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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拳

      2019-03-28 01:52:02馬笑泉
      長江文藝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武館張華趙家

      馬笑泉

      聽說張華被一個流氓給打了,秦猛吃驚得眼珠差點從眼眶中掙脫。張師兄,那可是跟著師父練足了五年的,蹲馬步,頭上放碗滿水,一炷香紋絲不動;趙家拳六十四式可一氣打完,動作嫻熟流暢得讓秦猛感到絕望;身體柔韌性也好,能劈一字馬,能并腿折腰摸到自己腳后跟。在秦猛看來,他是可以成為大俠的。如今未來大俠卻被一個流氓打傷了,秦猛實在不能相信。他瞪視著莫小寶,仿佛他就是那個流氓。

      “你沒看錯吧?”

      “我就站在邊上,怎么可能看錯?”

      “張師兄沒還手?”

      “還不了手,那家伙太快了,兩拳就把張師兄撂倒了。”

      “那是個高手?!?/p>

      “什么高手,就是個流氓,天天在街上亂竄,我認得的?!?/p>

      “你說他在調(diào)戲婦女,怎么當時不報警?”

      “報個卵的警。那個家伙打完就走了,那個女的看到張師兄被打倒,也溜了。還是我把他送到醫(yī)院的?!?/p>

      “告訴師父了么?”

      “他特意叮囑我莫告訴師父?!?/p>

      秦猛愣住了,收回目光,伸手去揉太陽穴。

      “他是怕丟面子。再說,師父不準我們隨便跟人動手。”

      “這不是隨便跟人動手,是,見義勇為?!?/p>

      “是見義勇為,但沒打贏,傳出去還是不好聽?!?/p>

      “我去看看他?!?/p>

      “你最好莫去?!?/p>

      秦猛又瞪向莫小寶。

      莫小寶眨著雙眼皮分明得像割出來的小眼睛,說:“你想想看,他肯定是不想別人曉得?!?/p>

      “難道就這么算了?”

      “我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打算。”

      默然了一會,秦猛說:“你帶我去找那個流氓?!?/p>

      “你要搞清楚,張師兄都打他不贏?!?/p>

      “我曉得,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樣子?!?/p>

      “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

      “你不是經(jīng)??吹剿诮稚蟻y竄嗎?就去那周圍找?!?/p>

      “他說不定躲起來了?!?/p>

      “你到底去不去?”

      “哎呀,去就去,你莫兇我嘍。要兇就對那家伙兇。”

      “你以為我不敢???”

      “你敢,你敢。你現(xiàn)在是沒出師,要真練成了,泰森你也敢打。”

      “練了快兩年了,套路還沒學完,不曉得要練到哪年哪月去了?!?/p>

      “張師兄都把套路練得滾瓜爛熟了,不還在練?”

      “你說,練套路到底管不管用?”

      莫小寶眼睛眨得更快了,卻沒回話。

      “你覺得到底管用么?”

      “反正我身體是比以前好很多了,起碼飯能多吃一碗。”

      “那跑步、打籃球,都可以把身體鍛煉好,何必來練武呢?”

      “你說的也是?!?/p>

      兩人陷入一段沉默,在沉默中比拼著腳力。莫小寶比秦猛高半個頭,步幅較大,秦猛卻是越走越來勁,腳下如同裝了彈簧。兩人一氣走完半條河西路。上了邵水橋后,莫小寶就慢下來了。

      “那家伙是怎么出拳的?”

      調(diào)勻了氣,莫小寶說:“張師兄架勢才拉到一半,他就照面一拳,打在鼻子上?!?/p>

      “那是直拳。”

      “是沖拳?!?/p>

      “沖拳不就是直拳!”

      “你莫忘記了,師父不準這么說。只有練散打的、練拳擊的才這么說?!?/p>

      莫小寶把師父抬出來,秦猛就不敢跟他爭了。師父,那可是公認的高手,留著一字胡,穿著唐裝,坐立腰板都筆挺,手里還常揉著一對墨綠色玉球,像極了電影里的武林宗師。有人說看見他半夜三更起來練功,點一下腳就飛過穿城流淌的邵水河。還有人說他能隔山打牛,傷人于無形。雖然學了快兩年,輕功和隔山打牛還沒看到影子,但秦猛心里尚存著希望。當初他沒有去練拳擊或散打,而是執(zhí)意進了趙家武館,就是太想成為電影中那些飛檐走壁、發(fā)射內(nèi)氣傷人的高手了。只是想到張華已跟了師父這么多年,卻明顯還沒學到絕技,秦猛難免沮喪。

      “他就是在那里被打的?!?/p>

      順著莫小寶手指的方向,秦猛頭往左轉(zhuǎn),目光射向“步步高”商場前的小廣場。廣場之名雖然有點名不副實,但有時商家在其右側(cè)搭個小舞臺請來草臺班子搞促銷表演,前面空地還可不疏不密地站上百來個人,其他人也能穿插著進出商場。

      “當時人多不多?”

      “也不算少,也不算多。反正一動手旁邊的人就退開丈把遠,圍起一個圈?!?/p>

      估摸著當時的場景,秦猛覺得就算旁邊的人還沒退開,張華還是有躲閃回旋的余地,畢竟,不是擠在公交車上,怎么就被一拳打個正著呢?就算沒提防挨了一拳,也還有還手的機會,怎么兩拳就被撂倒呢?難道那家伙的拳這么快,這么狠,當?shù)冒雮€泰森?

      “你想進去?那家伙肯定不在里面。”

      把頭轉(zhuǎn)過來,秦猛加快了腳步。過了“步步高”,旁邊是新建的文化市場,一條窄坡上去,兩邊大多是舊書店,到了上面的高地,便橫陳著不少古董鋪、畫廊、裝裱店,還有幾家茶館。秦猛想著那個家伙也不會去這種地方閑逛,便徑直往前走。前面也是上坡路,他盡量挺著身板走。練武就得有個練武人的樣子,師父這句話已經(jīng)烙在他身上。看到莫小寶走得有些松松垮垮,秦猛就橫了他一眼。不過橫再多眼也沒用,莫小寶就是這樣,走路松松垮垮,練拳也是松松垮垮。不過他嘴巴甜,主意多,這兩條秦猛沒有。他倆住在一條街上,小學和初中是同學,讀技校又是同學。秦猛學武,他也非要跟著一起拜師。起初是利用課余時間學,后來發(fā)展到逃課練武,他也跟著秦猛一起逃,練得又不太認真,其實就是找個借口玩。莫小寶脾氣好,愿意跑腿,其他師兄有什么事也會喚他,在武館里算是混了個好人緣。秦猛有點愣,反而沒他那么招人喜歡,師兄中張華算是對他最好,曾公開表揚他刻苦,身上有股橫勁,將來練得成。張華這么一說,其他師兄對他的愣也就寬容了。所以張華被打,秦猛除了驚詫,還有憤怒和心疼。

      到了坡頂,是個十字路口。秦猛猶豫了一下,就往左拐。這條路上列著許多木器店,還敞著花鳥市場的入口和文化市場的正門。路面坑坑洼洼,車子馳過,會掀起一陣塵土。走到轉(zhuǎn)盤處,兩人往左拐下來,沒多久就到了河東路。往前走上兩百米,旁邊就是張家沖,里面巷子套巷子。秦猛沒來由地覺得那家伙就住在當中某條巷子里,便帶著莫小寶一頭扎了進去。

      兩人腳步不自覺地都放慢了,如兩尾魚在巷中緩緩游動,不時甩頭擺尾,左顧右盼。這些長長的老巷有種讓人慢下來、靜下來的力量。這慢和靜中又含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仿佛某個拐角處藏著什么意外,冷不防就會像只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蹦出來。秦猛甚至覺得那個坐在竹靠椅上的玄衣老人可能就是個高手,手中那杯茶隨時可以當暗器發(fā)射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老人的目光只是在他臉上像水一樣漫過,然后又靜靜地流向別處。瞬間他在秦猛眼中又變回一個普通老人,于自家門口閑坐而已。這種感覺讓秦猛有些發(fā)蒙。他揉了揉眼睛,帶著對自己的不滿,往前跨出幾個大步。這幾大步還真管用,他又進入了簡單、生猛的狀態(tài)。莫小寶跟上來。秦猛對他下了命令:“你看到了就扯我衣角!”然后目光直直地捅向前方,再不亂瞟。

      莫小寶眼睛仍然四處轉(zhuǎn)溜,顯然在忠實執(zhí)行命令。他覺得秦猛如果是司令,自己就是參謀長;秦猛如果是幫主,自己就是軍師。他很樂意把自己擺在這種位置。秦猛肯定不如自己腦瓜靈,但人家說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還沒說就干了起來,這份氣概,莫小寶也很清楚自己是肯定比不上的。更何況秦猛拳頭比自己的硬得多。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技校,一百張巧嘴也當不得一雙硬拳頭。這個理,莫小寶很早就用身體悟通了。

      穿過一豎長巷和兩彎短巷,到了一橫小街上。往左通往東風路,往右是彎得像把超長鐮刀的高家巷。莫小寶把目光投向秦猛,等待他的轉(zhuǎn)向。秦猛卻走到一個賣糖油粑粑的小攤邊,也不問莫小寶,就要了兩份。一份三元,盛以塑料小碗,里面疊放著三個軟塌塌、黏乎乎的糖油粑粑。糖油粑粑得趁熱吃。兩人站在街邊,各用竹簽挑起一個,趁糖油匯聚在粑粑邊緣將落未落時,仰頭咬下小半截來。

      “就只這糖油粑粑,還是跟小時候一個味道?!蹦毟袊@道。

      “那還有烤紅薯,還有牛肉粉?!?/p>

      莫小寶正想說牛肉粉的湯沒有過去那么濃了,碼子也沒有那么厚了,卻緊急抿住嘴,目光定在兩丈多遠的小粉店旁。粉店門口擺了兩張油油的小方桌,只有一個人在吃粉。莫小寶看準了,便把目光調(diào)向正望著自己的秦猛,用竹簽對著那人指了指,眨眨眼睛。

      秦猛點點頭,繼續(xù)嚼糖油粑粑,邊嚼邊瞟。那人穿著件白色休閑西裝,頭發(fā)吹得蓬松,這是在走飄逸型的路線,但他的身板壯實,沉沉的,像石頭,跟其著裝和發(fā)型所彰顯的追求形成奇特反差。嚼完第一個粑粑后,秦猛把碗遞給莫小寶。雖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莫小寶還是接了過來,然后看著他向粉店走去,眼睛睜圓到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步。

      在另一張桌子坐下,斜對著那人,秦猛叫了份大片牛肉粉。還沒坐下時莫小寶就感覺那人瞟了自己一眼,但他假裝無感,坐下后,點根煙,才假裝隨意地將目光漫過去。那人頭發(fā)往后梳得溜光,顴骨和鼻子都高,骨骼粗大,一雙正常的木頭筷子被他拿在手里,顯得纖細。他有沒有練過武,秦猛還拿不準,但本力大,那是能確定的。老板在灶臺后喊,粉好了。秦猛起身去端,重新坐下后,發(fā)現(xiàn)那人放了筷子,心里不禁一涼。好在他并沒有走,而是蹺起二郎腿,點了根煙。他蹺二郎腿的時候,秦猛就想著這時如果在他身邊,就可以趁機出拳。但這是流氓的打法,是被師父嚴厲批判的。其實從小在街頭學到不少這樣的打法,但進了武館后,他才曉得,這類打法是高手所不屑的。他只有把這些東西藏起來,像狐貍把尾巴掖進衣服里,以便向高手的光輝行列邁進。那時他堅信師父是對的,但練著練著,這條尾巴變成了疑惑:如果不能打,動作再標準,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等到聽說張華被打后,這疑惑簡直呼之欲出,卻又無人解答。秦猛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個流氓,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答案。

      這時有個衣服花哨、頭發(fā)染出一片金黃的家伙晃了過來,對著“白西裝”喊了聲宋哥,就在旁邊坐下,也掏出煙來,一邊抽一邊抖腿。

      “聽說你在‘步步高那里跟人打了一架?”

      “一個管閑事的卵人,我兩拳就撂翻了?!?/p>

      “聽說那人還擺出個架勢,好像是練過武的?!?/p>

      “他不擺架勢還倒得沒那么快?;ㄈC腿,不練還好些?!?/p>

      “嘿嘿,練得再好,到了你面前,那還不是一樣挨打。宋哥,你不去參加搏擊比賽,真是可惜了?!?/p>

      “我是打野架打慣了的,你要我戴著兩個套子,又是這里不準打又是那里不準打,我都不曉得怎么打?!?/p>

      “那些外國拳擊手,好多是打野架出身的,訓練一下就習慣了?!?/p>

      “算了,我耍慣了,去受那份罪干什么?”

      “嘿嘿,那是,人活著就是要多耍下。溫姐那個店子里新來了個妹子,嫩得出水,騷名堂也多。”

      “哦。”

      “去看下么?”

      宋哥笑了笑,笑容中有說不出的淫邪。他一手彈了下煙灰,一手叉開把頭發(fā)往后梳了兩下,便站起來?!敖痤^發(fā)”也跟著起身。秦猛發(fā)現(xiàn)他和宋哥都喜歡晃著身子走路。直到他倆沒入一家門口亮著粉紅色燈光的小發(fā)廊,秦猛還沒收回目光。莫小寶從旁邊的小商店里鉆出來,喊了他兩聲,秦猛才回過神來。見他神色凝重,莫小寶倒不說話,等著他開口。但在回去的路上,秦猛嘴巴閉得鐵緊,只顧甩開膀子往前沖,仿佛要甩掉些什么東西。莫小寶絕不認為自己屬于被甩掉之列,咬著牙提起氣勉力跟上,即使想主動詢問秦猛,也難以架開嘴巴。

      接下來的幾天,秦猛在課堂上發(fā)愣,唯一上心的汽車維修課也是如此;在武館里也經(jīng)常發(fā)愣,練套路的時候明顯提不起勁,形同木偶,被記憶牽著完成固定動作而已。好在這一陣練武并不是武館的重心,大家都忙著為趙振武的紀錄片做準備。張華本想躲幾天的,卻被趙振武一個電話召來了。盡管他低著頭,趙振武銳利的目光還是在第一時間戳到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青腫之處。

      “跟人打架了?”

      “嗯?!?/p>

      趙振武沉默了片刻。秦猛的心也繃了起來。

      “沒受內(nèi)傷吧?”

      “沒有。輕傷?!?/p>

      趙振武嗯了一聲,接著向他分派了任務(wù):帶幾個人把大廳重新布置一下。

      松了口氣,幾乎在同時,秦猛心里涌起一股失望,溢出了眉眼。好在趙振武沒注意到。

      所謂重新布置,先是將懸掛在左側(cè)墻上的“尚武精神”取下來。趙振武請市書協(xié)主席重新寫了四個大字:“以武養(yǎng)生”?!吧形渚瘛笔怯妙侒w寫的,有種讓秦猛覺得很順眼的威猛厚重。“以武養(yǎng)生”是用二王體,龍飛鳳舞。秦猛也不敢說寫得不好,只是覺得飄了點,甚至,有些花哨。至于字的內(nèi)容,秦猛更是覺得新不如舊。練武是為了養(yǎng)生嗎?實在搞不懂。但趙振武要換,他沒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廳右側(cè),要新掛一幅畫,是市美協(xié)主席的大作:老子騎牛圖。秦猛對老子不熟,望著這個神秘兮兮的白胡子老頭,覺得無論是畫幅趙子龍還是岳飛,都比掛這幅圖要靠譜。至于中堂,供奉的是太師祖和師祖的遺像,也就是趙振武的爺爺和爸爸。這是誰也無法挑剔的。只是遺像的框要換,用紫檀。

      裝裱和換框都得去文化市場。張華把武館的“五菱之光”小面包車開出來,秦猛和莫小寶各捧一幅遺容,鉆了進去。秦猛喜歡車,在技校學了兩年,文化課一塌糊涂,開車和修車倒有了一定火候。他覺得張華開車動作不流暢,卻又只能悶在心里,任由張華把車開得一頓一頓的。張華性格爽朗,跟師兄弟們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這會卻默不作聲。莫小寶也不知該如何打破這份沉悶,只能和秦猛一樣憋著。

      到了文化市場,在幾家店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們才弄明白裝裱和裝框是分開的。張華還加了點價,讓兩家店都把活往前面排。本來可以回去的,下午再來取,但張華不放心,非要守在這里不可,秦猛和莫小寶只好陪著他。中飯就在市場旁邊的小攤上打發(fā)了。三個人都點了蛋炒飯。張華不沾酒,莫小寶跑到小超市買了三瓶紅牛,說是算他請客。張華說,要你請做什么,到時一起報賬就是。莫小寶撓撓頭,嘿嘿一笑。

      第二份蛋炒飯端上來后,秦猛埋頭就扒。

      張華瞄了他兩眼,忍不住問:“猛子,你沒什么事吧?”

      秦猛抬頭看著張華,搖搖頭,又埋下去扒飯。扒了兩口后,他對著塑料碗說:“師兄,你應該打得那個人贏的。”

      張華一怔,然后臉色沉了下來。莫小寶連忙也勾下頭去。

      “我去看了那個人,他身體素質(zhì)其實沒你好?!鼻孛蛯χ俺达堈f完,才抬起頭來。

      張華把瞪向他的視線挪開,望向遠處路口。過了好一會,他才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曉得怎么就輸了?!?/p>

      “我曉得。我們老是練套路,打得太少了?!?/p>

      “師父說得很清楚,練好套路后再練對接,練好對接后再練實戰(zhàn)?!?/p>

      “問題是套路還要練好久?是不是要練五百年?”

      “你走路還沒走穩(wěn)就想跑了?”

      這句話是趙振武常說的。秦猛辯駁不了,他只是隱約覺得,這不是走和跑的關(guān)系。但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他說不上來,只好重新埋下頭去。

      到了下午兩點多,全部活計完工?;氐金^里,為了把書畫掛正,三人折騰了好幾次。等到趙振武終于點頭認可后,他們又把會客室中那張紅木書案搬出來,橫在左側(cè)墻下,再布置一番。案上站著筆架,臥著硯臺,還展放著一幅書法作品,用銅鎮(zhèn)紙壓住左右兩端。那是趙振武向市書協(xié)主席學習練字的最新成果,是首古詩,也是飄著寫,像打醉拳。師兄弟們圍在案前,有的說寫得好瀟灑,有的說比墻上那張要好看,有的說,師父,你又成書法家了,另一個接著說,這叫文武雙全。趙振武揉著玉球,滿臉藹然。秦猛站在外圍,一言不發(fā)。

      過了兩天,有幾個人扛著攝像機來了。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中年人,肥頭大耳,光頭锃亮,穿著唐裝,手腕上纏繞著兩條手串,其中有條還垂下杏黃色瓔珞。趙振武稱他為孔總,弟子端茶上來,他親手把茶接遞過去,孔總泰然受之。莫小寶退下來后,又站著看了一會,便向秦猛耳語道:“這個孔總應該是個大角,那些電視臺的人都看他眼色呢。”

      秦猛哼了一聲,心想:“這里是武林,你身上又沒有功夫,憑什么在這里充大角?”

      仿佛是在回應秦猛的質(zhì)疑,孔總端坐在太師椅上,做了一番訓話。

      “我和趙師傅正在聯(lián)手打造傳統(tǒng)武術(shù)養(yǎng)生文化,你們呢,要把趙家拳的養(yǎng)生內(nèi)涵表現(xiàn)出來,要全面,要深刻,要生動,就跟上次拍我的企業(yè)文化一樣。當然,趙家拳是傳統(tǒng)武術(shù)中的,一朵,一朵怒放的奇葩,趙師傅是我市和我省,乃至全國著名的武林高手,這是一個大的基礎(chǔ),是根本。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表現(xiàn)養(yǎng)生文化。你們搞的那個方案我看了,認真學習了,做得很好,基本上符合我跟趙師傅的要求。希望在實際的拍攝過程中,就我說的那些方面,還能夠有更精彩的發(fā)揮?!笨卓傤D了一頓,轉(zhuǎn)頭對端坐在八仙桌那側(cè)的趙振武說,“趙師傅,你看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孔總,你剛剛說的,正好是我想說的?!?/p>

      孔總哈哈一笑,宣布拍攝開始。

      趙振武緩緩起身,下場演示趙家拳。他先對著鏡頭解說:“趙家拳有兩種。一種是趙家古拳法,六十四式,是從我的爺爺手里傳下來的。趙家武館有兩次在全省傳統(tǒng)武術(shù)比賽中獲獎,就是這套趙家古拳法。一種是趙家養(yǎng)生拳法,是我在趙家古拳法的基礎(chǔ)上,融合道家養(yǎng)生功法創(chuàng)立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公開演示這套拳法?!?/p>

      眾弟子都是頭次聽說還有這套拳法,有的興奮地扯長脖子只盼著看個新鮮,有的目光中更增崇拜之色,有的臉上掠過一抹茫然,有的瞟向四周觀察旁人的反應。莫小寶看到張華滿臉嚴肅,目不轉(zhuǎn)睛,又去睇秦猛,他也是目不轉(zhuǎn)睛,不過不像是在認真觀察,倒像在發(fā)呆。曉得他有時看似發(fā)呆,其實卻是在觀察,有時看似在觀察,其實卻是在發(fā)呆,但究竟處于哪種狀態(tài),莫小寶也難以判斷。不想跟其他人交換眼色,他調(diào)轉(zhuǎn)目光,聚焦在趙振武身上。

      秦猛還沒學全趙家拳六十四式,但能看出這套趙家養(yǎng)生拳實際上還是趙家拳,只不過起式由“抱拳拉弓式”改成了雙手環(huán)抱胸前再緩緩下蹲;大部分低架改成了高架;所有陡然發(fā)力的激烈招式都變得和緩,或者干脆去掉;六十四式精簡為三十六式,還摻進了幾個明顯屬于氣功導引的動作,里面有個雙手上揚回旋下降的招式,秦猛甚至覺得像舞蹈。趙振武打出這個動作的時候,秦猛頓生怪異之感,脊背竟有點發(fā)涼。好在總的來說,趙振武打得很穩(wěn),收放自如,給人的感覺是每個動作、每種變化都是在他的準確控制之中。秦猛很希望師父能表演一下隔山打牛,或者突然飛起來,讓弟子們和全省人民一起領(lǐng)略趙家拳的最高境界。但趙振武竟然放棄了這個大好機會,一門心思緊扣養(yǎng)生主題。他打完之后,臉色愈見紅潤,對著鏡頭露出愜意的微笑。即便不用解說,觀眾們大概也能領(lǐng)會到此拳確實深具益壽延年之神奇功效。

      弟子們還來不及鼓掌,大門外飆進一聲冷笑。

      “這是什么烏龜拳!趙振武,你還敢在師祖和師父的像前耍這種把戲,真的是不怕丟先人的臉!”

      眾人均大驚失色。秦猛心頭一震,望向門口。當先走進的一人身形瘦小,一對大眼亮得像兩盞燈;身著藍中有些泛白的中山裝,兩只褲腳挽起,一只高一只低;腳蹬一雙舊解放鞋,卻是沒穿襪子。背后跟著三個年輕人,都像是剛在地里干完活才走出來的。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后全然轉(zhuǎn)黑,趙振武死死盯著這人,喝道:“霍青白,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沒有發(fā)神經(jīng)。我只是聽說趙師兄要在電視里面表演我們的趙家拳,特意趕過來看看,沒想到看見的是這種把戲。”

      “你也曉得我是你師兄哦。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師兄么,還有師父么?”

      “我眼里怎么會沒有師父?我這身功夫都是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來的,這一世都記得。倒是你,當時跟體育局那幫人打得火熱,學到他們那一套,反過來嘲笑師父是土把式,動作不好看,把他老人家都氣出病來了?!?/p>

      “霍青白,你不要在這里胡言亂語!”

      “我胡言亂語,你敢把師母喊過來么?我們就在這里當場對質(zhì)。你做的事,別人不曉得,我還不曉得。趙振武,我忍你很久了。只是看在師父和師母面上,沒跟你計較。現(xiàn)在連我教出的徒弟想到省里參加比賽,你都攔住不準,你做得太過分了。”

      “好笑,人選是體育局定的,我有什么資格準哪個不準哪個?!?/p>

      “哪個不曉得你跟體育局是一個鼻孔出氣。下一屆武協(xié)主席已經(jīng)定了是你。你憑什么,還真的以為是憑你的功夫?”

      “你這個人,真的是不識好歹。要你當常務(wù)理事,你不肯當。你要是當了,下一屆你就是副主席了。我這個當師兄的,沒有哪里對你不住。”

      “好笑,憑我的功夫,就當個理事,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你莫以為自己功夫已經(jīng)練到頂了。”

      “我是沒練好,不過比你強。你敢不敢跟我在這里比一場?”

      “我還怕跟你比?現(xiàn)在我有正事,等哪天有空,我請金局長和劉主席做見證,正式跟你比一場?!?/p>

      “你莫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要比就現(xiàn)在比。這么多人在這里,都帶了雙眼睛,都可以做見證。”

      秦猛血液奔騰,目光投射到趙振武臉上。他臉板到不能再緊,嘴巴都有點歪了,卻沒有立刻回話。

      孔總突然哈哈一笑,踱到霍青白面前。

      “霍師傅,你們師兄弟,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你是哪個?”

      “我是趙師傅的好朋友。我早就聽他說過,你也是得了真?zhèn)鞯摹=裉焓悄銕熜值暮萌兆?,你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你師父師祖的面子。你們兩個要是在趙家武館打起來,傳出去,那其他門派的人都要當笑話看?!?/p>

      “你莫拿話來將我的軍。一句話,敢打還是不敢打?”

      嘆了口氣,孔總說:“你師兄說你是頭犟牛,看來一點都沒說錯?!彼謸u搖頭,和趙振武交換了一個眼色,背著手轉(zhuǎn)身往回走,卻沒有落座,而是穿過大廳后門,進了會客室。

      秦猛在心里喊道:“打??!師父,你就跟他打一場??!”

      張華走了出來,抱拳對著霍青白鞠了一躬,說:“霍師叔,師父正在拍電視。這是在宣傳本門的功夫,你老人家想必也不會反對。要不你先坐,有什么事等拍完了再說?!?/p>

      霍青白瞪視著張華,說:“你又是哪個?”

      “我叫張華,是師父的徒弟?!?/p>

      “哦。你師父要是不敢比,你敢不敢跟我徒弟比一場?”

      張華躊躇起來,望向趙振武。

      趙振武凜然道:“趙家拳現(xiàn)在是歸我做主,我說今天不比就不比。霍青白,你要么就坐在這里看,要么就回去等我派人通知你比武?!?/p>

      “你莫在這里跟我擺掌門的派頭,論才論德,你都不配。”

      “我配不配,是體育局和武協(xié)說了算,由不得你在這里亂說?!?/p>

      這時從攝制組里搖出一人,戴頂花紋橫溢的布鴨舌帽,兩片薄嘴唇紅潤得像涂了唇膏。他笑嘻嘻地說:“霍師傅,我看這樣,你也來套拳,就來那套,趙家古拳法,我們拍下來,和趙師父的一起播出,這樣不就全了么?”

      “你又是哪個?”

      “我是導演?!?/p>

      “你懂武術(shù)么?”

      “這個,我雖然沒正式練過,但也算是中國傳統(tǒng)武術(shù)的推廣者嘛?!?/p>

      “懂又不懂,推廣個屁!我告訴你,趙家拳從來就只一套,哪有兩套?真正的武術(shù)也不是用來表演的,是用來打的?!?/p>

      “霍師傅,你這個話我就不能同意了。趙家拳到底有幾套,應該由掌門說了算。至于武術(shù)不能表演,那我就更不好理解了。全國的武術(shù)比賽,都是套路表演,要想打,那你老人家就去參加散打比賽,拳擊比賽?!?/p>

      “呸!武術(shù)就是你們這種人帶歪的。搞得真東西都看不到了,臺上只剩下些花架子?!?/p>

      導演笑容徹底凝固了,卻又不敢發(fā)火,站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錢導,你莫跟他浪費口水了。他就是個死腦筋,跟不上潮流,跟不上時代?!?/p>

      霍青白頭發(fā)都炸了起來,指著趙振武說:“哪一朝哪一代,武術(shù)都是講打的,不是講好看的?!?/p>

      “你能打,沒看到你去跟泰森打?武術(shù),是要講修養(yǎng)的,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哪像個練武的人?”

      人群中迸發(fā)出一片譏笑。秦猛卻沒有心思附和,只是想:“師父說這么多廢話干什么,動一次手,什么都解決了。”緊接著他迸出一個念頭:“師父莫非是怕跟他動手?”這念頭把他驚得朝四周瞅了瞅,好在大家都望著場內(nèi),沒有人來理會他的心思。

      “你莫跟我提什么修養(yǎng)?我還不曉得你,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裝什么裝?”

      往門口瞟了眼,趙振武慢慢地挽起袖口,然后說:“霍青白,你血口噴人,不識好歹,看來我今天不教訓你一下,你是不會懂味的?!?/p>

      “你只管放馬過來,看哪個教訓哪個?!?/p>

      攝像師連忙把機子連同架子往后扛。整個人圈也迅速變大了。秦猛兩眼放光,血液又一次迅速跑動起來。

      “武伢子,青伢子,你們兩個在做什么?”

      一位中年婦女攙著位老太太進來了?;羟喟着ゎ^看了一眼,整個身體隨即轉(zhuǎn)了過去,仿佛是一個動作。他流水迎了上去,叫聲師母,卻沒理會旁邊那個中年婦女。

      趙振武也跟了上去,說:“娘老子,你怎么來了?”

      沒搭他的話,趙家老太太只是對霍青白說:“好久沒看到你嘍。”

      “師母,我不好上門,不過心里是掛著你的,還派人給你送過幾次菜,不曉得你收到么?”

      瞟了旁邊的中年婦女一眼,趙家老太太說:“收到了,收到了。難為你心里還掛著我。”

      “師母,你坐下來說?!?/p>

      “我不坐了,你陪我回去扯白話?!?/p>

      霍青白愣住了。

      “你也不聽我的話了?”老太太本就有幾分愁苦的形容變得凄切起來。

      “不是的。是……”

      “我喜歡清靜,這里人多,我站不慣。有什么話,回去你再跟我慢慢細細說?!崩咸f話一多,一急,似乎有點接不上氣,開始微喘起來?;羟喟紫乱庾R地去攙扶她另一邊。才扶上,中年婦女就松了手。

      老太太轉(zhuǎn)身朝大門口挪去。霍青白只有隨著她的步子走,回頭對著趙振武剜了一眼。趙振武視而不見,也沒挪步。那婦女回頭看了他一眼。趙振武對她往外甩了甩手。她嘴巴一撇,也跟著去了。

      孔總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了,臉上浮起一堆笑容,口里道:“繼續(xù),繼續(xù)?!?/p>

      攝制組又忙碌起來。弟子們繼續(xù)觀看,張華和另外兩個師兄被安排表演和接受采訪。莫小寶明知輪不到自己,卻把脖子扯成鵝形,胸挺成雞狀,希望攝像機能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光輝形象掃進去。秦猛卻縮在人群后面,后來干脆偷偷溜走了。

      此后一段時間,武館里彌漫著怪怪的氣氛。大家在表面上都閉口不談那天霍青白來挑戰(zhàn)的事,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但許多人都在私下里議論。莫小寶是包打聽的性格,搜羅到不少情況,攢成一個大包,抖摟給秦猛:

      這位霍師叔住在五里牌,是個菜農(nóng)。原來那里是滿滿的菜地,現(xiàn)在變成了城鄉(xiāng)接合部,有一個熱鬧的集市。他就住在集市上,還是靠賣菜為生,其他時間都用來練武,也收了幾個徒弟。據(jù)說當年在師祖門下,他是最喜歡跟人動手的。師祖跟師父性格不同,三句話不對頭就要跟人打。但是來踢場子的人里面,有的沒有名頭,有的一看就曉得功夫太差,師祖跟這些人動手,有失身份。凡是出現(xiàn)這種情況,霍師叔總是搶著出場,打贏打輸都不在乎,只要有的打,就興高采烈。師祖年紀漸漸大了,也要個這樣的人擋在前面,又擔心他碰到真正的高手,墮了趙家拳的威名,時不時給他開個小灶。除了師父,他是小灶開得最多的,趙家拳的真?zhèn)?,起碼是得了九成。但他性格很拗,脾氣又躁,也不太把其他師兄弟放在眼里。等師祖過世后,大家漸漸地不跟他來往了。師父倒是還跟他有聯(lián)系。原來師祖只是在公園里開場收徒,趙家武館是在師父手里辦起來的。開館后有幾年,他沒事還會來館里。有兩次外地的硬手上門來喊著要切磋,還是他出面對付的。趙家武館能夠立起來,他也算是有功勞。但后來他跟師父鬧翻了,兩人關(guān)起門來大吵了一架,就再也沒看到他上門了。至于為什么鬧翻,那些師伯師叔們都不肯說,當年的那些師兄們也弄不太清楚。師父從此幾乎不提他,偶而談到,也只是說,他練一輩子,也就是個打手。

      聽到這里,秦猛搖搖頭。

      “這樣說人家,也沒有什么道理?!?/p>

      莫小寶吃驚得連小眼睛都眨不動了。

      “功夫就是打出來的。打別人不贏,算什么高手?”

      “那沒練過武的,亂打打贏了練過武的,也算高手?”

      “打也是練,而且是最有用的練?!鼻孛驮捯怀隹冢约阂层蹲×?。過了片刻,他一拍腦袋,叫道:“我悟通了!就是這么回事!”

      見他那雙大三角眼仿佛燃燒起來,莫小寶莫名地緊張,往后退了一步。秦猛幾乎是緊跟著進了半步。莫小寶還沒反應過來,拳頭就到了他的小腹上,一沾就回。

      “這是什么拳?”

      “管他什么拳,能把人打倒就對了?!?/p>

      “我覺得你還是想得太簡單了?!?/p>

      “我就是喜歡簡單,直接?!?/p>

      “那是你做人的風格,是你的性格,跟練武不是一回事。”

      “打拳也是做人,就是要把自己的性格打出來?!?/p>

      “嗯,這句話還有點意思,像個哲學家說的?!?/p>

      “什么鬼哲學家?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走,練武去!”

      趙振武很少出現(xiàn)在大廳,他不是在會客室喝茶、練書法,就是在后院指點幾個入室弟子。張華現(xiàn)在也轉(zhuǎn)到了后院——趙振武終于開始傳授他對接。以前秦猛要是沒看到張華,勁頭就會略減。但現(xiàn)在他倒覺得張華不在面前還好些,自己想怎么練就怎么練。其他師兄弟都在翻來覆去練套路,力求把動作練得標準,有機會去省里參加比賽。這套標準是趙振武定下來的,他還請人拍成錄像,在大廳里反復播放。秦猛以前也經(jīng)常站在屏幕前觀看,矯正自己的每一個動作。但現(xiàn)在他瞟都懶得瞟,也不打套路,只是躲在一側(cè)反復練習上步、出拳、后撤,如果說有什么變化,那就是不斷調(diào)整角度,從正面、側(cè)面和上、中、下三路發(fā)起進攻。

      莫小寶跟人聊天的時間比練拳多。等到連后院的師兄們都走得差不多了,秦猛就和他偷偷溜了進去。張華還在和人練習對接。

      莫小寶看了一會,說:“這可以直接拍電影了。”

      秦猛沒吭聲,又盯了一陣,就走到沙袋前,左一拳右一拳,打得性發(fā)了,還繞著圈打。莫小寶也上來打了一會,然后甩著手腕走開了。

      等到對練的人也走了,張華拿條白毛巾,一邊抹汗,一邊往秦猛這邊瞄。秦猛顯然是打上癮了,絲毫沒有收手的跡象。

      張華走了過來,說:“猛子,要關(guān)門了?!?/p>

      秦猛又打出一拳,才收了手。

      趙振武早就走了,把鑰匙甩給了張華。張華反鎖大門后,還要把鑰匙送到趙振武家中。秦猛和莫小寶要陪他去送,他卻說:“你們快回去吃飯吧?!?/p>

      看著他大步走遠了,莫小寶說:“他要是練成對接,打那個流氓就沒問題了。”

      秦猛不應,眼神有點黯淡。

      “難道你覺得對接也沒用?”

      “那都是規(guī)定好的動作,你打我哪里,我怎么接,兩個人事先都曉得。真打起來,我打你哪里,你曉得嗎?”

      莫小寶撓撓頭,過了一小會才說:“我覺得還是有用。要是練熟了,別人打你哪里,你自然就曉得接?!?/p>

      “是嗎?反正我覺得有點像在背標準答案?!?/p>

      “有標準答案還不好?”

      “問題是動手的時候,沒有標準答案?!?/p>

      “你又開始像哲學家了。”

      “你才像哲學家。”

      “哎呀,有話好好說,莫動手啦……”

      “我打爆你這個哲學家!”

      莫小寶往前跑去,秦猛在背后追。打鬧了一陣,就看到離家不遠的街口了。

      秦猛練得有感覺,勁頭比以前更大,一有空就往武館扎,瞅著機會就打沙袋。師兄弟們在背后議論,說他不像是練趙家拳,倒像在練散打。莫小寶有些擔憂,思來想去,還是告訴了他。

      秦猛把頭一昂,大聲說:“我哪里不是練趙家拳了?在趙家武館練的就是趙家拳?!?/p>

      莫小寶只有苦笑,隨即醒悟到他說這么大聲,是給其他人聽的。

      趙振武沒有聽到,但有人跟他匯報了。他走出來,遠遠地望了一會,就皺起眉頭,把秦猛喊到面前。

      “你在練什么?”

      “練拳?!?/p>

      “什么拳?”

      “趙家拳?!?/p>

      “你這也叫趙家拳?”

      “我是拆開來練的?!?/p>

      “拆開練也不是這樣練的,你也沒到拆開練的時候。在我這里學武,就要老老實實練,一步一步來,莫還沒走穩(wěn)就想跑了?!?/p>

      秦猛動了動嘴唇,最終只是嗯了一聲。

      “你把學過的套路給我練十遍。”

      趙振武指派了一個師兄盯著他。秦猛還沒練完一遍,那師兄就譏笑不斷,說這個動作不標準,那個動作太丑。秦猛收了手,盯著他。

      “你還不快練,還有九遍?!?/p>

      “你莫嘴巴多。”

      “你還敢跟我發(fā)脾氣,信不信我去告訴師父?!?/p>

      秦猛眼珠開始往外鼓。

      “你敢跟我動手?你只要動一下,信不信我把你的屎都打出來?”

      秦猛上步俯身就是一拳。他還沒想好怎么招架,小腹就一陣劇痛,差點噴屎。

      莫小寶看得呆了,過了片刻,才沖上去,把秦猛往外拉。另外一個師兄想攔,卻被秦猛手一指,眼一瞪,竟立刻就氣餒了,事后想起,覺得莫名其妙,又氣又愧。

      出了門,莫小寶一路小跑。秦猛不怕其他人,就怕被趙振武抓住再訓一頓,所以也跟著跑。跑出半里路,看看后面沒人追,兩人才停下來。

      莫小寶捂著胸口,說:“我的心臟都快彈出來了?!?/p>

      “才跑了這么一下,你就受不了?”

      “不是,我是替你著急。”

      “替我急什么,我都不急?!?/p>

      “你不急?闖了這么大的禍,看師父怎么收拾你!”

      “我不到館里去就是了?!?/p>

      “你不練了?”

      “練,要是沒人教,我自己練就是?!?/p>

      莫小寶睨著秦猛,見他容光煥發(fā),仿佛剛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暗想:“這家伙真是不一般?!?/p>

      傍晚時分,秦猛還沒吃完夜飯,莫小寶就走了進來,說張華來了。秦猛狠扒了兩口,把嘴一抹,便往外走。

      張華站在對面街邊。秦猛穿過街面,喊了聲師兄。

      “你還當我是師兄?”張華的目光直戳過來,半是惱怒半是痛心。

      秦猛沒吭聲。莫小寶說:“我們到河邊去談?!?/p>

      出了街口,就是河西路。斜對面的水泥亭已被吃完飯出來散心兼消食的大爺大娘們占據(jù)了。他們沿著亭旁水泥臺階下到河岸邊。

      “你敢在武館打架,打的還是師兄,你說你闖的禍有好大?”

      “是他先惹我的?!?/p>

      “他沒錯,他是幫師父監(jiān)督你。”

      “他說話太難聽了。”

      “難聽你也要忍著。這點氣都忍不了,還想學什么功夫?”

      秦猛本是勾著頭的,這下卻抬了起來。

      “師兄,你學了這么久,你自己悟一下,到底學到什么真功夫么?”

      “秦猛,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抿著嘴,秦猛把目光投向河面。

      “哦,你是看我沒打贏那個流氓,就懷疑趙家拳了,就懷疑師父了?我告訴你,就算我現(xiàn)在打他不贏,等我功夫出來后,打他十個都沒問題。我們練的是正宗的傳統(tǒng)武術(shù),功夫出來得慢是真的。但慢有慢的好處,練成了,一輩子都在身上。這個道理,師父跟我們說得很清楚。”

      咬咬牙,秦猛說:“那師父怎么不敢跟霍師叔打?”

      一時被噎住了,張華跺了跺腳,才把話從胸口跺出來:“怎么是不敢打?師父是個做大事的人,輕重緩急分得很清楚,那種場合,他怎么會跟霍師叔打?我曉得你佩服霍師叔?;魩熓迨前延彩?,那沒錯,但說到氣度修養(yǎng)、待人接物,跟師父比起來,那就差得太遠?!?/p>

      秦猛心想:“要是打別人不贏,氣度修養(yǎng)頂個屁用?我們是練武的,又不是耍嘴皮子的?!钡吹綇埲A氣憤的樣子,他還是把這話勒在嘴里。

      “別人沒說錯,你就是個拗腦殼。你要是想拗下去,就莫來武館了,學費也沒得退。你要是還想學呢,就要認罰?!?/p>

      莫小寶細聲細氣地問:“師兄,要怎么罰?”

      “在師父面前跪下作檢討。還要跟魏濤賠禮道歉。”

      見秦猛木然不應,莫小寶笑嘻嘻地說:“師兄,他這個拗腦殼,一時半會還轉(zhuǎn)不過來。你特意過來,辛苦了。我請你們?nèi)コ詿?,先消消氣,有什么話再慢慢說?!?/p>

      “他要是脾氣有你一半好就好了?!睆埲A嘆了口氣,“燒烤我就不吃了。我還有事,要回去了。秦猛,你自己好好悟一下,盡快給我回話?!闭f完,見秦猛低著頭不吭聲,他又跺了一下腳,快步離去。

      “秦猛,你莫拗了?!?/p>

      秦猛蹲下去,望著河面。莫小寶也蹲下去。河水在越來越沉的暮色中閃著波光,像無數(shù)的眼睛眨動。莫小寶時而眨著眼睛,時而瞟一下秦猛。秦猛瞪著眼,像是要用目光捅破這沉沉暮色,捅穿這比暮色更沉的河流。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猛慢慢站起來。

      “走。”

      “到哪去?”

      “跟我走就是。”

      他們上了臺階,往左拐。沿河西路走了三百多米,左轉(zhuǎn)上了青龍橋。過了橋,沿東風路直行五百多米,右拐插進通往高家巷的小街。擦過粉店,往前走五十多米,駐足在一片粉紅前。這里有三家小發(fā)廊,皆是閘門高卷,玻璃貼花門半開。里面都坐著一群女子:打麻將的,邊吃零食邊看打麻將的,修指甲的,對著貼墻長鏡修眉毛或察看臉上痘痘的,就是沒有理發(fā)的。

      莫小寶咽了下口水,看著秦猛。秦猛站在門口,兩腿變成了木頭。他勉力撕開步子,跨進第一家。

      有幾個女人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收回,繼續(xù)手上活計。秦猛有些發(fā)窘,幾乎想轉(zhuǎn)身,但還是硬著臉站在門邊。

      年紀最長、斜靠在沙發(fā)上的女人笑了起來,說:“小帥哥,看上哪個就點哪個,莫講客氣哦?!?/p>

      “宋哥來了沒有?”

      “你找他做什么?要找就找我們這些美女?!?/p>

      秦猛退了出去,又進了第二家。

      “宋哥來了沒有?”

      “宋哥,還沒看到來哦?!?/p>

      秦猛正準備退出去,正對著他坐在麻將桌邊的一個女人抬起頭來,說:“帥哥,你是不是想趁他沒來,先鉆一下我們小董的褲襠?”

      大家哄笑起來。坐在她旁邊嗑瓜子的女人呸了一聲,睇了秦猛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麻將桌上,眼中那兩汪水卻是顫顫的。秦猛沒什么反應,莫小寶在后面看到,身體頓時發(fā)酥。

      退出來后,秦猛一邊向斜對面走去一邊說:“等他來。”

      “他萬一不來呢?”

      “明天再來?!?/p>

      “你打算怎么動手?”

      “等他干完,出來就打。”

      “嘿嘿,看不出來啊,你還很毒,等他泄了元氣才動手?!?/p>

      “這是真打,多一分把握總好些?!?/p>

      “萬一打不贏呢?”

      “跑。”

      莫小寶點點頭,蹲下去,過了一會又站起,走來走去。

      “你莫在這里晃?!?/p>

      “我忍不住啊。”

      “你去隔壁買包煙?!?/p>

      煙買回了,抽了一口后,秦猛吐著煙說:“他進去了?!?/p>

      莫小寶啊了一聲,神色和身上的肉同時一緊。

      秦猛叼著煙,目光凝聚,身體紋絲不動。莫小寶覺得他蹲在那里像只大狼。

      抽了三根煙,莫小寶還跑進巷子里撒了泡尿。秦猛只抽了一根,等他從巷子里出來,就帶著他貼到那家發(fā)廊邊的暗角里。

      時間過得更慢了,仿佛是從擰緊的水龍頭一滴滴擠出來的。莫小寶想抽煙,秦猛卻不準。他把手插進褲兜,目光搭向每一個路過的行人,倒也略略松弛了下來。

      宋哥終于浮頭了。他晃著身子,向東風路轉(zhuǎn)去,邊走邊掏煙。

      就在他點火的瞬間,秦猛從暗處躥了出來,一拳打在他右肋上。

      聽到一聲響,莫小寶身子一緊,仿佛自己的肋骨被打斷了。

      不等他從疼痛中醒過神來,秦猛又是一個后手直拳。還是打肋骨。

      又是一聲響。

      宋哥勉力扭動身子,一腳蹬向他小腹,卻沒發(fā)好力,速度也牽強,被從旁邊沖上來的莫小寶起腳蕩歪了。不等他站穩(wěn),秦猛橫撞上去。他砸在了地上,雙手立刻反撐地,想彈起來,卻扯出肋間的劇痛,一時僵懸在那里。

      秦猛毫不客氣地上去補了兩拳,每一拳都像是把自己的骨頭打裂了。

      他還有足夠的力氣跑。莫小寶跟著他跑到東風路,又跑進斜對面的上河街。上河街接著中河街,中河街接著下河街,里面分布著蛛網(wǎng)一樣的細街和小巷。

      他倆放慢了腳步。誰也不說話,只聽到彼此心臟的跳動聲。

      從下河街出來,走沿江橋,轉(zhuǎn)到自家的那條街,秦猛問莫小寶要了根煙。

      “你明天去告訴張華,我替他報了仇。”

      “那你呢?”

      “我要去五里牌。”

      秦猛的臉在夜色中如同石頭,兩眼灼灼。

      “我曉得你要走這一步的?!?/p>

      “那你呢?”

      “我當然跟你一起?!?/p>

      拍拍莫小寶的肩膀,秦猛大步向前走去。

      責任編輯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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