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是老甫最先發(fā)現(xiàn)那個僧人的。
這天是星期五,按照老甫和小周訂立的條約,今天輪到他先使用廚房,等他使用到五點半就由小周接管。五點半剛到,小周就掐著秒沖進(jìn)了廚房,取下他掛在墻上的砧板、菜刀,擰開水龍頭,擺出一副要燒一餐滿漢全席的架勢。老甫冷笑一聲,這個周扒皮不過是故意要把我趕出去罷了,他害不了我,老子早燒好了!他用托盤端著自己才做好的飯菜到了廚房左邊一排教室的走廊下,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盤青椒豆腐干,還有一小碟蒸醬豆,一一擺放在他先前就支好的小課桌上,隨后他又從屁股后的口袋摸出了一個扁酒壺,旋開壺蓋,把酒倒在壺蓋里。還沒坐穩(wěn)當(dāng),老甫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小口,瞇著眼,夾了粒花生米放嘴里,嚼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
這是老甫一天當(dāng)中最享受的時刻。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閉一會兒眼,再睜一下眼,閉眼時品酒,睜眼時看景,看的什么景?看的是西邊的山峰和云彩,一般這個時候,西天上晚霞紫紅,把遠(yuǎn)山近嶺映得像一幅畫。老甫在縣志上看到介紹,說唐朝時候那個叫李白的大詩人曾到過這里,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fēng)里?!懊麋R”指的就是山外的秋浦河,而“屏風(fēng)里”寫的就是這深山景象,所以,后來這一片大山就叫“屏風(fēng)里”了。老甫一想到這,就覺得自己是個文化人,肚里不光有酒,還有學(xué)問,不愧為一名人民教師,不像那個周扒皮,天天捧著個手機(jī)看球賽打游戲。哼哼,他掃了一眼廚房里的小周——還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么?
小周在廚房里弄出的動靜不小,像打鐵一樣,但到底廚藝不精,哐里哐當(dāng),忙了半天,做了一個青椒炒雞蛋,青椒還是生的,雞蛋卻已焦糊,下了一碗面,沒掌握好時間,面條板結(jié)成了一砣面疙瘩。小周瞥見老甫那悠然自得的樣子,心里就來火,這個老甫就是《紅巖》里的“甫志高”,人民的叛徒。他不想讓老甫看見他做的不成功的作品,老甫看到后,嘴角會斜掛左耳朵邊上去,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這是絕不能接受的。小周便急速地蹲在廚房里,硬著頭皮把那焦糊的菜與面扒到嘴里吞下去,吞得脖子像雞嗉子哽了好幾下。
老甫其實早就聞到了廚房里的焦糊味,他也早就把自己的嘴角斜掛到左耳朵邊上去了,活該!你能得像豆子一樣呵,你能??!他把一口酒喝得格外有滋有味,故意嘬出了一陣滋滋響,再抬頭去看景。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了那個僧人的。
平常的日子,這深山野洼里根本見不到一個外人。屏風(fēng)里村攏共六十多戶人家,青壯年大多在外打工,常住在村里的不到一百人,其中就包含16個在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念書的一二兩個年級的學(xué)生,一年級6個,二年級10個。老甫估計等他一年后退休時,一年級恐怕只能招到兩三個學(xué)生了。所以,每天放學(xué)鈴一響,學(xué)生們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后,校園空蕩蕩的像一口古鐘,就差一個敲鐘的和尚了。老甫自嘲,這哪是學(xué)校呵,這就是座廟。沒想到,今天竟然真的來了一個僧人。
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建在半山腰上,視線還是挺開闊的,進(jìn)山出山的山道就懸掛在西邊的山上,一有人出現(xiàn),立馬就會被看見。有時,有些頑皮的學(xué)生貪玩,回家時不好好走路,在山道邊東竄西跳捉蟲打鳥,老甫都會居高臨下地看見,就扯了喉嚨喊:魏振強(qiáng),快回家!操禮兵,你明天可想罰站!可是這個僧人像是突然從山林里冒出來的,老甫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在兩百米開外了。老甫有點奇怪,怎么先前自己望著西天里就沒有看到這僧人呢?他難道真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老甫無聊時,常在山林里走,確實有時會發(fā)現(xiàn)走熟了的草地上突然冒出一棵兩棵蘑菇,頂著個光頭也確實像個拄杖而行的僧人,可那一般是在雨后呵。老甫又想,可能是今天的晚霞太美了,太燦爛了,江山如此多嬌,晚霞如此妖嬈,糊住了他的眼睛了,讓他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山道上的人影。
那人越來越近了,這可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僧人,頭皮剃得光溜溜的,穿著青灰色的僧衣,背著一個佛黃色的包袱,胸前還掛著一串大大的佛珠。老甫端起了酒壺蓋卻忘記了喝酒,“和尚!”他叫了一聲,猛地站起來,愣愣地看著前方。
小周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僧人。在迅速地吞完這餐不成功的晚飯后,他想像往常一樣,爬到校園操場邊的那棵大楓楊樹上去。他試了很多次了,只有爬上大楓楊樹,微弱的手機(jī)網(wǎng)絡(luò)信號才最穩(wěn)定,他得抓緊時間下載昨晚的意甲聯(lián)賽實況錄像,好留著晚上看。他抬起頭目不斜視地走過教室走廊,好像并不存在老甫這個人,他不僅關(guān)閉了視覺,甚至連嗅覺也關(guān)閉了。他不想聞到老甫小課桌上的飯菜香,這個叛徒,菜倒是燒得有點水平,香氣到處飄,這不就是想誘惑我寒磣我嗎?事實上,關(guān)閉嗅覺是比較困難的,你總不能不呼吸吧,這一呼吸,那香味就固執(zhí)地鉆進(jìn)了鼻孔,怎么躲都躲不掉。小周因此加快步伐,幾乎是一路跑向大楓楊樹。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個和尚飄也似的飄進(jìn)了校園。他像老甫一樣,頓住了腳,張大了嘴。他不由看了老甫一眼,雖然這輩子他再也不想看老甫一眼。
兩個人半年來第一次對了一下眼神,又迅速地移開了。他們像兩只青蛙樣鼓起大眼睛盯著這個突然到來的和尚。
和尚約摸四十歲上下,面色沉靜,他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分別朝老甫和小周施禮。
老甫和小周平時也怎么沒接觸過和尚,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慌里慌張地,臨時也學(xué)著和尚的樣子,合掌還禮,不住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一陣慌亂過后,夕陽落山了,四下里黑下來,黑得有點突然,和尚的面容就隱在了朦朧的夜色里,幾只夜老鼠(蝙蝠)上下翻飛。
老甫拉亮了走廊上的電燈,昏黃的燈光霧一樣照在操場上。老甫問,“師父,你,來這里做什么?”
小周不等和尚回答,便“哧”了一聲嘲笑老甫這個問話好愚蠢,“大師,你是來化緣的吧?可我們這里也沒什么吃的呀?!?/p>
和尚仍然靜靜地立著,他又雙掌合十道:“不勞煩二位老師,我就是借你們這個操場今晚做一場法事,盼行個方便,可以嗎?”
做場法事?老甫和小周的目光再一次碰撞了一下,到這里來做什么法事?可他們倆誰都沒問為什么在這兒做,又為誰做。不管是法事還是什么事,這地方好久都沒發(fā)生過什么新鮮事了,管他呢,他做著我看著,又不收門票,又不費流量,你做吧,做吧。
老甫和小周第一次達(dá)成了一致,他們立即同意:可以,可以。
老甫認(rèn)為做法事那得人越多越好,不就是要個熱鬧嗎,便說:“要不要我再叫幾個人來?雖然我只是個小小的老師,但這里的老百姓還是挺尊重我的,我叫他們來他們還是會給面子的?!崩细φf到這里,一臉的興奮,小周都能看見他暗藏的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和尚連忙說:“不用,不用,誰都不要喊?!焙蜕须m然樣子很謙卑和善,但語氣里有凜然不可犯的意思,看那意思,他是真不想有外人來打擾他。
老甫卻堅持著,“不麻煩的,不麻煩,我招呼一聲他們都要來的?!?/p>
和尚直接將合掌的手勢改為擺手了,“老師不用,老師不用,這個法事就是不要人多?!?/p>
老甫有點不甘心,準(zhǔn)備再勸說一下,卻聽見小周在一旁重重地“切”了一聲。老甫要說出的話便生生地被“切”斷了。
小周斜眼看著老甫,他特別看不慣老甫時時處處把自己當(dāng)一棵蔥的樣子,這什么德性!自己人生的第一大不幸是到了這鳥不生蛋的屏風(fēng)里來了,第二大不幸就是偏偏遇到了這貨!
小周是半年前到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來當(dāng)老師的,本來他是應(yīng)該三年前就來的。
三年前畢業(yè)于當(dāng)?shù)貛煼秾W(xué)院的小周通過了教師入編考試,分配到了屏風(fēng)里,當(dāng)他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夾起行李來到這個教學(xué)點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喝得暈暈乎乎的老甫。
老甫當(dāng)時穿著肥大的褲衩,袒露著上身,一身肥肉堆在一張課桌椅前,他喝多了,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老甫是故意要喝多的,他明知道小周那天要去學(xué)校報到。老甫一見到小周,立即把嘴角斜掛到左耳朵根子上,“哈哈,”他指著小周大笑,“小伙子,請問,你是因為犯了什么罪被發(fā)配到這里來了?”
小周本來就一肚子怨恨,他沒想到第一天來到這孤山野洼里,就被一個糟老頭這么問,他扔下行李冷著臉說,“因為什么?因為老子殺人了!”
老甫被這句話嗆住了,他愣了一下,又喝了一杯酒,笑了起來,“哈哈哈,不錯,不錯,到這鬼地方,你就是想要殺人,你遲早會殺人!”他笑著笑著,頭一歪在小課桌椅上睡了過去,課桌椅太小,放不下他那一大堆肉,他很快就滑到了地上,仰躺在地上睡著了。一群綠頭蒼蠅在他面前的酒菜上停駐片刻,又降落在他肥大的嘴唇上搓臉搓腳,他也不知道去驅(qū)趕,片刻后鼾聲如雷。
到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的第一個晚上,小周根本沒有睡著,他沒想到,縣教育局會將他分配到這樣一個鬼地方來,聽著老甫的鼾聲,他干脆連行李都沒有打開,第二天一早就下山了。到了縣城,他去了教育局人事科,堅決要求改派,人事科長說,“你以為學(xué)校是你家菜園門?你想進(jìn)就進(jìn)想出就出?”小周狠下心來說,“那我就停薪留職吧,那個鬼地方,我是再不想去了”。小周摸摸口袋里最后的五百塊錢,拎著行李,直接買了張去省城的火車票,“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他沖著縣城撂下了這句話。
那是輛綠皮慢火車,慢騰騰地行走在初秋的大地上,但小周的心里卻像春天一樣生機(jī)勃發(fā),24歲的他伏在火車卡座上熱血沸騰,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想象。
小周覺得自己毅然決然地離開山窩窩里的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實在是太偉大的決策了,在省城做了幾個月保安,穩(wěn)定下來后,小周終于應(yīng)聘到一家房地產(chǎn)策劃代理公司做文案策劃。雖然小周讀書讀的是一所二本師范類學(xué)校,但好歹大學(xué)四年里一直就喜歡寫詩,那些詩總算沒白寫,這讓他的文案總是有股噴涌的詩意,比如,“22度的氣溫,180度的景觀,360度的幸?!敝惖钠ㄔ?,明知是假的,老板卻拍手叫好?!罢f白了,賣房子就是賣想象力”。這是老板的口頭禪。公司是個小公司,只有一間辦公室,除了老板外,就是一個會計,算上小周就三個工作人員,但老板的口氣卻很大:“我們要做省城房產(chǎn)廣告領(lǐng)跑者!小周,你好好干!”
深得老板賞識的小周干得格外賣力,老板給他發(fā)了幾個月工資后,對他說,“你是大才,兄弟,我們合伙干吧”。老板讓他任策劃創(chuàng)意部經(jīng)理,看著亮閃閃的名片上亮閃閃的頭銜,他對老板感激涕零,恨不得對老板磕幾個響頭。
士為知己者死呵,為了給公司省錢,小周文案也寫,接待也做,甚至去印刷廠背廣告材料,反正哪里需要哪里去。這天下午,公司為一家客戶在戶外掛廣告牌,本來要請兩個民工的,但老板讓小周只請一個,另一個嗎,不用說就讓小周自己親自上陣。小周二話沒說就去了現(xiàn)場,不料,那個從路邊請來掛廣告牌的老漢,一失足從高處摔落下來,老漢不經(jīng)摔,當(dāng)場跌得人事不知。
小周打電話給老板,老板責(zé)怪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便把電話掛了。
小周只好把老漢抱起來送到醫(yī)院。身上一千二百元本來交房租的錢,全部用來墊付了醫(yī)藥費。老板始終不出面,一星期過去,花掉了小周工作一年多來一萬多元的積蓄。后來,他留下五百元生活費,把身上剩下的兩千多元又全部墊了進(jìn)去。那老漢被確診為植物人,病人家屬將他們告上法院,小周成為兩個被告之一,另一個是公司的法人老板。小周慶幸的是,一審判決中,他被判無過錯。但小周高興不起來。因為看到法庭上的證詞后,他發(fā)現(xiàn),那個看起來那么豪氣的老板把所有責(zé)任都往他身上推,此前老板負(fù)擔(dān)醫(yī)藥費的承諾,早已絕口不提,小周想不通,自己的所有積蓄全搭進(jìn)去了,所謂兄弟情義換來的不過是直接對自己不利的證詞。等小周再想找到老板時,老板失蹤了,那個廣告公司的辦公室早已經(jīng)轉(zhuǎn)租給別人了。
小周身上又只剩下不到五百塊錢了,和他來省城時一樣,等于兩年多來,他辛辛苦苦算是白干了。小周不想認(rèn)輸,屏風(fēng)里反正他是不想回去了。他堅持在省城打臨工,打了半年,也只是糊個肚子飽。他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詩人還是太多了,再沒有哪個廣告公司要他這個詩人。忽然有一天好運來了,一個以前做廣告時認(rèn)識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讓他去廣西,說他們公司正在招聘人才,他已經(jīng)向老總強(qiáng)力推薦了小周,老總很希望小周去輔佐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小周承認(rèn),正是那“輔佐”兩個字讓他再次熱血沸騰,何況,那個邀請他去廣西的人,當(dāng)年落魄時,吃在他那里,住在他那里,算是患難之交。更何況,這個時候,走投無路的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
小周又坐著綠皮慢火車,穿越大半個中國到了南寧,那個當(dāng)年他曾幫助過的兄弟,因為業(yè)務(wù)太忙沒有去火車站接他,通過手機(jī)電話一步步引導(dǎo),將他引到了南寧郊區(qū)的一個小院里。那時是黃昏時分了,一輪紅紅的大大的圓圓的南中國的夕陽掛在院墻外一棵大榕樹上。當(dāng)身后小院的大門“咣當(dāng)”一聲被關(guān)閉上鎖時,小周突然意識到,他恐怕是掉進(jìn)了一個傳銷騙局了。他想喊什么,卻喊不出來,那輪紅日“咣當(dāng)”落下去了。
小周在那個院子里待了半年多,終于瞅著一個機(jī)會,翻過圍墻跑了,在沒命的奔跑中,他的一條腿摔壞了,又沒有及時治療,留下的后遺癥便是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幾公分,這讓他走起路來,總是右腿用力著地向前,左腿迅速地點一下地面,緊跟上右腿,如是往復(fù)像是在度量著什么。在異鄉(xiāng)的小旅館里,小周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走路的這副模樣,禁不住大哭了一場,他徹底灰心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但他認(rèn)為自己根本就是一匹孬馬,一匹跛腳馬還有什么想法呢。他回到了縣里,還好,縣教育局正愁著派不出人到屏風(fēng)里,便又讓他回去了,好歹算是有了一個吃飯的地方。
小周又回到了屏風(fēng)里,這是老甫沒想到的。老甫那天沒有喝酒,他想和這個超級倒霉蛋開個玩笑:“喲,你這是準(zhǔn)備建立根據(jù)地,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沒想到小周卻開不起玩笑,陰著臉,拖著那雙度量器般的殘腿,瘋了般撲到老甫面前,什么話也不說,惡狠狠地一把封住了老甫的衣領(lǐng),勒得老甫翻著大眼睛喘不過氣來。
從那以后,兩個人再不說話,實在需要說話,就寫在紙上,比如,兩個人必須共用一間廚房,怎么用,他們就在紙上起草了一個使用協(xié)議,詳細(xì)注明了使用時間、注意事項等等;一學(xué)期要去兩次鎮(zhèn)上中心學(xué)校開會,一次是學(xué)期開始去領(lǐng)課本、教學(xué)參考,一次是學(xué)期結(jié)束去領(lǐng)期末考試卷子,該誰去,他們早早列好日期,一人一次輪著來。老甫本來是個熱鬧人,平時就好說個話拌個嘴,他沒想到小周這家伙竟然這么倔,倔到就是不跟他說話。老甫有好幾次都故意示弱了,沒話找話地在他面前遞上話把子,小周硬是不接茬。學(xué)校本來就冷清,這樣一來活脫脫就是古廟里住進(jìn)了兩個啞和尚。
沒人和老甫說話,老甫一個大活人也不能讓話憋死,他就一個人自己對自己說話,特別是喝了幾兩酒后,他先是罵自己,你個傻鳥,你活該,你沒長腦子,你就不知道那些人說話不算話?你倒霉你活該!他抹了一把鼻涕后,就又罵校長,狗日的校長,你把我賣了,我還幫你數(shù)錢哩,你牛逼,你狠!你不得好死!嗚嗚!老甫越罵越起勁,他索性在操場上轉(zhuǎn)著圈子罵,一般是轉(zhuǎn)到第三圈的時候,他就會罵教育局長,什么鳥局長,你他媽的欺負(fù)一個普通老師,你他媽的生個兒子沒屁眼!到第四圈,他就會罵一個姓郭的,這個時候,他的嗓子已經(jīng)有點啞了,罵出來聲音像鈍刀砍柴,姓郭的,你不就幾個臭錢嗎?你那些錢都是滴著血的骯臟的黑錢!你講不講道理?你們講不講道理?嗚嗚!
老甫罵也罵累了,轉(zhuǎn)圈也轉(zhuǎn)累了,就突然住口,走到校園外一條小溪邊洗臉,聽到不遠(yuǎn)處一只哼子鷹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哼聲:哼——哼——他就回屋睡覺了。
小周開始不知道老甫天天罵的什么亂七八糟的,后來到鎮(zhèn)里開會,才隱約從別人嘴里知道一些情況。原來,老甫四年前還是城關(guān)鎮(zhèn)小學(xué)的一名老師,那一年被抽調(diào)到縣中參加高考監(jiān)考。監(jiān)考程序要求老師拿著金屬探測儀探測學(xué)生有沒有夾帶什么電子工具以防作弊。老甫積極地拿著探測儀在教室里轉(zhuǎn),轉(zhuǎn)到一個考生身邊時,發(fā)出了“滴”的一聲警報。老甫確定是那考生的眼鏡有問題,因為儀器一碰上眼鏡就叫,于是就拿走了那名學(xué)生的眼鏡,報告到考場主監(jiān)那里,主監(jiān)又報告到考區(qū)總監(jiān)那里。過了半小時,眼鏡拿回來了,說是經(jīng)查驗沒有問題,又交由老甫親手退還給了考生。不料,考試結(jié)束后,那考生家長把老甫告了,說老甫無故沒收了考生的眼鏡,嚴(yán)重影響了考生的心情和看題,致使考生發(fā)揮失常,要求老甫負(fù)責(zé),順帶著,這家長還把學(xué)校和教育局也告了。老甫覺得這叫什么事呵,拿著探測儀去探測可是上頭的命令,怕什么。可是,老甫沒想到,這事不知怎么被媒體知道了,網(wǎng)上鬧得熱火朝天,縣里風(fēng)向立即變了,最后竟然決定讓老甫當(dāng)替死鬼,處理結(jié)果是將老甫的職稱從副高降到中級,又調(diào)離城關(guān)鎮(zhèn),發(fā)配到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我靠!老甫傻眼了。老甫去找校長、找局長,校長、局長苦著臉對他說,那個考生家長是一個姓郭的老板,家里開礦山,勢力大著呢,媒體都被他撬動了,他還找到縣長那里去了。沒辦法,暫時讓你老哥委屈一下,這么著,你先下去待個半年,風(fēng)頭過去了,我立即把你調(diào)回來,直接調(diào)到局里教研室任教研員!我說到做到,局長拍著他的肥厚的胸脯說。
老甫只好卷鋪蓋,悄悄來到屏風(fēng)里,他指望著局長半年后將他調(diào)回去,可是,他待了足足一年,局長也不提這個事,他去找局長,局長不見他,再找,局長已經(jīng)換了一個局當(dāng)局長了。老甫足足在屏風(fēng)里待了四年了,再過一年他就要退休了,老甫憋悶不已,日他媽的,所以老甫到屏風(fēng)里后見什么都想罵,見什么都要罵他個祖宗十八代。
所以,這當(dāng)口,老甫聽見小周當(dāng)著和尚的面,從鼻孔里哼出的那聲“切”,把他的話頭“切”斷了,他頭發(fā)梢子上直冒火,他想發(fā)作,想罵人。但看看小周那副好斗公雞的樣子,他暫時噤聲了,他不想脖子再被這家伙勒一把,這家伙腿是瘸了,手上的力氣還在,老甫知道自己蠻干是干不過他的。
老甫只好罷了請村民來湊熱鬧的念頭,但總有點不甘心,便問和尚:“那需要我做什么嗎?師父,你別客氣,你只管吩咐呵?!?/p>
和尚笑笑說:“不勞煩,不勞煩,有需要時再求助二位老師。阿彌陀佛!”
和尚放下背著的包袱,從里面抽出一個小包來,打開,是一個野外旅行帳篷,三兩下兒就在空地上支了起來,又鋪上了防潮墊。這玩意兒小周以前在省城見人玩過,老甫卻大驚小怪地嘖嘖不已,不時問這問那。和尚很有耐心,不喜不憂不咸不淡地應(yīng)答著,手上卻不停歇。帳篷支好后,他又摸出另一個袋子,里面裝的是做法事的器物。一個木魚,幾枝蠟燭,一束檀香。全都整齊地擺放在帳篷前。做好了這一切,和尚盤腿趺坐在帳篷里,輕喝了一口茶,眼睛看著老甫和小周。
破天荒地,老甫和小周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開始了?”
和尚微笑著說:“沒有,十點三十二分開始?!?/p>
和尚的神情中有一種肅穆的不可移動的東西,老甫和小周不由得也跟著莊重起來,他們點了點頭,選擇坐在離和尚不遠(yuǎn)的地方。老甫坐在操場東頭的水泥做的乒乓球臺上,他也試圖像和尚一樣盤著腿,但他太胖了,單盤雙盤都盤不起來,只好取蹲坐式。小周還是攀爬到西頭那棵大楓楊樹上,他一邊下載德甲聯(lián)賽,一邊不時瞄一眼和尚。和尚微閉雙眼,始終保持著端坐的姿勢,一動不動,所謂“老僧入定”大概就是這樣子吧,小周想。
于是,屏風(fēng)里教學(xué)點操場上就有點好玩了,一個真實的和尚坐中間,自己和小周分別坐兩邊,像是兩個護(hù)法弟子,而且,這兩個弟子還互不買賬。老甫想到這里,差點要笑出聲來,日他媽的,這要能拍個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就好玩了。忽然,走廊上的燈光滅了。老甫知道停電了,教學(xué)點的供電由山下一個水庫的小水電站供給,秋干天燥的時候水量不夠就經(jīng)常停電。
于是,大片的黑暗籠罩在操場上空,籠罩在他們?nèi)说念^頂上。哼子鷹偶爾傳來一兩聲悠長的哼叫,秋蟲唧唧聲如雨般密集,反而襯托得四下里一片大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甫有點想睡了,他率先站起來,坐到和尚的身邊,他問,“師父,要不要加點水?”
和尚欠身說:“好的,那就多謝施主了?!焙蜕姓f著,把先前喝茶的口杯拿出來。
老甫從廚房里拎了一只水瓶出來,將水倒在和尚的口杯里,順勢坐在了和尚身邊,“你喝,喝完了我再給你倒”。老甫以此獲得了在和尚身邊合法的居留權(quán)。
今天網(wǎng)絡(luò)信號太差,小周調(diào)整了好幾個方向,都沒能把信號理順,球賽下載了幾分鐘就卡住了。他關(guān)了手機(jī),滑下了楓楊樹。小周在楓楊樹下聽著老甫和和尚的對話,覺得老甫實在是太可笑了,想湊熱鬧就去湊唄,非得找個借口干嗎呢?沒出息!猥瑣!虛偽!這樣想著,他大踏步地走到和尚前面,坐下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按髱?,你到底是為誰做法事呢?有什么說法嗎?”
和尚愣了一會兒,微笑著說:“說法?佛在靈山曾說法呵。”
老甫和小周聽和尚這樣說,有些泄氣,這和尚明顯是不想說嗎。
和尚感覺到了他們倆的情緒變化,又笑了笑說:“我可不敢說法,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老甫來勁了,忙拎起水瓶倒水,“大師,你喝水,你喝水”。
和尚閉了眼,像是沉入了另一個時空,他說:“十五年前吧,也就是今天這個日子,下午的時候下起了大雨,鋪天蓋地的雨,當(dāng)時你們學(xué)校的教室就在操場這個位置,處在兩山夾一塢中,突然起了蛟,也就是泥石流山體滑坡,蛟水直沖向教室。當(dāng)時,值班的老師是個年輕人,他從沒見過這情形,當(dāng)時就嚇壞了。泥石流沖過來時,他正站在教室門口,他喊了一聲同學(xué)們快跑,就只顧自己先跑了。一陣慌亂中,大部分同學(xué)跑出來了,落在后排的兩個女生卻沒能跑出,泥石流沖垮了教室,泥石、磚塊、山上的樹裹挾著兩個女生,沖出了幾百米遠(yuǎn)。蛟水過去后,那個老師回過神來,拼命地去扒拉泥石,他扒得兩手鮮血淋漓,后來,救援的人陸續(xù)趕來,直到晚上十點三十二分,才將兩個女孩找到,早已是兩具冷冰冰的尸體了。兩個女孩都只有九歲?!?/p>
和尚說到這里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了。
“咦!月亮出來了!”老甫說。
三個人齊齊望向夜空,果真,不知什么時候,原來滿天的黑云散去了,露出了白亮的滿月來,能看見白月亮在云層里大魚一樣游動。月光如雪般落在操場上,落在他們的身上。山深,月大,這月光好像把他們仨黏合在一起了,將他們與操場之外的世界分隔開來了,或者說,這時,他們自成一個雪白的琉璃世界了。
靜了好一會兒,老甫想起了什么,連忙又倒水。
嘩嘩的水聲中,和尚又閉了眼,開始繼續(xù)說那個故事?!耙豢吹侥莾蓚€女孩子的尸體,那個年輕的老師受不了啦,他舉著兩只血糊糊的手哭昏了過去。現(xiàn)場有個省城記者聽說了這事,采訪了他和學(xué)生家長,轉(zhuǎn)天,這個老師就成了名人了,他被稱為‘跑得快老師,大家都在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向他吐口水,說他在危急時刻只顧自己逃跑,而置學(xué)生于不顧,這樣的老師師德何在?那老師在被責(zé)與自責(zé)中,只好離開了學(xué)校,不能再當(dāng)老師了,雖然他其實是很喜歡當(dāng)一名老師的。盡管后來這事平息了,別人可能也早就忘記這碼事了,可是,那個年輕老師忘記不了,這么多年,一到這一天,他就心神不寧。”
和尚再一次睜開眼,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所以,”小周說,“他就請你來為亡靈超度了?”
不待和尚回答,老甫搶著說,“是的了,我好像是聽說過這件事,沒想到就是我們這所學(xué)校呵,當(dāng)年可是條大新聞,好像那個老師的一個手指頭還被聞訊趕來的家長一砍刀給砍掉了,你說這家長還講不講道理?現(xiàn)在人都不跟你講道理的!”
和尚搖搖頭說:“不是家長砍的,是那個老師扒泥石流時手指受傷感染了,他一直不愿去醫(yī)院治療,最后只能切除了事?!?/p>
老甫還要說什么,卻見和尚看了看天空,站起來走出了帳篷。
和尚在操場空地上畫了一個圈,掏出一盒火柴,一枝枝點著了蠟燭,將蠟燭在圓圈內(nèi)排列起來,等全排好了,小周才發(fā)現(xiàn)和尚用蠟燭排成了一個數(shù)字“9”。
九支蠟燭明黃的火光閃爍著,像九個跳舞的小精靈。和尚又取了三枝檀香,點燃了,豎立在地上。這香煙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著,很是聽從指揮,三枝檀香分成三股香煙,先是直直往上升,升到半人高時,又忽然各各盤旋成一團(tuán)繚繞在燭光之上。
和尚做這些的時候,神情莊重,老甫和小周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和尚看看時間,又從包袱里取出一件衣服套上。即便是在夜色里,老甫和小周也能看出來,和尚換的是一身很正式的法衣,“袈裟”老甫對小周說。小周很自然地點點頭,“嗯。是袈裟”。
穿好法衣后,和尚正了正衣服前后擺,一手托木魚,一手執(zhí)木槌,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緩緩地各鞠了一躬。便開始唱起經(jīng)文來,“南無阿彌陀佛……”他一邊唱經(jīng),一邊有節(jié)奏地敲打木魚,繞著那燃燒著的“9”字蠟燭轉(zhuǎn)圈。和尚的嗓音月光一樣明亮,月光下,檀香繚繞,燭光搖曳,和尚的袈裟上像是籠罩了一層薄光,這光是柔和的、清涼的、潔凈的。老甫和小周其實根本沒聽清和尚念的是什么經(jīng),但他們倆卻覺得能聽懂,像是被袈裟上的光牽引著,他們不由得也跟著和尚繞著蠟燭轉(zhuǎn)圈,他們不會念經(jīng),就一遍遍念“南無阿彌陀佛”。雖然他們也閉著眼,但是越念,他們就感覺到天上的月亮越明亮,好像每一遍經(jīng)文都是一塊擦洗布,將月亮越擦越亮。
足足一個時辰,蠟燭滅了,檀香也成了灰燼,和尚重重敲打了一下木魚,戛然止住唱,又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緩緩鞠了一躬。這回,老甫和小周也一同鞠躬了。
直起身時,老甫和小周望見和尚臉上此時一派空明,看不出悲喜,但又分明感覺到,此刻的和尚和做法事之前的和尚似乎不太一樣。而且,空蕩蕩的操場上,也似乎有了和平時不一樣的東西,是什么東西卻又說不出來。
和尚脫下了袈裟,歸整著做法事時的法器,他好像剛才已經(jīng)用盡了渾身氣力,額頭上滲出了一粒粒亮亮的汗珠。
老甫說:“師父,從傍晚到現(xiàn)在你一直沒吃飯呢,我們一起吃一點好不?”
小周覺得這老甫總算說了一句靠譜的話,這個建議也正是他希望的,他怕和尚不同意,便熱切地說:“大師,吃一點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呵,和我們一起吃一餐便飯也是緣分吶?!?/p>
和尚微笑著說:“那好呵,好呵,只是麻煩二位老師了?!?/p>
老甫和小周連忙表態(tài):“不麻煩,不麻煩,分分鐘的事?!眱扇苏f著,第一次共同去了廚房,也不用商量,就有了明確分工。小周洗菜,老甫掌勺。他們將各自儲存的菜貢獻(xiàn)了出來,素菜做起來也快,做了四道菜,一個油爆花生米還是當(dāng)家菜,一個黃瓜段蘸醬,一個青椒土豆絲,一個素炒粉條。
和尚將帳篷里的防潮墊拿出來,墊在草地上,四個菜擺在上面,三雙筷子三個碗也擺在上面了。
三個人就在草地上各坐一方,還沒動筷子,老甫忽然忸怩作態(tài),把屁股后的扁酒壺在手上顛來倒去倒去顛來,他對著天空上的月亮說:“月下一壺酒,是不是有這句詩?”好像他是在和月亮說話。
小周說:“什么月下一壺酒,花間一壺酒,應(yīng)該是,你是酒癮犯了吧?”
和尚卻笑了:“一切佛法不離世間法,無花有月也宜飲酒,你們二位盡管喝吧,我且以茶當(dāng)酒陪你們?!?/p>
和尚這一說,老甫和小周“呵呵”地笑了,小碗里斟上了白酒。
“干?!崩细φf。
“干?!毙≈苷f。
“干?!焙蜕幸采斐霾璞?/p>
月光下,一切東西都閃光,像銀器,像水晶宮,他們坐定在草地上,低頭喝酒或喝茶,舉頭望月亮也望山峰。
老甫說:“你們看,這地方叫屏風(fēng)里真是叫對了,就是一扇大屏風(fēng)呵?!?/p>
“中國屏風(fēng),”小周說,“這是個好題目,可惜我現(xiàn)在不會寫詩了”。
小周這樣說著,突然“嗚嗚”地哭了,他一邊哭一邊抹眼淚,舉著酒杯對老甫和和尚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干杯吧”。
“干杯!”和尚喝一口茶后,拍了拍小周的肩膀。
也不知喝了多久,老甫和小周漸漸醉了,酒是醉了,心卻明的,他們看著和尚一直在陪著他倆,一直聽他們說些上句不接下句的酒話。到后半夜,他們倆支持不住了,碗一放,雙雙倒頭在草地上躺下了。身子躺下了,嘴里還沒停歇。
老甫說:“你,我知道,你,你我起了個外號,你說我……我……我叫叛徒甫志高,是不是?”
小周打著酒嗝說:“嗯,是……是的,我上課時就是這么說……說……說的?!?/p>
老甫翻了下身,四仰八叉躺著,面對著夜空,笑著說:“嘿,嘿,我告訴……告訴你……我……我也給你取……取了個外號,你,叫,周、扒、皮,嘿,嘿嘿?!?/p>
老甫“嘿嘿”笑著,笑聲剛一停下便立即打起了呼嚕,中間沒有一絲過渡音。
小周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我不是周扒皮,我,不,是,周,扒,皮?!蹦钪钪?,漸漸停滯了下來,不一會兒,也睡著了。
秋夜的風(fēng)吹拂著他們,吹拂著校園,也吹拂著山林和明月,松濤聲和著溪澗的流水聲隱隱傳來。和尚始終面色柔和,結(jié)趺而坐,一動不動。這是老甫和小周臨睡之前最后看到的。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時,睡在草地上的老甫和小周幾乎是同時醒了。他們翻身坐起,怔忡中,發(fā)現(xiàn)那個和尚不見了。
兩個人爬起來,發(fā)現(xiàn)不僅和尚不見了,帳篷不見了,昨晚的碗筷連同防潮墊不見了,甚至地上的香炷灰燼也不見了,難道昨晚上的一切只是一個夢?他們趕忙去廚房里看,那些用過的碗筷已被清洗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擺放在碗柜里。
老甫和小周默默走到走廊前,伸長脖頸看著山道,想象著和尚穿著他青灰色的僧衣,背著他佛黃色的包袱,在起伏不平的山道上高高低低走遠(yuǎn)了的情形,他走的時候,想必月亮還大亮著,也好,正好為他照路。
看了好一會兒,老甫忽然對小周說:“喂,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他的右小手指沒有了。”老甫沒有稱那個人叫“師父”或者“大師”什么的,也沒有叫他“和尚”,而是直接稱“他”,好像那個人和他們倆早就很熟悉似的。
小周點點頭:“看見了,我看見了?!?/p>
朝霞這個時候在東邊的天空上燒起來了,燒得一派姹紫嫣紅,而屏列的山峰間,從東到西,白霧似的嵐氣也升騰起來了,一時,群山皆在虛無縹緲間,真像中國畫里的屏風(fēng)了。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