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
古磚收藏,金石門類里極不起眼的一條分支?!洞蟠鞫Y記·勸學》:“故天子藏珠玉,諸侯藏金石,大夫畜犬馬,百姓藏布帛?!苯鹗瘜W可以說是考古學的前身,在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考古學之前,通過研究古器物,收藏古器物來探究古代文化歷史,即是金石學。金者,青銅吉金之屬,石者,碑碣磚瓦之類。金石學的正式著錄研究可推至北宋,雖然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把玩,記載金石。如《水經(jīng)·漸江水注》:“江有琵琶圻,圻有古冢墮水,甓有隱起字云云。謝靈運取甓詣京,咸傳觀焉?!贝颂庩都垂糯u,因磚字起源甚晚,當在南朝之后。古人以甓、壁、塼、專、甎來指代現(xiàn)在我們知道的磚字。北宋真正意義上開始了金石學的研究,這一時期著作爆發(fā),如劉敞《先秦古器記》、歐陽修《集古錄》、呂大臨《考古圖》、王黼《宣和博古圖錄》、李清照與趙明誠《金石錄》,等等,其中金石錄里已有古磚的收藏記載,如漢陽朔塼記。
古磚收藏研究的高峰還是清末民國,有清一代大行文字獄,故沉首故堆才能免除風險?!肚灏揞愨n》搜求古磚條:乾嘉巨卿魁士,相率為形聲、訓(xùn)詁之學,幾乎人肄篆籀,家耽蒼雅矣。諏經(jīng)榷史而外,或考尊彝,或訪碑碣,又漸而搜及古磚,謂可以印證樸學也。于是苗先路得君子館磚于河間,李申耆得廉頗墓磚于壽州,儀征太傅及桐城吳廷康所得尤夥。陽湖呂堯仙撫部《古磚文拓本》,著錄者至二百五十三磚;嘉興馮柳東著《浙江磚錄》,編為四卷。其散見近賢詩文集者,幾不可殫述,亦一時風氣然已(近聞太倉陸莘農(nóng)年丈、歸安陸存齋觀察,所得古磚尤富,惜尚未見其拓本也)。
從乾嘉時期考據(jù)、金石學大師錢大昕、翁方綱、張燕昌、阮元、張廷濟、瞿中溶、張霞房等點綴式開啟系統(tǒng)古磚研究考證的先河,到清末民國群星璀璨式將古磚研究幾推至顯學。陳經(jīng)、王漁、鈕葦村、嚴福基、宋經(jīng)畬、馮登府、六舟和尚、吳廷康、陸增祥、潘蘭陬、陳介祺、楊峴、陸心源、吳大澂、吳昌碩、端方、莫棠、羅振玉、吳隱、王修、周樹人、周作人、郭沫若、馬衡、譚建丞等等,無數(shù)學人收藏把玩古磚、題跋著述,學承不斷。
雖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古人的磚緣確實可憐,最多者不過陸心源的千甓亭,千余而已,連阮元這樣的大官不過僅得八塊古磚,齋名“八磚吟館”,大藏家張廷濟也有八塊古磚,齋名“八磚精舍”,連寫出了《浙江磚錄》的馮登府,齋名不過“八磚五硯齋”,更有甚者,民國徐福謙曾出版過一部著作《永安磚研唱和集》,整整一部書,都是知名文人學士圍繞一塊永安紀年磚唱和詠詩??梢姽糯倪@些大咖級人物,對一塊塊看似粗鄙,零星文字的古磚多么珍愛崇敬。
近代書畫宗師吳昌碩亦頗喜古磚,其書齋收藏磚硯甚多,他曾作詩一首:“缶廬長物唯磚硯,古隸分明宜子孫。賣字年來生計拙,商量改作水仙盆?!逼潺S中最有名的是出自安吉“吳黃武元年磚硯”,此磚為友人金俯將贈予,吳昌碩得磚后改制成硯臺,并在硯側(cè)刻銘“壬午四月金俯將持贈。黃武之磚堅而古,卓哉孫郎留片土,供我硯林列第五。倉碩?!币院笠恢敝冒割^自用,晚年談?wù)摃ǖ脑娮髦羞€說“清光日日照臨池,汲干古井磨黃武”。這是吳昌碩自制、自銘、自用的文房珍品。此硯北京誠軒2005秋季拍賣會經(jīng)眾多藏家競奪,最后落槌價達66萬元之巨。同樣,2010年出現(xiàn)在上海工美十五周年慶典拍賣會上的一方張廷濟刻銘、陸心源《千甓亭古磚圖釋》遞藏的晉元康古磚,幾番爭奪,以103萬成交。
更為傳奇的藏磚故事為民國文學巨匠周樹人(魯迅)、周作人兄弟。這兩位大師堪稱磚癡,其兄弟二人在日記及來往信札中屢有提及古磚,周作人所藏古磚中最有名的當屬“鳳皇三年七”東吳磚,甚至曾將齋號更名為“鳳皇磚齋”,并于1929年3月15日請篆刻大家張樾丞刻了 “鳳皇專齋”,(即“鳳皇磚齋”)。張樾丞亦將此印章收入1935年出版的《士一居印存》。此后,周作人又請張樾丞刻了一方“會稽周氏鳳皇專齋藏”印,唐弢曾評價說:“金石家中,張樾丞所鐫藏書印風格渾厚,我覺得他的會稽周氏鳳皇專齋藏一印刻得極好?!?/p>
廢名的學生朱英誕曾在《苦雨齋中》寫道:“齋中書架上放著一塊磚,那便是鳳皇磚,我曾寫信說再去時要看看,而到那里看見它好好的躺著,卻又覺得似乎不要去搬動它好了?!?/p>
劉半農(nóng)見過周作人的鳳皇磚后,也有幸得到一枚雙鳳皇磚,大喜。特意更名書齋為“雙鳳皇磚齋”,撰《雙鳳皇磚齋小品文》,并在此書《題記》中云:“昔苦雨齋老人得一鳳皇磚,甚自喜,即以此名其齋。今余所得磚乃有雙鳳皇,半農(nóng)他事或不如豈明,此則倍之矣。”鄧云鄉(xiāng)先生也在《知堂老人舊事》記述道:“書架前放著六七張軟椅子,是接待客人的。臨窗一張方桌,上鋪淺色漆布,只有一方小硯,極為干凈。老式窗,上面冷布、東昌紙卷窗,下面玻璃,窗臺以下都是北京裱糊匠用大白紙裱的,一色雪白。竹簾、紙窗、瓦硯、綠茶……墻上未掛苦雨齋或苦茶庵的匾,卻掛有雙鳳皇磚的拓片,或者說有晉人風度吧。”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民國政府定周作人為漢奸,在南京坐了三年多的牢,但“鳳皇三年七”還在。周作人晚年在《監(jiān)獄生活》中寫道:“我這里沒有其他寶貝,只有一塊刻著‘圣清宗室盛昱六字的田黃石章,和摩伐陀(Movado)牌的一只鋼表,一總才值七八百塊錢,也被那帶槍的特務(wù)所偷去;幸而他們不要破磚瓦,所以那塊鳳皇磚和永明硯總算留下了?!?/p>
同樣癡迷古磚的魯迅,其藏磚故事更具傳奇。其古磚專著《俟堂專文雜集》題記:“曩嘗欲著《越中專錄》,頗銳意蒐集鄉(xiāng)邦專甓及拓本,而資力薄劣,俱不易致,以十余年之勤,所得僅古專二十余及打本少許而已。遷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逭遁,止攜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盜窟中。日月除矣,意興亦盡,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為永念哉!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記?!碑敃r魯迅擬編寫紹興地區(qū)古磚拓本集《越中專錄》,1924年因與周作人夫婦發(fā)生矛盾,被迫遷出八道灣時移居磚塔胡同61號。6月11日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物品時,受到周作人和其妻的罵詈毆打,緊急中隨身搶帶而出的古物只有這塊大同十一年的剡中磚硯,可見魯迅對這方剡中磚硯的重視和珍愛。而宴之敖者,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即隱含是被家里日本女人趕出來的意思??梢娋幋舜u學著作時,魯迅多么無奈與辛酸。
別看小小的一塊古磚,里面學問著實不少,這才讓無數(shù)大師為之傾迷。磚光從門類分,即可歸納為紀年磚、畫像磚、記事磚、箴言磚、吉語磚。古磚收藏亦有兩大主要原則,一則以研究學問為主,以內(nèi)涵取勝,證經(jīng)補史,即便吉光片羽,也珍貴異常。二則以鑒賞把玩為主,則以外在取勝。字口好、磚清且端、頭版頭模,抑或藏專集系列,如時下西安某藏家的“萬歲不敗”系列,鄭州某藏家的“富貴系列”,湖北某藏家的“鬼臉人物”畫像磚系列,上海某藏家的紀年磚大全系列。在每一個古磚細分門類里,也都有著一些磚中翹楚。如紀年磚里的早期年號,西漢的“建平五年”,王莽時期的“天鳳三年鄣郡都尉”,東漢的“建武中元年”;畫像中的線描細工南朝拼鑲畫像、蜀地大面畫像磚、河南南陽高浮雕畫像磚、臺州細工淺浮雕畫像磚;箴言磚中“葬送不勞,功名不立,莫以今苦,以作於邑”“令子賢者在父母率道以槧(通漸)”“去苦怒力相思”“人生世上無幾時男兒居世怒力之”;記事磚中“司馬太上王復(fù)帝位易號永寧元年其年陳氏作壁”“大中三年旱,其年秋八月下雨”“斗米百廿也”“強無婦但得女兒”,等等。若從古磚制作工藝上又可歸納為模印磚與刻畫磚。其中刻畫磚分濕刻與干刻,濕刻尤為珍貴,因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古人原汁原味的筆觸。濕刻是當時制作磚坯未干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用銳器或手指刻畫出文字或繪畫,塊塊皆是孤品,著名如曹操宗族墓刻畫磚、明止堂東漢永元雙面滿刻文字磚、隋揚州糧倉濕刻記事磚。
隨著政府房地產(chǎn)大開發(fā),人口規(guī)模遞增,古時磚頭的面世在今日來看,簡直小巫見大巫。而今古磚迭出,交通便利,信息暢通,我們稍費心力即可超越任何前人古磚藏家。而今千甓藏家不稀,萬磚大戶亦有數(shù)人,不光收藏研究,更有一批以磚開創(chuàng)藝術(shù)衍生品,如古磚茶臺、拓片清供圖、古磚硯、書鎮(zhèn)、花插、琴臺、香臺、菖蒲花草盆、印章印泥盒,等等,暢銷海內(nèi)外。
我們常言道在瓦甓。小小的不起眼的古磚,就如一支支竹簡,一張張帛書,一幅幅六朝繪畫,一段段民俗社會風情??上驳氖俏覀冎饾u認識并發(fā)揚光大了這門學問,古磚姓氏研究、磚中民族遷移研究、古磚中的門閥大族研究,乃至公安刑偵專家也通過古磚上的掌紋做出了《掌紋磚分析》學術(shù)論文,道在瓦甓,豈是虛言?豈不讓前輩學者拱手欽佩?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