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塵

⊙ 文/陳蔚文

“同樣的一瓶飲料，為什么便利店里賣兩塊錢，五星飯店里賣六十塊？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價值取決于所在的位置！”

她在聽公司組織的一個講座，主講人是位有些禿頂?shù)闹心瓿晒W(xué)講師，在臺上打著激情的手勢，她有些走神，從這句話想到自己的位置——她所在的位置是什么呢？工作位置權(quán)且不說，生活中，她所處的位置就是被時代稱之為“剩女”的行列，說得具體些，二十九歲的她已從“剩斗士”成為了“必?？汀?，再拖下去——眼看進(jìn)入三字頭，現(xiàn)在雖是二十九，和三字頭畢竟不同，哪怕差一個月，哪怕差一天，哪怕差一分差一秒，也可以說“二十幾歲”。若到了三十歲，哪怕是生日之后第一秒，也是三字打頭的“剩女”了，過個幾年，就要悲壯地進(jìn)入“齊天大?！钡男辛辛恕?/p>

她的大學(xué)女同窗米蘭比她還急。米蘭家在本地，結(jié)婚早，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每回抱怨帶孩子辛苦之余又和小元說：“還是有個孩子好，有了孩子你才體會到什么是完整的幸福！那幸福和愛情不一樣，愛情是短暫的，膚淺的，在孩子那兒體會到的幸福才是深刻的，持久的，小元你快抓緊，眼光別太高。”

“我高什么呀，總得有個相互對眼的，總不能跑大街上隨便拉郎配?！毙≡f的也是實情，婚姻這東西還得對眼了才能往下過，為了結(jié)而結(jié)有什么意思呢？

米蘭為了讓小元盡快體驗到“深刻而持久的幸?！?，積極給她介紹，那份熱心，就是某個女作家說過的，是已婚女人見不得其他女人落單的熱心。

米蘭替她介紹過幾個。每回見后，米蘭總要急急來電話，“A沒打電話給你嗎？”或是“B約了你沒有？”多半是沒有，有時是她看不上對方，有時是對方?jīng)]相中她。

米蘭安慰她，緣分未到！

還有一次，米蘭說對方條件不錯，單位、家境、學(xué)歷，都很好，全面得讓小元納悶，這種男人怎么就會剩給我？但又馬上和自己說，可不能小肚雞腸，不然就會像《紅樓夢》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中的林黛玉，薛姨媽讓周瑞家的去給黛玉妹子送宮花，結(jié)果黛玉說，我就知道不是別人挑剩下的，也不會拿來給我。——是的，小元對自己說，可不能當(dāng)任性、小心眼的黛玉啊，要開朗、自信，相信美好的愛情會屬于自己。

見了面，發(fā)現(xiàn)對方的確頗全面，可米蘭唯獨忘記介紹對方身高了。男人比小元矮半個頭。雖然不該對男性的身高勢利，但小元實在不想從此失去穿高跟鞋的機會。

米蘭對她的又一次拒絕表示詫異，“個子是不高，不過人很靈活的，仕途上還有發(fā)展呢”，很為她可惜一般。

小元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算了，自己也不高，總要為后代想想吧。幾次失敗，她對米蘭都不好意思了，覺得老這么麻煩她，真有些那個。

每次失眠的晚上，聽著心里的時鐘嘀嘀嗒嗒地向三十歲逼近，也不是不急。她家在外地縣城，父母也使不上力，米蘭介紹的這些就算是重要資源了，雖然迄今全無合適的，可從這些量的積累中沒準(zhǔn)就等來了質(zhì)的飛躍呢。

對小元的不好意思，米蘭說：“這有什么，舉手之勞，萬一哪天成了，我就是紅娘了?！?/p>

冬天快過去時，米蘭打電話給小元，說有個同事的表弟剛從深圳回來工作，爹媽就這一個兒子，母親身體不好，逼著他從深圳回來發(fā)展。條件呢，照米蘭說的，真是不錯，身高也達(dá)標(biāo)，愛好廣泛，喜歡電影和音樂，米蘭最后還加了一句，“你們這倆文藝青年肯定能聊到一塊兒”。

米蘭在電話里很興奮，就像她本人在古玩市場撿到個大漏兒似的。她說同事給她看了下照片，感覺氣質(zhì)不錯的。

相親相得已無信心的小元，現(xiàn)在是有些無可無不可了。對米蘭同事的表弟，小元仍沒抱什么希望，倒是米蘭催了她幾次，意思是這和網(wǎng)購秒殺沒啥區(qū)別，要手快，不然下一秒就可能落入他人囊中了。

好吧，見就見。小元也對自己說，報章上早告誡“剩女”了，雖然余下的男人就像大學(xué)食堂里的菜，不中吃，晚了還是會沒有。

米蘭和同事、表弟以及小元，四人約在一家小餐館。一見，小元倒是有些意外，對方還真不錯，斯文卻不文弱，身材適中，穿了件淺灰休閑西裝。相比，小元倒穿得簡單，麻花縞圖案的淺藍(lán)色毛衣，牛仔褲，不過也因此看去不像二十九歲的人。

米蘭在桌下踢踢她，意思是，怎么樣，不錯吧？

男人姓萬，交談下來，小元覺得真可以發(fā)展。在米蘭調(diào)侃文藝青年都虛幻得要命時——米蘭的老公仕途走得有板有眼，從領(lǐng)導(dǎo)秘書一步一個腳印，直到現(xiàn)在的職位——小萬說：“唉，這個社會就是太實用乃至功利了。你們看過那則新聞吧，一個奧地利家庭購買了一個小機器人，每天工作就是倒垃圾、倒垃圾。一天完工后，它竟自己啟動，爬到爐邊，推開上面的鍋，把自己活活燒壞了。專家稱這個機器人實在受夠了無聊的家務(wù)瑣事，才毅然選擇自殺，這說明了什么？太理性，機器都會發(fā)瘋??！沒聽有人說，以前覺得上帝就是一理工男，空有一身的技術(shù)，但內(nèi)心的東西自己都沒想明白?！系垡残枰乃噥碚鹊摹！?/p>

“你看你，批評一下你們文藝青年，連上帝都搬了出來?！泵滋m嗔道，大家全笑了起來，小元也笑，覺得很愉快，她喜歡小萬舉的這個機器人例子。

米蘭這頓飯表現(xiàn)得很活泛，眼睛閃閃發(fā)亮，她給大家添水，講笑話，讓大家猜腦筋急轉(zhuǎn)彎，像是非要促成這一對似的。

米蘭化了妝，本來有些豐腴，在燈下更顯得艷麗，也更襯出小萬的一點青澀。小元想，大概多數(shù)男人是喜歡米蘭這樣的，落落大方，有女人味。你看米蘭的玫色裙擺，你看米蘭的描銀蔻丹，你看米蘭的高跟靴子，你看米蘭的嗔笑眼波——不知小萬喜歡什么類型？不知小萬對自己印象如何？小元想著，心里有如臨大考的那種緊張。

這次見面后，米蘭比以前更上緊地問小元：“哎，小萬和你聯(lián)系了沒有？”

小元說沒有。是的，她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盼望對方的來電。連上廁所、洗澡都把手機帶著，生怕誤了電話，還有次中午在辦公室才瞇著，手機響，她一把接起，卻是快遞。

隔了幾天，周五的晚上，終于等著小萬的電話，他說才出差回來，約小元明天去他的母校S大轉(zhuǎn)轉(zhuǎn)，說母校一百周年校慶，有場音樂會，約她一起去看看。

小元當(dāng)天穿了件淺灰色羊絨開衫，牛仔褲，牛皮系帶平跟鞋，鞋子低調(diào)而精致，閃著好東西特有的光澤，這是小元的一點心機了；她走在校園內(nèi)既像位大四學(xué)生，又與那些穿時髦廉價衣物的女生有了區(qū)別。包括那條牛仔褲，乍一看普通，其實質(zhì)地很好。她收入不高，但愿意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把自己拾掇得精致，比起女同事們那些花里胡哨的爆款，她多只在促銷時買些質(zhì)地好的基礎(chǔ)款。

和小萬一路說說笑笑，她自己覺得小萬對她是有好感的，她雖不漂亮，但整潔、得體，經(jīng)歷過感情上的事，對男人不會任性使氣，能體諒。

路過一家校園甜品店，小萬要了兩杯果汁，這時他手機響，店內(nèi)有些吵，他到一旁接聽了幾分鐘，回來，小元已付了賬。小萬過意不去，小元笑，“這有什么，要是兩杯哈根達(dá)斯，我就等你付了。”是玩笑，但也是得體的——即使是兩杯哈根達(dá)斯，她其實也會得體地付掉。

聽完音樂會，他們路過教工宿舍樓?！拔矣X得最理想的住所是校園里的房子，”小萬說，兩人站住，看教工宿舍的那片燈光，“能在校園買套房多方便啊，不想開伙可以吃食堂，有空了可以打球、去圖書館，還有免費操場跑道、英語角?！?/p>

她心里也很贊成，不過沒好意思說。

“學(xué)校的房子都不高，有個頂樓也不錯?！毙∪f望著那片燈光，好像其中有一扇窗就屬于他。

出校園，小元以為要打車回，小萬說：“天氣好，走走吧?！毙≡ь^，天邊半輪月，清輝柔和。

走了四十分鐘到小元住處。分手時正好聊到科幻電影，小萬說：“最近有部大片要上映呢，到時再約?！毙≡f：“好?！?/p>

那天晚上，小元興奮得很久沒睡，在QQ上點開米蘭的頭像，不等她問，告訴她，小萬約了她，他們剛從學(xué)校聽音樂會回來。米蘭“哇”了聲，發(fā)了個大大的熱情笑臉，還有一個表示加油的拳頭。

小元想，是要加油！

米蘭又問：“音樂會好看嗎？”

小元想，好看嗎？她竟回憶不起看了些什么，只記得和他坐在后排一個角落，做夢似的，舞臺上的一切都是線條和色塊，晃動的光影，只有身邊的他是清晰的。

小元買了睫毛增長液和一支玫瑰香型護手霜，去做了頭發(fā)護理，表面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卻精心準(zhǔn)備著要認(rèn)真談個戀愛；但一直沒等來小萬的電話，小元也想過，要不要主動打個電話給他。發(fā)了條短信，說大片上映了，這周末是否要一起看？

好一會兒，小萬回復(fù)了，說最近工作上的事很忙亂，等有空時。

再沒下文了。

小元打過兩次電話給他，一次忙音，一次打通了沒接，也沒再回過來。這兩次電話已到小元自尊的底線，不可能再打了。她想到一句話：“我不敢愛超過兩分鐘，怕撤不回。”找了個由頭和米蘭吃飯說起，她說：“那我去問問吧，這家伙怎么回事。”小元感覺米蘭并不是太好去問，說：“算了吧，他意思很明顯了，就是對我沒有意思?！泵滋m一臉納悶，說：“搞不懂，難怪他這么好的條件至今單身，該不是有什么心理毛病吧?！?/p>

小元覺得這么說有點惡毒了，即使他拒絕她，她也不想用語言傷害他，她沒接米蘭的話，也再沒和米蘭提起小萬。

“失戀就像治強迫癥，都有錯誤的大腦回路需要修正，失序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亟待平衡。不經(jīng)歷幾次涕淚橫流的戒斷反應(yīng)，又怎能體會到愛的反面確實不是恨，而是平淡與漠然。終有一天，與舊日戀人再相逢時，你的腦區(qū)會無動于衷，你的多巴胺會不再躁動?！?/p>

她訂閱了好幾個心理學(xué)公眾號，看各類心理學(xué)文章，準(zhǔn)確說，是和情感、失戀有關(guān)的文章。她希望自己的大腦回路盡快修正，盡快忘記和小萬在校園的那個夜晚。她甚至決定不再喝檸檬柳橙汁——那天在校園和小萬一起喝的那種。

她要承認(rèn)，忘記的確不是件這么容易的事。對一個奔三的女人來說，她有時會靠自慰解決性需求，在她的床頭柜抽屜里，有一些秘密工具。最近使用這些工具時，她腦海里浮現(xiàn)的總是小萬的臉，然后她又讀到：如果自慰上癮，會壓抑我們對于關(guān)系的渴望。看過《欲望都市》嗎？夏洛特因為買到了一款“太好用”的粉紅兔，連相親都懶得去了——這就是問題。自慰從不傷身，只是可能傷心。

她回了趟縣城老家，家族中的某位長輩慶壽，也有人替她安排了相親。人是二姑介紹的，說對方也在省城工作，大小元幾歲，見見有什么關(guān)系，多個朋友多條路。

雙方約在縣城新開的一間餐館，據(jù)說老板娘是嫁來縣城的外地文藝女青年。進(jìn)了餐館，果然裝修得氣氛蠻好，正放著音樂，很動人，是首鋼琴曲，小元立在那兒，怕動一下琴聲會消失。

說好二姑一塊兒來的，這位二姑幾年前丈夫病死，男人處過幾個但再沒結(jié)婚，平素與小元父母來往挺多，與小元也挺親的。二姑一進(jìn)包廂，小元吃了一驚，不過是幾個月沒見，二姑老多了！向來喜歡打扮的二姑，平日穿的衣物雖便宜也都花哨熱鬧的，看去精精神神。這次，二姑像個老人了，整個人瘦了一圈，以前文過的青黑眼線顯得眼眶凹得厲害。跟在二姑身后的男人圓臉、厚唇，有些顯老，黑夾克內(nèi)穿了件藍(lán)毛衣，翻出格子襯衫領(lǐng)，休閑中帶點老氣，商務(wù)中帶點復(fù)古，斜挎?zhèn)€方形男款包，淘寶爆款那種。

男人很客氣，要小元點菜，小元想反正沒什么可能，也別讓人家太破費，點了幾個家常菜，男人又加了一個魚一個蝦。二姑從包里掏出一只盒子，說是自制的腌蘿卜皮，親戚都說好吃，爽口開胃，二姑興興頭頭地介紹怎么做。二姑前些年下崗后，一直在家單位食堂做事，她做飯的手藝是唯一能給她掙點臉的談資，所以二姑總愛和人談吃，談如何買到便宜食材，用這便宜做成美味。小元邊應(yīng)著二姑邊吃，胃口好得讓人吃驚，男人暗中瞟了幾次小元，大概被她食量驚到。小元呢，幾乎不看男人的臉，好像看一次就會傷害一次這張臉。

二姑也找話和男人聊，都是要突出男人優(yōu)點的問題，比如：“小劉，聽說你在省城待了蠻多年吧？”“小劉，聽說你們單位收入挺高的吧？”小劉答得有些慢，像在評估問題中隱含的風(fēng)險。

出餐館時，一個包廂傳來勸酒喧鬧聲，蓋過了大廳的音樂，小元苦笑一下，這間餐館，早晚得關(guān)掉，這個縣城，哪有文藝棲身的土壤呢。她替老板娘難過，也為自己慶幸，好在她不用生活在這個小縣城了，即便單身，總算是生活在一個有劇院和演出的省城。

小元回絕了男人，男人倒是對她挺滿意，二姑著急地找小元談，讓她再接觸接觸，“這么著急拒絕干嗎呢，你曉得這么拖下去一個人有幾難吧？”二姑眼淚都要掉落，“你看看我，”二姑說，“你姑父死后，你知道找個合適男人有多難？不比登天容易，小元，你聽姑的，處處看，人相貌是一般，但其他可靠，他父母在省城給他準(zhǔn)備了婚房，去年就裝修好了?！?/p>

小元實在沒辦法勉強自己，她想到要和這張臉接吻，和這張臉的主人做愛，或者，自慰還來得更令她愉悅些。

隔了段時間，米蘭又說給她介紹一個，這次是她看牙時認(rèn)識的牙醫(yī)，小元堅持拒絕了，她見累了，見乏了，見怕了，不想再見了。

米蘭倒也沒說什么，深表理解與同情一般。當(dāng)然米蘭也忙，美容健身八卦管娃發(fā)朋友圈，還得照顧好“我家老公”的飲食起居，每月米蘭媽媽會從老家收一只土雞送來，米蘭用蟲草枸杞文火慢煲，發(fā)朋友圈，配文“開動了！”，其實米蘭每次最多喝一小碗湯，她長期不吃晚飯，頂多有時吃個蘋果。

米蘭不止一次表示羨慕小元的瘦，而且小元食量好，“我喝水都長肉，你吃肉都不長，你說還有沒有天理？”米蘭每回和小元吃飯，看小元風(fēng)卷殘云都?xì)獾醚腊W。小元抱歉地笑笑，她自己并不認(rèn)為瘦是什么優(yōu)點，更不能理解米蘭為何追求瘦就像追隨宗教般虔誠。再想，自己身上大概只有“瘦”是可以讓米蘭羨慕的，也是件可悲的事吧。

小元還是會想起小萬。想起他們那次在校園內(nèi)散步，聊天，他問她喜不喜歡民謠，說他很喜歡，還曾想過一把吉他浪跡天涯，不過現(xiàn)實太強大，有的夢做過就算了。他問她聽過李志的《忽然》嗎，聽過周云蓬的《不會說話的愛情》嗎，聽過鐘立風(fēng)的《山楂樹》嗎，聽過馬頔的《南山南》嗎？“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風(fēng)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如果沒聽過，應(yīng)當(dāng)去聽聽。

⊙ 勞爾·杜飛 作品7

她自己又去了次S大，校園廣播正放著趙傳的歌《我的心好亂》，一遍一遍，像在宣布此刻坐在廣播站的人失戀了，和她一樣。不，她還不算失戀，因為根本還沒開始戀就夭折了。

天空為何那么暗

愛情為何那么難

誰能告訴我答案

現(xiàn)在我的心好亂

……

小元越聽心越亂，她離開了S大，大概再不會來這里了。她告訴自己“隨緣”，她去搜了李志的歌來聽，那首《天空之城》里不是說，“不要等不該等的人，不要傷不該傷的心”嗎？她就是個普通人，微塵一般，被看不上也正常，她不是也看不上過別人嗎？“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在哪看過句詩，不解其意，但她記住了其中的“微塵”，每回遇到挫敗——那些條件優(yōu)渥的女同學(xué)女同事女朋友曬幸福曬衣服包包時，她就提醒自己，我就是顆微塵，有自己的小世界，不與人比，不與人同，過自己的吧，可想起小萬，心里還會難受得一緊。

有朋友勸小元去婚戀網(wǎng)注冊一下，說沒準(zhǔn)能淘到一個?！疤浴边@字在小元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在倉庫打折商品里胡挑的畫面。

小元去看過幾家婚戀網(wǎng)，會員多如牛毛，看得直犯暈。人人條件似都不錯，但人人都不太可信，她在搜索框里輸入擇偶條件，如身高學(xué)歷興趣之類，嘩的一下出來一千九百七十八位符合搜索條件的會員！小元嚇了一跳，要從近兩千人里挑個配偶需要怎樣的眼力與運氣？那得有火眼金睛啊。

一千九百七十八位會員匯成一個虛無的汪洋，小元覺得跳下去，以她的水性只能是沉溺。當(dāng)你可以從成千上萬人里挑對象時，婚姻就失掉了它因偶然性而帶來的神奇命定感。那挑的，仿佛不是活生生的對象，是編號，是代碼，尋找伴侶成為“配對”。小元還得承認(rèn)，不菲的婚戀網(wǎng)費用也是她不想跳進(jìn)的原因。她和米蘭說起，米蘭說：“你這條件收費不算貴的，我有個女朋友，哎，就是美容院認(rèn)識的那位韓姐，三十六歲，老公外遇后離婚給了她一百萬外加一套房，有個十歲兒子，這才是婚戀網(wǎng)收費最貴的對象，收費貴的原因，你懂的，女人帶個娃本來就困難，何況這兒子馬上青春期。不過人家不差錢，掏了一萬多，買了會員服務(wù)，服務(wù)模式是半年內(nèi)，每周推薦一位條件不錯的男士?！?/p>

“聊著合適的了嗎？”

“目前沒有，之前有一位差點成了，不過那男的說要借調(diào)到深圳工作一年，希望她跟去，但不能帶兒子，掰了?！?/p>

小元真為韓姐那一萬多會費心疼。

也不是沒想過索性放開，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就像她一位女友，人生信條就是享受，不為任何世俗觀念活著。她健身，約會，出國游，每次發(fā)朋友圈都像在深陷柴米油鹽的同齡女人中拉仇恨。但小元做不到，她還看過一個帖子，一個滿世界亂竄，名曰旅行，實為艷遇的女人曬在國外的各種艷遇，包括和土耳其男人、德國男人、法國男人等等，追帖者眾多，被奉為女神。有人跟了句帖：弄臟了的悲傷。這句話小元一直沒忘掉，時不時地在她耳邊回響一下。

一年多后，過了三十的小元有了個男友，技術(shù)男，不是米蘭介紹的，是她自己認(rèn)識的，來她公司替她重裝過電腦系統(tǒng)，有時遠(yuǎn)程遙控替她裝個軟件什么的，第一回見，技術(shù)男雙肩包，運動鞋，眼鏡，亂蓬蓬的頭發(fā)，她起初毫無感覺，后來年底公司搞晚會，請了些合作公司來聯(lián)誼，技術(shù)男上臺唱了首歌，《水中花》，臺下開始亂哄哄的，他一開口，全場安靜，而她居然把這么老的歌聽出了淚光。再后來爬了次山，技術(shù)男一改小元往日對宅男身體羸弱、有氣無力的看法，幾十公里山路對技術(shù)男來說完全不在話下。那天傍晚，在山上一個農(nóng)家小餐館吃飯，大家又要求技術(shù)男唱首歌，他清唱了首《越過山丘》，晚風(fēng)中，小元背對人群坐在一把竹椅上，想起了小萬。然后，沒多久，她和技術(shù)男在一起了，聽上去有些吊詭了——他唱的歌讓她想起了另一個男人，所以他們在一起了，但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邏輯呢。

促使她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個原因。她租的房沒法住了，房東是個快五十歲的女人，黃瘦，一臉苦相，從她搬進(jìn)那天起就一直叨叨：房子租便宜了，我有癌癥過得很辛苦的，兒子只曉得給那個狐貍精花錢，沒有一點良心……

開始小元挺同情，聽得多了，有點免疫。也知道了房東的癌癥是早期，治療后沒有生命危險，但房東掛在嘴邊，“我是個癌癥病人”，聽著很煩。近三年里，房東漲了兩次房租，然后又說要漲，小元沒同意。房東立時讓她搬走，“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到期嗎”，房東開始說：“我是個癌癥病人，我身體不好，你早點搬出去，不要讓我不開心。我這么便宜租給你房子，你撿了多大便宜。”她火也上來，就是不搬，“我有合同的，你可以打110，叫警察來評評理！”房東哭鬧，說房子是她的，她有權(quán)決定租不租，“我這么便宜租你幾年了，你做人要講良心的！”小元氣蒙了，房東口口聲聲說租金便宜，實際也就是市價，房子里的設(shè)施老化，今天這個壞明天那個壞，都是小元自己對付修理。

僵持好一會兒，正好技術(shù)男打電話給她，小元在電話里一下子哭了。二十分鐘后，技術(shù)男趕了過來，叫了輛小貨車，司機替小元把東西全裝上車，技術(shù)男和女房東交涉，退了一個月房租，押金也沒給。

技術(shù)男住的是公司替租的一廳室公寓，廚衛(wèi)都有，地段也不錯。技術(shù)男在客廳睡沙發(fā)，讓小元睡床，“你要是愿意，可一直住我這兒，要是不愿意，住到你找到合適房子為止。”小元一直沒搬走。她承認(rèn)自己有些軟弱，承認(rèn)在冬天真的不想一個人吃飯了。

和技術(shù)男處久了，發(fā)現(xiàn)讓她最不舒服的是他有些小心眼，小元有次和來出差的外地男同學(xué)吃飯回來得晚些，解釋了半天。還有幾次，她發(fā)現(xiàn)他偷看她手機，這有些累人了。小元有些猶豫，但分手卻也不那么好分了。

技術(shù)男有些擰，似乎小元與他同居意味著某種不可變更的承諾，兩人就必得共同沖向結(jié)婚的紅線，否則就是犯規(guī)。是啊，他并沒什么負(fù)她的，她有什么理由臨時結(jié)束呢？他是這樣的邏輯，她和他，簡直說不清！但從另一個角度，她安慰自己，大概這可理解為愛情吧，是他離不開她，他有幾次喝醉都抱著小元不撒手，像溺水者抓著根稻草，弄得小元也有幾分鼻酸，只能和他一同在擰巴中擰巴著。

有時她問自己，她找到理想伴侶了嗎？什么又是理想呢？她對技術(shù)男的確沒有產(chǎn)生那種稱之為“愛情”的神奇物質(zhì)，她只有在他歌唱的那瞬間才愛他，其他時候，更多是平淡與擰巴，當(dāng)然也有偶爾的溫暖，偶爾的感動?？伤?，還會懷念小萬，懷念那個下午和夜晚的校園，懷念他們一起走在那個初春的校園，希望被人誤解他們是對戀人的場景。

她要怎么和技術(shù)男說呢？女人的愛情，如此細(xì)微，有時停駐在某一點，再不肯向前……

十六歲的郭襄，風(fēng)陵渡口遇楊過，從此心里沒有過別人。這是金庸小說《神雕俠侶》里的描寫，而她不是十六歲的郭襄，小萬也非楊過，她為何又念念不忘呢？沒有回響。

周末技術(shù)男常加班，加到小元真為日后的婚姻生活擔(dān)憂，技術(shù)男這種工作精神倒是有望成社會棟梁，但作為丈夫來說……唉，不提了。有聰明人說了，對人生快樂的希冀，大抵就是在“就這樣了吧”和“不行還有救”之間搖擺。通常是前者占上風(fēng)。

快年底，小元生日，他因為加班也沒和她一起過，為表示歉意，次日給了小元某商場的購物卡，讓她自己買些喜歡的東西，算補給她的禮物。

下班，小元坐地鐵去逛那家商場，地鐵玻璃上的廣告換了內(nèi)容，“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湯”。小元吃了一驚，它在擁堵的車廂里顯得那么家常，香氣裊裊，讓人想起豬骨黃豆之類的食材，想起有個人一塊兒喝湯真好！再看，右邊門上還有下句，“卻只花了一點點氣”，原來是則燃?xì)庠顝V告。

再沒想到，竟在商場遇上幾年不見的小萬，也是一人，他說單位就在附近，明天父親過生日，來買件禮物?！罢媚闾嫖覅⒅\一下?！彼f，笑得稍有些尷尬。

她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但她佯裝鎮(zhèn)定，用在職業(yè)生涯中培養(yǎng)的微笑說：“好啊。”買完禮物，小萬說去商場頂樓喝點什么吧。

服務(wù)員拿來酒水單，問他們點什么。她把酒水單輕輕推開，一眼都沒看，“有檸檬柳橙汁嗎？”她問。

她不知道他記不記得。而她，是那次在校園喝過后，第一次喝。

他點了杯咖啡。他的電話響，“嗯，好，我一會兒過去，你們先玩吧。”小元心里有了些預(yù)感，對方是……沒等她下定論，小萬笑笑，“我女朋友，和一些朋友唱K，我嫌鬧，晚點再去接她。你怎么樣，結(jié)婚了吧？”

小元的心冰冷一沉，不過仍挺著，“還沒結(jié)呢，你快了吧？”她努力擠出一個笑。

她叫的檸檬柳橙汁上來，她啜了一口，有點酸，她突然抬頭問：“哎，一直想問問你呢，那次見面后，怎么不和我聯(lián)系了？就算不適合，也得打聲招呼才有風(fēng)度嘛。”小元心一橫，死也要死個明白。

小萬沉默了一下。

……

在回去的地鐵上，小元有些恍惚，差點坐過站。原來是這樣！她腦子里反復(fù)轉(zhuǎn)著這句話，原來是這樣。她的女同窗，米蘭，在小元和小萬在校園聽音樂會的第二天，給小萬打電話，向他咨詢事情，然后順便地、吞吐地說起小元的一些情況，作為介紹人，米蘭說有必要告知小萬一下?！笆沁@樣，小元曾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關(guān)系挺好的，相當(dāng)好，那男人……有家室，一直沒離，不肯和小元結(jié)，小元很痛苦。這事，對小元傷害很深。我必須告訴你一聲，不然作為介紹人，萬一今后有什么……我到時不好跟你交代，我心里也過意不去，你說是吧？當(dāng)然這事過去幾年了，小元和他應(yīng)該沒聯(lián)系了。決定權(quán)在你，小元人挺好的，真的，是那男人太渾蛋。”

小萬內(nèi)疚地說，米蘭的電話的確讓他猶豫，繼而放棄了。也許是他太傳統(tǒng)，接受不了這些，所以……

小萬的樣子很真誠。

小元沉默地喝著杯中冷掉的檸檬柳橙汁。畢業(yè)第二年，她是和一個已婚男人交往過，在一次實習(xí)中認(rèn)識的，他大她不少，說和妻子分居一年多了，孩子快小升初，暫時還沒去辦手續(xù)，想等孩子大些。他讓小元等她。他是小元認(rèn)識男人中頗有思想的一位，他看過不少史哲類圖書，談起維特根斯坦、薩特像談起一幫成日混在一起的哥們兒。他做得一手好菜，常請她去吃飯聊天，相比快餐、方便面和單位食堂，這簡直是令人無法抵擋的邀請。況且，她欣賞他的才華，也認(rèn)為結(jié)過婚不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男人的污點。他不是分居了嗎，小元和他是一度“關(guān)系相當(dāng)好”，但誰沒有點過往呢？米蘭沒有嗎？大學(xué)時，她和外語系的一個男生談得要死要活，時常夜不歸宿。畢業(yè)前一年，她和男生分了手，又找了位經(jīng)濟系的，幾個月又分了。沒多久經(jīng)老鄉(xiāng)介紹，米蘭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那時他在某廳局秘書科工作，家境不錯，談了一段時間后，米蘭固定去他家過周末……這些過往難道不比她小元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好”更復(fù)雜？

小元和那男人還是分了，相比謊言，她寧肯忍受方便面和快餐。在離婚問題上，男人不停用這個謊填補那個謊，在新舊交替的謊言中，她終于明白他的離婚遙遙無期。而小元堅信，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愛和誠意就是——和她結(jié)婚。

分手后，她的確痛苦了好一陣，有次和米蘭說起，還哭了。

她沒想到，這樁舊情成了斷送她新的戀愛的一柄利器，這利器是米蘭背地擲出的。

如果米蘭不提起，這段陳年往事會永遠(yuǎn)潛入水底。那個男人，據(jù)說為了孩子與妻子和好了，后來調(diào)去了其他城市定居。小元和他早沒有任何聯(lián)系。這些，米蘭都是知道的，她為什么要跟小萬說起呢？

小元想起曾和米蘭談?wù)撨^人的多重面具，她說：“也許每個人體內(nèi)都住了四五個不同的自己，每一個都很模糊，也都很清晰……”米蘭笑著說：“哪有那么復(fù)雜！女人啊，書看得越多越恨嫁。像我，啥也不想，遇見差不多的就結(jié)了?！?/p>

小元想，到底，人是有多重面具，還是如米蘭說的，其實根本不復(fù)雜？那些多重性實際只是一重性的折射？

喝掉最后一口檸檬柳橙汁時，她心里閃過惡狠狠的一念：她要抓住小萬！對，讓米蘭看看，他們?nèi)绾斡星槿私K成眷屬！

可她很快冷靜下來，“你女朋友……做什么的？”她盡量優(yōu)雅地微笑。

“彈鋼琴的。”小萬說，頓了頓，“哦，也是米蘭介紹的，她兒子的鋼琴老師?！?/p>

“挺好。”她說出這句話，再沒力氣說別的了。

他們在商場門口分了手。

他的背影消失在車流人群中，小元在商場門口站了一會兒，天十分陰冷，小雪花飛旋著，冰涼地觸到她臉上。她知道，她和他就此隔開了。她把電話簿里他的電話調(diào)出，摁了刪除。之前有許多次她想摁刪除，始終沒摁，仿佛是為了等待今天的偶遇，他給她個說法后，她才能最后下定決心刪除。而記憶果真能與號碼一并刪除嗎？她再沒機會告訴他，她也覺得最理想的住所也是校園里的房子，生活簡單而豐富。她甚至就在和他一起去學(xué)校聽音樂會的第二天，也是米蘭打電話給他的那天，她下午辦完事路過那兒時，特意去附近房屋中介所打聽了下S大內(nèi)的房子，中介查了一下房源說，有一套頂樓的兩房，戶型價位都合適，不過年頭有些老，八十年代的房子。

她顧不上吃晚飯，讓中介帶自己去看。的確是套溫煦的房子，刷了綠漆的老式木窗，窗外焊了鐵架，可以養(yǎng)花。她至今還記得，從木窗望出去的景象，多好的春天啊，夕陽微沉，樹木秀麗，樓道內(nèi)飄來韭菜炒蛋的味兒。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冰冷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