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太陽爬上東邊的山梁,一束光照在果樹的枝枝葉葉上。那些果子,有露珠兒反著晶瑩的光,像精靈一樣在眼前晃動閃爍。
劉大才說,是時候了。
我和劉大才前一腳后一腳地輕腳細手地貓著腰走到果樹下,順手摘了好幾大把裝進褲包里,轉(zhuǎn)身就跑。跑到窯洞子里,左一口右一口就往嘴巴里塞。那是多好的果子呀,又甜又脆,吃得我倆肚皮滾圓。剛吃了個高興,我看了劉大才一眼,吱地一聲笑出聲來。劉大才看了我一眼,也吱的一聲笑出聲來。
我倆望了一眼照進窯洞子口的陽光,趕緊捂著嘴。我指了指劉大才的臉,滿臉吃得花丁黑膝的,像半夜里灶臺上偷油吃的大花貓。劉大才也指了指我的臉,意思是說大哥不要說二哥一樣差不多。劉大才突然又指了指窯頂上,有動靜,有人來了。我倆趕緊把果子往內(nèi)衣包包里塞。還沒等把吃得一地的果心果仁果皮弄整干凈,李三爺就一步站在了窯洞門口。慘了,我倆像觸電一樣對直站起身來,就等李三爺發(fā)落。李三爺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倆一眼,指了指地上,嘆了一聲氣,轉(zhuǎn)身,迎著陽光走了。我和劉大才立馬明白,李三爺是叫我們把那一地的“戰(zhàn)場”打掃干凈,免得讓別人發(fā)現(xiàn)。
瓦廠壩在村子的后山上,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窯廠。后來,窯廠經(jīng)營不利,就只余下兩臺高坡邊那幾個窯洞了。窮則思變,有人突發(fā)奇想,承包了那窯廠的坡地臺地,栽果樹,辦起了果園,還真成了氣候。那果園大呀,近百畝山地,水果品種不少,接得上季節(jié),一年四季水果都沒斷過。有高人指點,瓦廠壩那地方,開窯廠真不行,黑沙泥土,肥沃得很,栽果樹是走對了路子。再說,瓦廠壩那地方向陽。每天清晨第一縷陽光從東山梁子上照過來,總是首先照進瓦廠壩。
每天清早出門割豬草割牛草,瓦廠壩是首選的去處。那里的果園林子里,光照好,水足草嫩,彎下腰幾鐮刀下去就是好幾大把草,豬呀牛的牲口都愛吃。當然,那里的果子也是最大的誘惑了。村子里好些個娃都去三道橋的學校上課讀書去了,就我和劉大才還貓在村子里。娘說,娃呀,等你把圈里的那兩頭豬幫著喂大,就送你去三道橋的學校。沒辦法呀,知道家里一連出了兩三件事兒,周圍該借的鄰居親戚都借遍了。再說,老是借錢過日子也不是個事兒。家里沒有錢,就只等豬身上找出路了。劉大才家里更困難一些。他爹進城打工,五年都沒有音訊,還不知是死是活呢。他娘有頭痛病,再加上男人沒回來,氣得不行。病發(fā)著時,不但不能下地干活兒,家里的鍋盆碗筷打的摔的稀爛,哪有錢來上學呢。
割豬草割牛草,我和劉大才就相約去瓦廠壩,就等著太陽出來。太陽沒出來,草上還有露珠子,草割回家,豬呀牛的吃了,要生病。我倆經(jīng)常躺在瓦廠壩的窯洞里,從洞口瞄著東山梁子上的陽光。那是多么好的陽光呀,從梁子上照進果園。果樹上那些果子,有桃子李子杏子梨子,果樹下還有草莓藍莓,一年四季變換著。草地上偶爾還有小麻雀、小山雞、小松鼠或小兔子在陽光下活動,自由而又靈性。我經(jīng)常想起三道橋的那所學校,要是自己也能像那些小動物一樣自由來往,出入于村子和學校的課堂,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兒。
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和劉大才的兩只眼睛就直直地盯著樹上的果子了。偶爾趁沒有人的時候,就趕緊往果樹上摘上兩把轉(zhuǎn)身跑進窯洞,放入嘴巴里,感覺肚皮不餓,一切都是美好的。大多時間,李三爺成了那場“貓捉老鼠”游戲里我倆的唯一對手。李三爺是什么人呢?當年,在村子里是打架出了名的,還進過幾個月的牢房?;丶液?,一直光棍一條,就在瓦廠壩幫人看果園子。每次,李三爺見著我和劉大才,都放了一馬。兩個娃呢,家里老泥巴土墻都偏西歪著了,成天餓得皮包骨頭的,吃點果子,就算了罷。
好多年,李三爺看著我倆吃果子,都只是嘆了一聲,轉(zhuǎn)身迎著陽光離去的身影,在好多個夢里都無法抹去。
我問劉大才,你還想得起瓦廠壩,想得起那個李三爺不?
劉大才說,死都忘不了。
當我和劉大才說著這些話時,他正把一大杯果酒往嘴巴里倒。
川南長江邊上的小城,濱江路的燒烤攤,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和劉大才都喝得有些醉意上頭。當談起瓦廠壩以及瓦廠壩的陽光和那些人和事兒,我們都突然清醒起來。
劉大才承包了瓦廠壩的果園,不但發(fā)展壯大了果樹林子和品種,還辦起了果酒加工廠。我們面前的果酒,就是劉大才的產(chǎn)品。那個李三爺,都快七十了,還在劉大才的果園里幫著看守。
我說,我還是喜歡吃瓦廠壩那里的果子,特別是躺在窯洞里吃的感覺。
劉大才斜著身子轉(zhuǎn)頭望了我一眼,差點暴了句粗口。
我倆扎扎實實地碰了一杯果酒,一飲而盡,然后都不再說話。小城里,有燈火和霓虹閃爍,一切都靜下來,任憑長江流水的聲音像夢一樣穿越自己的內(nèi)心。
有些人和事兒,要經(jīng)歷了才算是懂得。每次回到村子,我都要去瓦廠壩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那里的果樹林子以及窯洞,還有那里的陽光。
一直記得,那里曾經(jīng)有自己那一縷陽光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