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當鄉(xiāng)親們在黑黢黢的屋子,七手八腳地把桂舅停到看不出木頭紋理的靈床上,卷起他看不出花樣顏色的褥子準備隨他一起火化時,陽光穿過窄小的窗欞,透過煙塵,炕席上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事兒——一堆帶著桂舅特殊體味兒的鈔票,堆放在炕頭,有成沓的,有零散的,面值有零有整,質(zhì)地有的毛糙,有的還硬實,卻全成了黑灰色。經(jīng)年的煙熏火燎,這些本該花花綠綠的鈔票早失去了它的本色,仿佛一堆跨越千年的古董,風一吹就會變成紙蝴蝶飛得無影無蹤。
父親對我說這個情景的時候,最后一句話是——這哥倆這一輩子。
搖頭嘆息,改變不了什么,歲月里的風波早已化為一潭靜水。
概括桂舅的一輩子很簡單:出身富農(nóng)家庭,后摘帽,終身未娶,80多歲卒。具體歲數(shù)不詳。桂舅相依為命的弟弟湘,已早他幾年離世。
我叫他們舅,并沒有半點血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論頭而已。
出姥爺家門,左拐出小胡同,街對面東南角就是桂舅湘舅的家。高大的土墻,夏天爬滿綠苔,像鋪上了一層嫩綠色的薄氈子,殘缺處,是孩子們走路用樹枝刮出的溝溝。院子進深很大,靠北頭是三間老舊的青磚房子,礓旁是香椿樹,東頭是雜樹,房前還是雜樹,高大、密實,樹枝承擔了隱蔽和遮掩的任務(wù),哨兵般探出墻頭并侵占到路的上空,本就幽深的院子越發(fā)顯得幽暗;房后的棗樹沒有束縛,每到棗花香退去,風雨襲后,地上密密麻麻落一層夭折的紅色小棗。三間房住著桂舅湘舅和他們的小腳母親。在我眼里,這個院子非常神秘,有巫性的東西,莫名讓我畏懼。那高高的墻和高大的樹,好像與世隔絕的網(wǎng)。
我偷偷扒著桂舅家的秫秸柵欄門,探這個富農(nóng)家的秘密,也是一天三次煙囪里冒著黑煙,也沒看到他家偷偷吃好吃的。那個小腳老太太,高個子,高顴骨,深眼窩,癟著嘴,好像不會笑,總是穿著黑衣服,匝著匝腿帶子,拄著一根木棍,雕像一樣側(cè)身坐在礓上,幾乎常年不出大門。村里來了鋦鍋鋦碗、染布的,她也不出來,指使桂舅湘舅。三個大活人的院子整天悄無聲息,他家的雞也比別人家老實,下了蛋,叫兩聲完事,這院子更像一個空宅子。小孩子們淘氣,上樹撓墻,菜園子里搗亂,卻沒人到桂舅家去玩,這個院子里仿佛有股瘆人的氣息。其實,桂舅湘舅對人極好。
這條街上的人吃同一口井的水。
這口井在桂舅家正北路東。水豐沛的時候,甜,養(yǎng)著一大街的老老少少。遇到大旱之年,或者井里淹死老鼠長蟲,水用白礬澄了還渾,也難吃,就要淘井了。淘井是體力活,身材高大的人卻不太適宜,井深,井底狹小,蹲在里面干活,很可能丟掉性命,坍塌和缺氧是索命的黑白無常。這個活兒,桂舅湘舅搶著干,他們倆的口氣一模一樣,別人都拖家?guī)Э诘?,不能有閃失。
大街上流淌著臭烘烘的渾泥湯子,爛泥黑乎乎的,順著干活人的腳趾縫往外溢。我想不清楚,這甘甜的水井怎么會淘出那么多臭烘烘的東西。淘井不易,淘這口井更不易,都靠人工,沒有轆轤。平時干干凈凈的湘舅成了一個大花臉,桂舅從井里出來,筆直腰桿的人變成一個碩大的蝦米。這時候,往井底看去,磚甃還滴滴答答往下瀝水,井里溢出來青泥的新鮮味道,清亮的井水能照出我的臉,桂舅說:“丫頭!快離遠點,井口還滑呢”。
我心虛,扭身跑了。
小表舅小我一歲,桂舅是他三爺。他們兩家的房子在一個院子里。大槐樹為坐標,半人高的高粱籬笆成了楚河漢界,西面是桂舅家,種著白菜、蘿卜、茄子、北瓜、纖纖谷什么的,川貝攀在籬笆墻上。我和小表舅都認為是川貝,桂舅當著我們的面念叨過種川貝,說是給老娘治咳嗽。我印象中,川貝有藤,圓三角形的葉子,桂舅每天侍弄寶貝一樣看顧著川貝。我和小表舅看著出芽,看著它的葉子在風里搖晃,終于有一天再也忍不住,用小鏟子挖出和蒜瓣一樣又不一樣的川貝母,它們的顏色白白的,還神奇地緊緊抱在一起,像孿生的兄弟。兩雙沾滿黃土的小手,急慌慌地把川貝根埋到原處。太陽不說謊,我們挖過的川貝葉干了,風吹過來還委屈地叫喚,這棵川貝在綠茵茵的川貝藤中那么刺眼。桂舅一定發(fā)現(xiàn)了川貝被挖的秘密,他看到我們,卻沒責怪。挖出來的川貝不知道最后去了哪里,小表舅甚至不知道川貝長什么樣子了,只記得我倆偷挖過什么東西。其實長在河北的只能叫貝母,四川產(chǎn)的才能叫川貝(母),浙江產(chǎn)的叫浙貝(母),簡稱川貝,浙貝。這都是我長大后在醫(yī)院工作才知道的。每當看到藥方上或者藥柜子里干癟的貝母,與川貝有關(guān)的記憶就伸出觸角,我就想起種貝母的桂舅。
桂舅死后僅數(shù)月,我路過他家。這個小院落擠滿了瘋狂的野草,低洼的地方生著青苔。人走了,屋子空了,破舊的驢車腐朽了。當年那些大樹呢,是不是做了兄弟倆的棺材?
一年以后,西屋的檁條落下來,屋頂開了天窗。那把門鎖還吊在門上,卻沒有誰再推開這扇門。荒草淹沒了曾經(jīng)的人跡。
沿著時間的軌跡上溯,可以看到文字里的蒙太奇:井枯了,生產(chǎn)隊解散了。很多人家用手扶拖拉機耕地,桂舅湘舅一人牽著驢一人扶著犁,精耕細作;麥秋,這頭瘦驢一圈一圈地碾場,烈日下的桂舅滿身汗;拖拉機滿地跑了,桂舅湘舅還是依仗這頭瘦驢耕作……
我問父親,桂舅和湘舅老了依靠什么生活,還留下三萬多塊錢?父親說,就種地,前幾年還編簸箕掙個零花的。養(yǎng)著頭瘦驢拉拉拽拽的。細巴,舍不得花錢。你桂舅死后,余下一袋子棱子,一提溜輕得不行,都空了,只剩下棱子皮了。人們打開洋灰柜、大甕,里面的麥子輕飄飄的,吹一口氣麥子都會飛?!斑@哥倆這輩子?!备赣H用這句話結(jié)束了桂舅的話題。
我也一時無語。眼前晃動著棱子和麥子的空殼,蟲子悄悄地偷走了桂舅的勞動果實,又是誰主宰了他的命運?
老房、老樹、責任田、老驢,組成了一幅畫,具有原始的況味,看上去不錯,遠離了俗世里的喧囂,可一旦植入兩個老邁的孤苦的人,還有這些古董一樣的紙幣和只剩殼的麥子和棱子,不免會讓人嘆息。
種過川貝的桂舅種了一輩子莊稼,他可能壓根就不知道川貝的性味歸經(jīng)。他只知道川貝能治他母親的咳嗽。而川貝卻像石頭一樣鐫刻在我的記憶里。那晚做了個奇怪的夢。我還是小時候扎著羊角辮,穿著那件綠地黃蝴蝶褂子的樣子。年輕的桂舅種了一世界的川貝。陽光斜斜地照著,昏黃黃的,滿地的川貝苗在風里搖晃著,開出的卻是黃燦燦的葵花,我用小鏟挖川貝,挖了一棵又一棵,卻什么都沒有。
春去春又來,川貝枯了又生,可是做藥的川貝,卻再也沒有發(fā)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