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山
19 05年8月13日下午1點時分,東京富士見樓會場室內外已無空地,就連臺階上都站滿了人,放眼望去,人頭涌動,少說也有千人。后面來的人被告知已滿員,不得入內,他們又不忍離去只得踮起腳尖朝前望去。擁擠不堪的環(huán)境難以抑制住這群留日學生的熱血,他們得知孫中山先生7月抵達日本后,為了能夠親睹他的風采、聆聽他的演講,決定舉辦本次歡迎大會。
中山先生向在場學生簡單表達謝意后,開始他的演說,首句便是,“日本與中國不同者有二件。第一件是日本的舊文明皆由中國輸入。五十年前,維新諸豪杰沉醉于中國哲學大家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學說,故皆具有獨立尚武的精神,以從此拯救四千五百萬人于水火中之大功……”
明治維新前孫中山或許未曾料想到,王陽明的名字會與日本的政治變革有交集。而王陽明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思想竟會揚名千里,且對日本的政治近代化還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一生伏首拜陽明”
同年,對于日本來說,是舉國歡慶的年份,因為他們打敗了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日俄戰(zhàn)爭后期,俄軍統(tǒng)帥部將波羅的海艦隊(第二、第三太平洋艦隊)的艦只陸續(xù)派往遠東,5月27日,日本海海戰(zhàn)爆發(fā)(因發(fā)生于對馬海峽,故又稱“對馬海戰(zhàn)”)。此役,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東鄉(xiāng)平八郎重創(chuàng)波羅的海艦隊,成為海戰(zhàn)史上的奇跡,他本人也被尊為“軍神”,這天也被日本定為“海軍節(jié)”。明治天皇特別為東鄉(xiāng)舉辦慶功宴,東鄉(xiāng)在一片贊美聲中,舉起一塊腰牌,上面赫然寫著:“一生伏首拜陽明?!?/p>
有人認為,東鄉(xiāng)平八郎之所以能打贏這場海戰(zhàn),陽明心學的作用不可低估,深知陽明心學的東鄉(xiāng)在關鍵時刻能夠沉住氣,準確判斷敵人的動向就是王陽明心學中的“勝負之決只在此心動與不動”在起作用。
日本作為中國近鄰,從現存文獻來看,最早接觸陽明心學是在明朝正德八年(1513年),日本五山大老之一的了庵桂悟禪師以83歲高齡(一說87歲)赴明,歷經艱險來到北京。明武宗感其高齡來華,讓他在寧波育王山廣利寺居住。同年,王陽明還專程拜訪了暫居廣利寺的了庵桂悟,與之對佛理和禪宗方面進行了探討,對了庵桂悟的佛學修為深感敬服,并在這位老禪師東歸時作了《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相贈。
然而,百年后中江藤樹的出現,才將心學在日本發(fā)展成為一個學派。中江藤樹最初信奉朱子學,被后世尊為“近江圣人”,到其37歲的時候購得《陽明全書》,反復研讀,有所頓悟。之后開創(chuàng)日本陽明心學,其弟子熊澤蕃山、淵岡山等更將陽明心學發(fā)展推向了高潮,特別是二宮尊德吸取陽明心學中“良知”與“德行”所創(chuàng)立的“報德思想”,成為日本近現代國民道德養(yǎng)成的倫理基礎。
“日本維新之業(yè),全得陽明學說之功”
王陽明對于日本近代政治的影響,流傳最廣的概括莫過于出自蔣介石口中的一句話,“中日兩國差距就在于一個王陽明”。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日兩國對賭國運,大清慘敗,震驚朝野。按照甲午戰(zhàn)前的觀點,“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鄰國日本的勝利讓國人大悟,“非堅船利炮不及也,而是國家法器不及也”。
明治維新對于日本近代化的影響無須贅述。也就是在幕末維新時期,日本對王陽明心學的研究迎來了活躍期。
吉田松陰,明治維新的先驅,在1850年游學九州、滯留平戶期間,廣泛閱讀王陽明的著述,稱對這些著述“愛不釋手”,尤其是傾心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1859年吉田松陰雖深陷囹圄仍學習陽明心學,并覺給他帶來了莫大的精神慰藉。
吉田松陰所推崇“必發(fā)強剛毅,而任事必加勇猛”的維新精神很大程度上是吸收了陽明心學中的“心力”,即注重個體意志具有主宰客觀世界的強大力量。這種不畏艱難、勇往直前的精神才使得維新志士前赴后繼、心甘情愿地推動日本政治近代化。
明治維新“前三杰”中的木戶孝允自不必提,作為吉田松陰的學生,繼承老師衣缽,是心學的倡導者。大久保利通精通陽明心學,其父就是陽明學學者,自小就受到熏陶。西鄉(xiāng)隆盛,為西南強藩薩摩藩的實際領導人,他同樣是陽明學忠實的“學生”,他被流放去荒島遭遇牢獄之災的時候都要帶上陽明學的書籍用以提高自己。西鄉(xiāng)以陽明學的“即知即行”為理論武器,參與締結“薩長同盟”(日本長州藩和薩摩藩聯盟的簡稱),策劃奉還大政于天皇,成為日本勤王運動中的第一功臣。
日本漢學家浜隆一郎在評點中國歷史人物時說道:“縱觀中國歷史上的人物,能夠做到道德、學問和事功三者兼?zhèn)涞闹挥腥恕龂闹T葛亮、明朝的王陽明、清朝的曾國藩?!辈⑶覟I隆認為,三人之中王陽明更勝一籌,原因在于陽明“是繼孔孟之后,與朱熹齊名的曠世大儒”,影響既廣且深。
在《日本陽明學派之哲學》這本書中,學者井上哲次郎就認為“日本陽明學派成活潑之事跡,留赫奕之痕跡,佐久間象山、吉田松陰、西鄉(xiāng)南洲(西鄉(xiāng)隆盛)皆為‘事功可觀者”。
然而日本陽明心學,并沒有隨著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而銷聲匿跡,反而隨著日本邁向近代化,日本民眾受教育程度的廣泛深入,陽明心學從政治精英走向普通民眾。
宋教仁到日本后發(fā)現,關于王陽明心學的書刊竟然如此之多,包括有《王陽明全書》《明儒學案》《王陽明學提要》《王學雜志》等等,這讓他意識到日本這般熱衷研究陽明學。
根據蔣介石自述,他早年留學日本的時候,不論在火車上、電車上或渡輪上,凡是旅行的時候,總會看到許多日本人都在閱讀王陽明的《傳習錄》。不光是讀,許多人讀了以后,還閉目靜坐,似乎是在聚精會神、思索精義。
當梁啟超在流亡日本期間意識到陽明學已經滲透到日本的精神層面時,便在《德育鑒》中寫道:“至今彼軍人社會中,尤以王學為一種之信仰……我輩今日求精神教育,舍此(指陽明學)更有何物?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哀哉!”
所以,孫中山才會在評價陽明心學對日本明治維新作用時說:“日本維新之業(yè),全得陽明學說之功。”
逃不脫的文化圈
明治之后,陽明學在日本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政治家、思想家,其涉及領域更廣,程度更深。
三島由紀夫,文學創(chuàng)作的天才,曾三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雖然終其一生也沒有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依然被視為迄今為止日本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家,他的劇作不僅被譯成多國文字,還被英、法等國搬上舞臺。
陽明學對三島由紀夫的影響可謂深入骨髓,他給自己的密友摩里斯教授寫信中提到:“您知道,我一生受陽明學說的影響……”就在他自殺前兩個月,他還發(fā)表過關于陽明學的作品《作為革命哲學的陽明學》。
“昭和的教祖”安岡正篤是日本陽明學的專家,除自身研究以外,更為注重的是陽明學的傳播。被日本譽為“東洋思想第一人”和“青年的精神領袖”,他畢生精力都貢獻給日本民間教育。
安岡創(chuàng)辦了日本金雞學院、農士學院等機構來傳播自己關于陽明學的研究和理解,最出名的是影響日本朝野的“日本全國師友協會”,日本政界和經濟界的領導階層一萬多人參加了師友會,二戰(zhàn)后日本歷任首相如池田勇人、吉田茂、岸信介、大平正芳及鈴木善幸等,莫不以安岡氏為顧問、或奉他為師。
《讀賣新聞》曾報道:“當今的內閣因為青年學者安岡正篤而推動運作。安岡正在金雞學院默默地為有名、無名的眾人講授陽明學?!?/p>
就連日本近代化企業(yè)三菱重工的創(chuàng)始人巖崎彌太郎,松下公司的創(chuàng)立人松下幸之助也同樣是陽明學派的忠實支持者。
同樣作為友鄰的朝鮮半島,陽明學也對其產生不小的影響,比如:韓國陽明學學者鄭霞谷創(chuàng)辟了獨具本國特色的陽明學——霞谷學。不光如此,朝鮮半島上的一場經歷五朝的辯論也與王陽明有關。王陽明從祀孔廟是16世紀東亞史的大事,當此事傳入朝鮮時,引起朝鮮王廷的激烈討論,歷時80年才最后議定。
陽明學在日、韓的發(fā)展或多或少都是同自己本國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相融合的產物,逐漸形成更加具象化的哲學結構。不過追根溯源,絕大部分的陽明學家,開始并非朝著王陽明直奔過去,而先是儒學家,之后轉為陽明學家,或者說為陽明學所折服。不過不用感到奇怪,畢竟師祖王陽明也是熟讀四書五經之后,在朱熹的影響下才獨辟蹊徑立書著述的。
也正因為陽明學是“嫁接”在儒學上,所以才會在東亞儒家文化圈產生影響,當跳出這個文化圈以后,也只能單純作為一種“冷門”哲學來看待。比如,二戰(zhàn)前陽明學在美國除了寥寥幾篇文章外并沒有顯著的著作。
不過當今西方國家也更多地注意到陽明學的學術地位和研究價值,也愿意重新審視陽明學,研究領域也更加廣泛和深入。“存在即是合理”,存在數百年的陽明學背后畢竟還是有值得讓人玩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