺爺也搬過去了。但是沒有帶著兩個叔叔。之后是最小的叔叔被盤錦的大表姨領(lǐng)走了，在一個農(nóng)場安排了工作。另一個精神不大好的叔叔一個人過，最后在大隊領(lǐng)導(dǎo)安排下進(jìn)了敬老院。

我和弟弟納悶了，這不好好的嗎？怎么說搬走就搬走了呢？我們倆之所以關(guān)心這些，主要是因為我們失去了能蹭到好吃好喝的地方。問過母親，不但沒有得到答案而且還遭到了一番斥責(zé)。不過隱約聽父親母親關(guān)于爺爺和二姥娘搬到大赫屯的對話中，提到什么三叔老姑還有大舅大姨的什么原因。

二姥娘家的大姨生第三個孩子的時候，母親沒有時間去看“歡喜”，就打發(fā)我跟弟弟去大赫屯送一只公雞給大姨。大姨沒留住我們吃中午飯，因為我和弟弟堅持要去看看爺爺和二姥娘。他們兩家相隔了一條街，不遠(yuǎn)，一會兒就到了。

那是春天，二姥娘和爺爺正在侍弄院子，準(zhǔn)備栽土豆。看見我們倆，二姥娘跟往常一樣，大寶二寶地叫著我們倆，說中午給我們做好吃的。爺爺沒說話，一瘸一拐地忙著用鋤頭趟地壟，一臉的笑意。

午飯的時候，二姥娘不斷地給我和弟弟夾雞蛋，爺爺也說讓我倆多吃點兒。說心里話，小時候也就在爺爺家會得到“優(yōu)待”，奶奶在的時候也是這樣。中午，二姥娘笑著問爺爺：兩個孫子來看我們了，你不喝兩口？爺爺擺擺手：不喝了，下午還要干活兒?？粗鵂敔敽投涯镞€是那樣笑瞇瞇地對視，我和弟弟便開心地狼吞虎咽起來……

臨走的時候，二姥娘照例給我倆的衣兜里揣一把餅干，并叮囑我們要常來。其實我們家離二姥娘家也挺遠(yuǎn)的，一個村子跟另一個村子的距離。再說，沒有母親的允許，我們倆是絕對不敢隨便走出那么遠(yuǎn)的。

爺爺鎖骨摔斷那年，也是爺爺和二姥娘的婚姻結(jié)束的年份。

爺爺是在修鞋回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不小心摔斷鎖骨的。二姥娘一直精心伺候著，母親曾帶著我和弟弟去探望過爺爺。爺爺是個很要強(qiáng)的人，受了這么嚴(yán)重的傷，躺在炕上，不能去修鞋掙錢，還要人專門伺候著，一臉的無奈和歉意。母親勸慰他不要著急，養(yǎng)好了再去修鞋。二姥娘也一直笑瞇瞇地勸：沒事兒，養(yǎng)好了就好了……

但是，就在爺爺?shù)膫煲臅r候，他卻從大赫屯又搬了回來，這次卻是孑然一身。

爺爺是被二姥娘的兩個未成家的兒女給攆出來的。原因就是爺爺當(dāng)時不能修鞋了，而且還要人伺候。為這事兒父親和母親去了好幾趟大赫屯跟他們商量，二姥娘每天哭天抹淚的，想去關(guān)屯伺候爺爺，但是遭到姨姨和舅舅的強(qiáng)烈反對，甚至是以死相威脅。

即使母親這位在我們看來的“談判高手”，也未能說服人家，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聽母親憤憤地對父親發(fā)牢騷：活該，當(dāng)初誰的話也不聽，現(xiàn)在好了，人家都不管了，還得咱們跟著遭罪，何苦呢。

這樣，母親一邊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外出開會，還要提前給爺爺做好飯菜。我們姐弟四個也是輪番去照顧爺爺……

這期間，二姥娘時常會偷偷摸摸地來關(guān)屯給爺爺做點可口的飯菜，我們偶遇過幾次，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那眼神相當(dāng)無助和凄然。

后來才從老媽那里了解到當(dāng)年的實情：二姥娘當(dāng)初從關(guān)屯搬回大赫屯，主要的“功勞”來自于這邊出嫁的姑姑和那邊已經(jīng)成家的大姨。她倆在各自的弟弟或妹妹間“穿針引線”上下足了功夫，于是那邊的舅舅和姨姨不是挑爺爺?shù)拿。褪钦疫@邊兩個叔叔的茬，同樣，這邊的兩個叔叔也不是省油的燈，接連不斷地折騰……

爺爺?shù)膫?，在雙方兒女的直接干預(yù)下，終于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遠(yuǎn)在長春當(dāng)兵的三叔還給已經(jīng)出嫁的老姑和父親分別寫了一封信，叮囑他們一定要促成好這件事兒。拿到離婚證的二姥娘，竟然抱著爺爺一頓痛哭，雙方幾個兒女先是一臉羞愧進(jìn)而被氣憤所取代，而后便是活生生地將他倆扯開了……

兩個老人離婚后，爺爺繼續(xù)蹲守部隊營房前修鞋，二姥娘也繼續(xù)單人操持家業(yè)，直至兩個姨姨和舅舅都陸續(xù)成家立業(yè)了。才算清閑下來。

人清閑了，這感情卻無法閑下來。二姥娘總是找各種借口去商店買東西，偷偷摸摸地與爺爺見面，有一次被老舅跟蹤，但是并沒揭穿，只是讓大舅好好勸勸二姥娘，也四處給二姥娘物色新的老伴兒。后來大舅去找母親，讓她好好勸一下她老嬸，他是沒法子，根本說不通，一聽幾個孩子要給她介紹新老伴兒，就一個勁兒地哭，也不吃飯……

母親斷然拒絕了大舅，她說不會參與，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

打那以后，爺爺沒有再娶，二姥娘也沒有再嫁。我們從老家搬離后，只有在春節(jié)期間，給爺爺拜年的時候，回趟老家關(guān)屯。爺爺就那么孤零零地，與一架手搖修鞋機(jī)為伴，見到我們話語很少，更多的是沉默……

四

1991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單位忙活參加一次全國性會議的論文寫作，管收發(fā)的老師喊我接電話。電話是三叔打來的，告訴我爺爺在去修鞋回家的路上摔倒了，大腿骨折，正在縣醫(yī)院住院，讓我們家出一個人去醫(yī)院護(hù)理。當(dāng)時父親剛?cè)R齊哈爾出差，根本回不來。我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兒，跟單位請了幾天假，去了縣醫(yī)院。

爺爺躺在病床上，原來瘸的那條腿被紗布帶吊在半空中?？匆娢疫M(jìn)去，瘦削的臉勉強(qiáng)現(xiàn)出一絲笑：我這下子徹底完了。說完，又無奈地?fù)u了搖頭，一臉的凄涼。我不忍多看一眼爺爺?shù)谋砬?，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身邊沒有一個相伴的人，每天還要為生計忙碌，最終導(dǎo)致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

接屎接尿，端水拿藥。在醫(yī)院的那幾日，我小心地侍候著爺爺。但是爺爺?shù)娘埩匡@然減了不少，眼窩凹陷，眼神黯然?？吹酱?，我心里難過，也著急，這樣下去他會撐不住的。也許是急中生智，或者說是有病亂投醫(yī)。我貼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聽說俺二姥娘要來看你了?！?，不曾想爺爺聽完這句話，微閉的眼睛突然睜開，那眼神像剔除了所有的渾濁變得清晰而明亮。神情有些興奮，問了我一句“真的嗎？什么時候？”那話語里有明顯的期待。

唉，這個謊撒的??！我哪兒知道啊。爺爺?shù)奶皆?，讓我有些止不住淚水的感覺：爺你等一會兒，我去趟廁所，回來再告訴你。隨即我轉(zhuǎn)身離開病房，跑到衛(wèi)生間痛快地哭了一場，然后洗洗眼睛，定了定神，點著一支煙，琢磨著怎么回復(fù)爺爺。

回到病房后，發(fā)現(xiàn)爺爺看我的眼神，依然是期待?！奥犖覌屨f，等插完秧，她會和俺二姥娘一起過來看你。”說這話時，我心里很虛，語氣很軟。如果母親知道我說了這樣的謊話，不知道會遭遇她怎樣的一番斥責(zé)。

聽完我的答復(fù)，爺爺?shù)木珰馍裆蟻砹耍堃渤缘亩嗔?，有時候嘴里還輕哼著小調(diào)?？粗鵂敔斁窈棉D(zhuǎn)，我是既開心又內(nèi)疚，可是沒有更好的辦法啊。在我要離開醫(yī)院的前一天晚上，爺爺悄悄告訴我，說他在老房子的西屋靠近窗的角落，埋藏著一包錢，有八百元。讓我回趟老家給取出來，他要給二姥娘買件衣服和好吃的，剩余的錢留著交醫(yī)療費(fèi)。我承諾了下來，但是心里不是滋味。要知道，爺爺從住院一直到最后的死亡喪葬費(fèi)，都是他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錢。

當(dāng)我把錢取出來后交到在民政局工作的三叔手里時，三叔一臉的疑惑。我也沒跟他解釋細(xì)節(jié)，只是說這是爺爺?shù)腻X讓他轉(zhuǎn)交。

我又繼續(xù)忙自己的論文去了，至于爺爺啥時候出院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感覺爺爺?shù)木窈昧嗽S多也正常吃飯了，至于那個謊言，暫且擱置，盡管有些殘忍，不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爺爺出院回來，是那個在敬老院里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四叔伺候的。我和母親去探視的時候，爺爺消瘦了許多，但是精神尚好。趁著母親在外屋做飯的時候，爺爺悄悄問我二姥娘到底啥時過來看他。我支支吾吾地回復(fù)他別著急，快了。但是這次，爺爺?shù)难凵駴]有上次那么亮了，些許的悵然掛在黑瘦的臉上。

回到家里后，我試探著詢問母親，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二姥娘一下爺爺現(xiàn)在的情況??？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了句想想再說吧。

之后，母親還真的坐車去了已經(jīng)搬到東尖山村的二姥娘家，告訴了她爺爺?shù)那闆r。二姥娘聽后頓時淚流滿面，央求跟她一起生活的老舅開手扶拖拉機(jī)去關(guān)屯看看爺爺，但是遭到老舅以拖拉機(jī)壞了要修理等理由的拒絕。母親見狀，也只有嘆氣的份兒。最后二姥娘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托母親捎話給爺爺，說是讓爺爺好好養(yǎng)著，她抽空去看看他。二姥娘這是無奈之舉，只好畫了“一張餅”給病危的爺爺。

五

接到爺爺去世的消息時，是臨近下午下班的時間。聽三叔在電話里說爺爺是因為肺內(nèi)大面積感染，導(dǎo)致呼吸困難而去世的。父親出差還沒有回來，我第一時間騎著自行車狂奔了兩個多小時，趕回了老家關(guān)屯，同三叔一起處理爺爺?shù)膯适隆?/p>

見到爺爺?shù)倪z體停放在外屋中央，眼睛睜得挺大，似乎掙扎著要看見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個成語——“死不瞑目”，我相信，爺爺?shù)脑竿麤]能實現(xiàn)，他臨死前沒能見到最想見到的人——二姥娘，我欺騙了爺爺。想到這里，內(nèi)疚、悔恨、無奈交織在悲傷中，我禁不住嚎啕大哭……一邊流淚，一邊輕聲地說：爺爺您放心，有一天，二姥娘一定會到那個世界去看你的。那樣你們就會永遠(yuǎn)在一起了！說著，我往下抹了一下爺爺睜著的眼睛，再看，爺爺?shù)难劬﹂]上了。也許，爺爺又一次聽到我的謊話，還是信以為真，所以瞑目了。

爺爺出殯那天，遭遇了一場中雨。難道老天也在替爺爺難過嗎？想想爺爺后半生的遭遇，沉默寡言的他，究竟懷揣著怎樣解不開的情結(jié)離開這個世界？有人理解他嗎？誰能讀懂掩藏在他內(nèi)心的苦與痛？……一連串似乎解開又無法解開的疑問，讓我為爺爺這樣的生命結(jié)局而更加傷悲，淚水與雨水交匯，在我的臉上恣意流淌……我哭了很久很久，是兩個姐姐一再相勸，我才止住淚水。我看見三叔、老姑甚至母親都驚詫于我如此不堪的難過的表情。也許，我的長輩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悲痛不已，他們也許不屑理解，就像他們至今也無法理解爺爺跟二姥娘的婚姻一樣。

爺爺去世的消息，二姥娘很快就得知了。當(dāng)時二姥娘說了一句“這個老鬼啊，他怎么就不等等我呢？！”之后便是泣不成聲，進(jìn)而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半個月后病愈，人卻憔悴了許多，茶飯不香，身體狀況也一天不如一天。

爺爺燒百日那天，我看見了大舅，因為那是他親姑父。但與三叔等這邊的一干親屬見面竟顯得有些尷尬，好在有我。因為大舅跟母親的關(guān)系始終不錯，他倆打小一起長大，并沒有因為爺爺跟二姥娘的關(guān)系有什么改變，況且他們姐倆也都是不大支持這件事兒，但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旗幟鮮明”地反對而已。我熱情地跟大舅打著招呼，緩解了不少尷尬的氣氛。大舅低聲跟我說，是二姥娘非逼著他來的。唉，我理解大舅的苦衷，因為爺爺和二姥娘的關(guān)系，本來大家都是至親，如今也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感覺。

在二姥娘去世的前一年，她讓大舅陪著到我家來住了一周時間。她真的很蒼老，蒼老得完全不見了當(dāng)年跟爺爺結(jié)婚時的風(fēng)采，臉上堆滿縱橫交錯的皺紋，很深的。相對我而言，很陌生的感覺。這一周近距離的接觸，我聽到的都是關(guān)于她跟爺爺之間的感情問題，跟母親念及爺爺對她如何如何好，每每說到動情處，竟是淚水漣漣……不時撫弄著腕子上那塊老式的上海牌手表，說是爺爺給她的定情物，是她這一輩子的念想，還說就是到死的時候也要帶進(jìn)棺材里。

在二姥娘嘮叨個沒完沒了的時候，我仔細(xì)觀察母親和大舅的表情，盡管他倆是嗯啊之類的短語回復(fù)二姥娘的嘮叨，但是眉宇間透出的卻是不耐煩：要么是皺眉頭，要么是不屑……但是二姥娘是長輩，說什么他們就得那么聽著，看見二姥娘流淚，一個好言相勸，一個拿出手絹替她擦拭眼淚……

爺爺三周年祭日后，二姥娘去世了。臨終前，她的眼睛特別亮，四處打量，像尋找著什么。然后留下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話“我現(xiàn)在就去看你這個老鬼了。”才咽了氣。大舅他們姐弟幾個聽到二姥娘這句話后都失聲痛哭，老舅和老姨邊哭邊喊：老媽啊，你怎么到死還這么糊涂??！

現(xiàn)在，每次回老家祭祖，我總會在爺爺?shù)膲烆^，站立很久很久。想想當(dāng)年爺爺跟二姥娘之間的感情，我眼前是越來越清晰的輪廓，猶如碧空中一塊潔白的云朵，醒目得一覽無余;可，再想想他們的兒女每每提及兩個老人當(dāng)年的婚事的憤憤不平，我的眼前已然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霧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