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每天都在懷疑,每天都睡覺前,都在懷疑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之前剪輯時候還在懷疑,現(xiàn)在好一些了。
郭帆:沒太多預(yù)期,因為完全是一個新的類型,我也不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就像我們整個項目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一樣,我經(jīng)常會形容它像一個馬拉松,一直在奔跑,你看不到終點,也不知道終點線在哪兒。就包括預(yù)期,其實好多東西是預(yù)期不到的。
現(xiàn)在包括有一些口碑上的反應(yīng),說還不錯的,其實我也并沒有說心里有多么安心了,也依然會很忐忑,這里面其實會有同情分,因為他們特別清楚知道我們做這個片子有多么不容易,以及科幻片的難度在哪兒。因為行業(yè)內(nèi)的人更清楚一點兒,所以他們會有這種同情加分。
郭帆:其實還沒有,但是呢,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你讓我再來一遍,也未必有這個更好了。反正我們這四年,不管是我,還是我們這個團隊,真的是竭盡全力,能呈現(xiàn)出來的最好的形態(tài)也就是這個樣子。
這個竭盡全力不僅僅是心理上的,而且是行動上的,包括物理的,時間上的。我到現(xiàn)在還有我們的團隊人還住在醫(yī)院里邊,真的是累倒的。我覺得也沒啥遺憾,就是整體應(yīng)該是,這四年來我們能夠竭盡全力呈現(xiàn)出來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這樣。
郭帆:我太希望優(yōu)待了!但咱們希望和人家實際做是兩碼事,而且你既然要干這件事情,就要直面好萊塢的東西,這個沒辦法,躲不開,只能比唄不然咋辦?但我們確實有差距,人家干了五十多年,我們這才是第一次。普通觀眾可能直接對比好萊塢,如果對比《2012》可能還好點,萬一對比《星際穿越》,那我就傻眼了。觀眾不會拿雙重標準來對你,因為你是國產(chǎn)就寬容,不一定這樣。
郭帆:我打一比方,我們還在這吭哧吭哧修自行車,人家開著車,絕塵而去,把我們甩在后面。我們在工業(yè)化上缺的東西太多了。之前一提到工業(yè)化,就覺得是硬東西,是大機器,但想要用大機器批量化生產(chǎn),你需要前提條件,得先理解工業(yè)化的底層邏輯是什么,要標準化,要可量化,之后才能被分配,被分配才能分工,分了工才能夠提高效率,這是工業(yè)化的底層邏輯。
我們追溯到原點,就是格式化。我們現(xiàn)在劇本都沒有統(tǒng)一的格式,沒有一個同樣字號、行間距標準、標點符號統(tǒng)一的劇本。
郭帆:有一個場記軟件,我們可以拿來用,但是工作人員不用,說用這些產(chǎn)品還不如一張紙記得快,我說你今天是快,但你記一百天就是一百張紙,一百張紙里面要尋找任何一個信息,你怎么找?萬一你去洗手間沒帶紙怎么辦?一旦丟了該怎么辦?這就是只看到了當下的方便,沒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之后我們怎么辦,工業(yè)化的很多東西就是理念問題。
郭帆:就得柔化處理,要潛移默化慢慢去做。之前電影局派到好萊塢的導(dǎo)演,都是年輕人,更容易接納一些新東西,所以這個改變是一個過程,工業(yè)化不會一蹴而就。
郭帆:一開始,工業(yè)化只是模糊的一團霧,到現(xiàn)在我們大概能看出一個人的形象,可能再過個三五年,我們能看出來他長什么樣子。
我們拍《流浪地球》時候,天上地下分開拍,最早只拍地面,因為天上的故事還沒定演員,吳京是后來進組的,拍地面時候,我們就遇到很多很多問題,拍天上時候,我們就有很大的進步,能明顯地感覺進步。
郭帆:像這種片子你得多拍,你才能多實踐,能多總結(jié)出一些東西。我們?yōu)槭裁磁墓叛b那么熟練,就是拍得多。你和一個道具師說,幫我做一個屏風(fēng),那很快就做好,但是你跟他說做一個未來的屏風(fēng)……嗯?這是啥?
我們連制造的基本理念都不一樣,科幻的產(chǎn)品是要組裝的,很多零件要在廠里預(yù)制好,到時候我們再自己拉一拉一車過來,一塊一塊裝,一點點搭起來。
遇到的技術(shù)問題很多,有時候也會遇到不可控的局面,最多一個鏡頭我們修改了251次,哪怕一次修改三分鐘,那十多個小時也就沒了。
郭帆:人工。我們前面說了工業(yè)上的差距,那么拿什么補上?就是拿人上。吳京拍失重的時候,我們沒那些先進的設(shè)備,就還是傳統(tǒng)的威亞。吊威亞,演員自己肯定沒問題,但還得再加上宇航服六七十斤,本來控制就很難,再加上一個俄羅斯演員,完全沒有吊威亞經(jīng)驗,所有的力量支點都在吳京一個人身上,他要控制兩個人。太難了。
我們成本不夠,就靠身體,靠人,去補足我們工業(yè)化的差距。
郭帆:小說跟電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藝載體,小說中會有更多的視角的選擇,比如大劉(劉慈欣)特別習(xí)慣的一個視角是特別宏觀的,宇宙的視角去看待人類。當你達到一個特別大的視角的時候,會覺得整個地球都會很渺小,地球在宇宙中就是一顆塵埃,它都那么的不安全。你如果在這個角度上,去看待人類本身的爭斗、戰(zhàn)爭,就會覺得特別無聊。但這個視角你不可能拍120分鐘,如果這樣的話那就變成一個科教片了。
電影是什么,電影是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我們聚焦的核心就只能是人跟情感。所以我們創(chuàng)作的,改編的方向就是:在宏大的一個世界觀下,我們在這個基礎(chǔ)上尋找到符合我們中國人的精神內(nèi)核。在這個基礎(chǔ)上去梳理一個人物,找到一個相對應(yīng)的情感,情感其實相對簡單,要么是親情、要么是愛情,要么是友情。親情中我們尋找一個比較中國化的情感,是中國式的父子。你換成母子關(guān)系都可能沒有這個突出,因為中國式的父子關(guān)系特別有特征。
郭帆:其實是我對我父親的一種記憶和紀念。之前我不是特別理解中國式父子關(guān)系,我老覺著我爸好像也不太跟我說話,除了喝點兒酒以后跟我說的比較多以外。而且更多情況下我是看到都是他的背影,包括最后一面見完之后也是一個背影,我甚至都記不清具體的相貌了。就包括電影中我都會有一句話是,就劉啟那句話:“我已經(jīng)記不清你這個混蛋的樣子了”,印象已經(jīng)模糊。但是父親對孩子的那個愛,是非常厚重的。
就像我們小時候?qū)W課文《背影》:一個笨拙的背影爬上月臺,拿著橘子。這種情節(jié)是真實父親會做到的,當我成為父親以后我才能夠理解這種感情。我孩子不到五歲,我也很難說,見到他的面:“兒子,爸爸愛你?!本汀拔覑勰恪边@三個字很難說出口,不管他有多大,它不是西方那種可以張嘴就來的東西。有很多那種情感是隱忍的,是在內(nèi)心的,是厚重的,但是當關(guān)鍵時刻你會義無反顧去付出,這是中國式的父子。所以就是這么一個父子的親情,我覺得中國人特別會有感觸。
郭帆: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自信,依然會有所懷疑,這個過程中很多次的自我懷疑。就特別是睡覺之前、一個人的時候,都會有疑問:我是誰,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兒?這是一個不斷心理建設(shè)的過程。特別是遇到有困難的時候,而我們的這個項目中,困難又是那么多,每天幾乎都會有大大小小的困難。所以其實克服這個,然后心里能夠不斷去建設(shè),是一個特別困難的事情。
郭帆:它不是具體在哪個點,幾乎是平均分布的,好多個好多個。就像你問我們這個戲里面演員:哪天的拍攝讓你記憶深刻?他們會說:幾乎每天都記憶深刻。因為實在太苦了。
當困難的密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好像就這樣了。它沒有哪個點是特別突出的,但是你要是宏觀拉出來看的話,整個這個事兒,記憶深刻。我想我這四年在我這一生中,我都是難忘的。
郭帆:你會有自我懷疑,但是會堅定去做這件事情,就像當時做導(dǎo)演一樣。我本科也不是學(xué)這個專業(yè)的,但是我從小就想去當導(dǎo)演,是因為我想去拍科幻片。
我本科是學(xué)法律的,剛?cè)胄5臅r候,也是想為了中國法律事業(yè)奮斗終生。但上了半年以后,我覺得是我自己幻想的一個畫面提醒了我,那個畫面是:我很老了,七老八十的樣子:躺在搖椅上,回憶年輕的時候,有沒有想干的事情沒有干。我想拍電影,但是我很老了,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不想讓這個事情出現(xiàn),我不想后悔,所以我就,在當時法學(xué)院是唯一一個拿著攝影機拍短片的人。
那個時候還不像今天,我們拿著手機可以拍攝,那時候手機還是黑白屏幕,還沒有攝像頭,要想拍東西還需要去臺里租那種大的機器,特別麻煩,但是就從那兒開始拍了第一個短片。也堅定地說,為了不后悔,我一定要去當導(dǎo)演。
郭帆:非常深入才可以,而且我前面是有準備的,我有五年時間是在后期階段,我非常了解這些軟件,包括它的制作的邏輯、方式,加上我有很好的美術(shù)功底
郭帆:那個沖擊火焰的時候你記得吧,那一刻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畫面中的聲音只剩下鋼琴了,爆炸聲你都聽不太到,就淡淡的鋼琴聲,所以那種處理方式就是為了強化情緒,給我們更大的腦補空間。畫面中的那種元素在里面只是背景,你的內(nèi)心想的是這個父親對孩子的情感。而情感的部分不能被視覺、聽覺所沖擊,在那個地方我們要留白。
我們有一種做法是什么,就是聲效也很大,音樂也很大,父親在那兒叫喊,沖擊著畫面密度也很大。人的每分鐘能夠接收的信息量是有限的,大密度信息過來的時候,你什么都分辨不出來,什么也得不到。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空出來,給你思考的空間,讓你回憶你的親情、你的家人,這樣你才更加能產(chǎn)生共情感。
郭帆:維塔做的特效叫物理特效,物理特效是指什么呢,是我們身上穿的衣服,那些機甲,這是維塔做的;那數(shù)字特效,是我們常規(guī)意義認為的CG特效,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維塔即便是那樣的話,它也還是那樣,你怎么能夠拿到最好的資源?當別人正在做好萊塢一線大片的時候,它怎么能夠把最好的人員、資源分配給你呢?這是有難度的。
當然,人家即便分配的不是最好的資源給你,也足夠我們學(xué)習(xí)了,我們要從中去學(xué)習(xí)這些東西。對于CG特效的話,那我們問題更大,還存在著一個溝通問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不同的,它還不是語言問題,不是說英語什么的,不是這個障礙,而是文化上的區(qū)分,這個差距會更大。這個是一個巨大的障礙,叫溝通成本,完了之后,人家會不會把最核心的資源分配給你,如果沒有這些核心資源分配給你,分配一些不太好的人員給你使用的話,那你的成品的結(jié)果也不會太好。
郭帆:是全方位的一個差距,當然不僅僅是技術(shù)的問題,而且技術(shù)問題并不是核心問題。另外一個點是,我們還沒有辦法簡單去把中國的科幻和美國式科幻去直接對比,很多建立方式是不一樣的,這是非常宏大的一個問題。
郭帆:我們在拍這種國際友人的時候,我們不能把它當做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就好像好萊塢拍中國人一樣,我們看來這些中國人怎么會這樣呢?完全不對。但他們的觀念里,中國人就是這樣。他們拍是按照他們的思路,那我們拍可不就按我的思路,我們接受它就行,對吧?
還有很多人問我,為什么里面的校服還是跟現(xiàn)在這樣。我小時候就穿這種校服,我特別討厭,我就不想穿著,但學(xué)校規(guī)定你還必須得穿,周一到周五,那憑什么你未來就可以不穿?永遠都要穿。想穿更好看的,不行!
郭帆:比如里面的春節(jié),再比如“親人兩行淚”,這樣子設(shè)置,中國人就有親切感,覺得不陌生。如果我們設(shè)置一個一萬年以后的未來,根本沒法拍,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就不知道怎么去拍。這就好像你把山頂洞人拉到現(xiàn)在,他看到的都是問號,根本沒法描述。
我們找到的情感點必須和當下相關(guān),電影核心是人和情感,如果我們的設(shè)置沒辦法產(chǎn)生共同情感的話,那就沒什么意義。所以我們必須要盡量去找這樣的東西,就是為了讓你相信這個世界。
郭帆:如果你懷疑這個世界了,你會覺得這個人很假,你根本不會care他的情感。所以我們的重要目的是讓你覺得,這個好像還挺真的。所以人應(yīng)該是活生生的,情感應(yīng)該是真摯的??苹闷铍y的就在這兒,它不像現(xiàn)實主義題材,比如《我不是藥神》,它本來就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世界,你不需要懷疑這個事情,直接就能進入到這個人物里面,但我們需要一個過程,像《阿凡達》也需要一個多小時的鋪墊過程。
像在峽谷里有些挖掘機,我就說里面必須加上安全標語,平平安安把家還什么的。還有類似的,百年大計什么的。還有最開始地下城那部分,開始會覺得有些突兀,但如果沒有這些,最后它要被毀掉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心疼。你知道那里邊有人,那地方有我們的生活,有我熟悉的東西。
郭帆:對,需要你產(chǎn)生情感。包括和達叔(吳孟達)合作也是這樣。達叔是一個喜劇演員,我們都很熟悉,但這里他演的是正劇,他離開的時候你會很心疼。其實我們是借用了達叔之前在大家心里的形象,來讓大家產(chǎn)生感情,所以這個角色要有一些喜劇元素。
郭帆:大劉本人也很重視感情,你說的不重視,只是停留在小說層面,因為小說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載體,我們會有不同的視角。小說可以很宏大,我們可以在宇宙的視角上去看待地球,它只是一顆微塵,你站在那個角度看地球的話,戰(zhàn)爭或者打架,都太無聊了。
但電影你沒辦法在這個視角看,你要是這個角度,你拍的就是120分鐘的Discovery科教片了。電影拍120分鐘,只能去關(guān)注人。小說有這個空間,去關(guān)注別的,但電影沒這個空間。
郭帆:我覺得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我們感性,因為我們沒那么理性。如果我們不感性,那我們就不是人了。很多情況下,戰(zhàn)亂的時候,地震的時候,核泄漏的時候,有的人都不離開家,我死都死在這個地方,那是那是一種什么情況?因為這個地方承載的回憶讓我變得不夠理性。人類對子女的時候就更加感性,你可以為孩子付出一切。這太不合理了。
郭帆:對,那他也就走了。這個也很合理,換我我也這么干,你也會這么干。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不是超級英雄。我看到過一張圖,特別感動,是一個消防員沖向一片火海。這個人脫掉衣服,就是普通人,但他沖出去的時候,就變成了英雄。
電影里面有一句話,沒有人的文明毫無疑義。你之所以稱之為人類文明,是因為我們是人,人就是要有感情的。如果你絕對理性,我們根本不需要去推動地球。莫斯的計算說最終方案不可行,確實是對的,因為他沒有計算犧牲,它不會把自己的犧牲算在里面,所以這事情成不了,但是人就能做到。
郭帆:那個不要深究,我們就給它以希望好了。我們考慮過要不要交待這些東西,但這樣子就會特別復(fù)雜,而且會引申到一個特別偏的討論上來,和要表達的主題就完全無關(guān)了,我們不是要講這個,不要太糾結(jié)。
我們跟我們的科學(xué)老師講,讓他幫忙算算洛希極限的那個點準不準。老師說好,那我?guī)蓚€博士,要算一個半月的時間。我說那就算了,沒這時間。
郭帆:我覺得這個問題不太成立。如果我們時間沒有限制,錢沒有限制,那我干點什么不行,為什么還要拍電影?
我們竭盡了全力,現(xiàn)在還有團隊里的人住在醫(yī)院里,我們沒有辦法比現(xiàn)在做得更好,如果我們重新拍一遍,最后出來也還是這樣,可能還不如現(xiàn)在。當然現(xiàn)在我們是進步了,但以我們那時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來說,做成現(xiàn)在這樣子,我覺得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