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的疾病敘事與情節(jié)

摘 ? ?要： 《紅樓夢》常借助疾病敘事生發(fā)、延緩和埋伏故事情節(jié)，促使小說情節(jié)合理流暢地生成、發(fā)展，朝著既定的目標行進;達到張弛有度、悲喜相間的藝術效果;還常利用疾病敘事為后文作鋪墊，體現(xiàn)出作者思路上的前后貫通之處。

關鍵詞： 《紅樓夢》 ? ?疾病敘事 ? ?情節(jié)

《紅樓夢》是一部以展示世俗生活為主的家庭題材小說，日常飲食起居、家庭瑣事的詳細描述取代了曲折而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小說多由家庭生活畫面構成。疾病敘事作為日常生活中不少或缺的一部分，能較自然和合理地連接小說中各相對獨立的敘事單元和事件，故作者常借助疾病敘事生發(fā)、延緩和埋伏故事情節(jié)，使小說銜接自然流暢，節(jié)奏張弛有度，思路前后貫通。

一、疾病敘事與情節(jié)的生發(fā)

細讀《紅樓夢》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文中多處寫人物生病、探病、治病，并由此生發(fā)出一些故事情節(jié)。

如秦可卿生病，鳳姐便前往寧府探病，在花園中巧遇賈瑞，賈瑞垂涎鳳姐的美色，鳳姐一面假意殷勤，一面毒設相思局，三番兩次捉弄賈瑞，使賈瑞凍惱奔波，債務壓身，得了溺精癥，服藥無效，又不聽跛足道人之勸誡，執(zhí)意正照風月寶鏡，終死于“邪思妄動之癥”[1];秦可卿由病而逝，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不能料理喪事，于是寶玉向賈珍推薦了鳳姐，鳳姐欣然應承，在協(xié)理寧國府期間，鳳姐整飭有法，威重令行，盡顯理家才能;為秦可卿送殯期間，北靜王前來路奠，于是展示了寶玉初謁北靜王之情形，又變生出鳳姐因給秦可卿送殯而夜宿水月庵，老尼凈虛趁機游說鳳姐弄權鐵檻寺一節(jié)，還不失時機地插入了秦鐘與庵中尼姑智能幽會和賈璉送黛玉去揚州、鳳姐忙中偷閑給賈璉打點冬衣等情節(jié)。可見，秦可卿的生病、病逝和尤氏的犯舊疾，不但引出賈瑞之死、鳳姐協(xié)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和寶玉路謁北靜王等重要情節(jié)，還衍生出寶玉和北靜王、賈璉和鳳姐、秦鐘和智能之間的一系列故事。

又如，文中第五十五回寫鳳姐流產(chǎn)，不能理事，引出探春、李紈和寶釵三人協(xié)理榮國府之局面，賈府仆婦心存懈怠并有意搪塞探春等人，被善察微知著的探春看出;趙姨娘因探春在處理兄弟趙國基喪事賞銀上毫不徇情，只按賈府舊例而跑來哭鬧理論;探春素日心思縝密，趁理家之際，將大觀園各處承包給老媽媽們;大觀園內(nèi)花草樹木已被承包，寶釵的丫頭鶯兒等人隨意折嫩柳鮮花編花籃，分管的老婆子見之心疼不已，借罵侄女春燕之機發(fā)泄不滿。可見，正因鳳姐之病，才引出探春等人理家，并輾轉生發(fā)了之后“欺幼主習奴蓄險心”“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柳葉渚邊嗔鶯咤燕”等情節(jié)。

再如，鳳姐之女巧姐兒因出天花需隔離，于是鳳姐與賈璉“隔房”，賈璉難以忍受獨寢的孤寂，便與輕浮無比的“多姑娘”偷情，“多姑娘”將青絲作為信物贈予賈璉，結果被平兒發(fā)現(xiàn)并隱藏，之后又上演了“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之情節(jié)和鳳姐醋意大發(fā)的一出鬧?。ǖ诙换兀?。巧姐兒雖并非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此次得天花也并非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但由她的患病卻引出了賈璉偷情、鳳姐防備賈璉和平兒周旋等情節(jié)，為深層開掘及充分展示賈璉、鳳姐、平兒等妻妾間的家庭糾葛和風波提供了必要鏈環(huán)。

寶玉和黛玉之間心曲相通，情投意合，最后如何能寫出舍黛取釵的情節(jié)來？寶玉如何接受這種安排？作者先寫了寶玉失去玉后的病重和神魂失散，昏癡之下的寶玉只有聽人擺弄，賈母對薛姨媽和賈政等人聲稱寶玉病重，需借助寶釵的金鎖壓邪氣和結婚沖喜要緊，這使按常理難以想象難于解釋的調(diào)包婚姻有了一定的依據(jù);作者也寫了傻大姐口無遮攔的“泄機關”使得本就有病的黛玉萬無生念，只求速死，遂放棄治療自虐而亡，黛玉已死，寶玉病好后雖已知道了調(diào)包真相，卻也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家長和命運的安排了。這樣，寶玉病重和黛玉病逝就推動了舍黛取釵情節(jié)的合理推進。

綜上，作者根據(jù)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在文中多處適時地設置了人物的疾病，創(chuàng)造了小說故事情節(jié)生成的必要條件，并巧妙利用人物的疾病保證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自然流暢和順理成章，最終使情節(jié)朝著作者既定的目標行進。

二、疾病敘事與情節(jié)的延緩

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敘事作品，《紅樓夢》的情節(jié)推進中常體現(xiàn)出張弛有度、動靜結合、悲喜相間的節(jié)奏：既有劍拔弩張、酣暢淋漓之勢，又有輕快舒緩、和風細雨之景，不僅符合真實生活的客觀規(guī)律，畢竟在實際生活中，不會集中發(fā)生那么多緊張、激烈的事件，而且照應到讀者的閱讀需求和審美體驗，因為一味給讀者情感上的沖擊無疑會形成神經(jīng)緊繃之勢，不便靜心思度。這也體現(xiàn)在疾病敘事方面。

如傻大姐在大觀園假山后拾到了繡春囊，引起了王夫人的盛怒，她質(zhì)問鳳姐，呵斥晴雯，要清除大觀園內(nèi)“妖精似的東西”（第七十四回），下令讓鳳姐和王善保家的等連夜抄撿大觀園。抄檢過程中先有晴雯的挽發(fā)闖入，將自己箱子捉底“盡情一倒”的酣暢之舉。緊接著又有探春含淚道出：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這一番言辭既對抄檢大觀園的舉動提出強烈的反對之聲，又對賈府不久將難逃抄家命運發(fā)出了悲痛之呼，已讓人驚心動魄。接下來探春又將王善保家的毫不留情地怒擊一掌，使抄檢氛圍達到白熱化程度。最后查到惜春丫頭入畫私藏銀子和男人之物，迎春丫頭司棋與其表弟潘又安原有私情等事。若依尋常思路，鳳姐將這些抄撿結果匯報給王夫人，那么后文司棋被逐，王夫人到怡紅院“閱人”，攆走晴雯致其含恨而亡，令將四兒、芳官和唱戲的女孩們領出配人等一系列事件就會接踵而至。如此接二連三、高密度地敘述以上事件，情節(jié)過于集中，氣氛過于激烈，定會令人神經(jīng)緊繃，喘不過氣來。這時，作者便寫到了鳳姐的生病，由于連夜抄檢大觀園而過于勞累，鳳姐得了婦科“崩漏癥”[2]，急需診治，只好將逐司棋等事暫時擱置，隨后寫中秋節(jié)來臨，作者遂轉入對中秋節(jié)的集中敘事，山上賞月，擊鼓傳花，說笑話，作詩，在一派祥和的氣氛中，似乎抄撿大觀園的風波已然過去。然而，實則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寧靜，讓讀者在閱讀了諸多不幸事件之后，用中秋賞月場景中的祥和氛圍沖淡之前抄檢給我們帶來感情上的劇烈沖擊，在讀者舒緩緊張的神經(jīng)后好進入下一輪更激烈的審美體驗中，體會司棋被逐，晴雯屈死，芳官出家等更大、更多的女兒慘事。

同樣的例子文中還有，如第二十六回寫寶玉日間在黛玉房中閑話時，寶玉用了《西廂記》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來調(diào)笑紫娟，將黛玉惹惱哭泣，寶玉還不及解釋便被襲人急急拉走，黛玉便夜間前去探訪，卻被晴雯誤當作丫頭拒之門外，于是悲泣傷感一宿;第二天，眾女兒在大觀園祭花神之際，黛玉悲悲切切地吟念《葬花吟》，寶玉聽聞后心碎腸斷，不覺“慟倒山坡之上”。在這一系列的情感糾葛和心理歷程后，作者并沒有順著悲戚抑郁之勢寫下去，而是緊接寫了兩人經(jīng)解釋后和好，并被丫頭同請去王夫人房中吃飯，閑話家常中王夫人問及黛玉服藥之事，王夫人提及一味忘了名似有什么“金剛”兩字的藥，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此時心情愉悅的寶玉說得“滿屋里人都笑了”，而且寶玉還繼續(xù)以開玩笑的口吻講述了可治黛玉之疾的千金無名方，有詳盡的配料和要求，王夫人、寶釵、黛玉和鳳姐等人也不時圍繞這一難辨真假的方子笑談論說，此時的氣氛盡掃之前的戚慘壓抑而轉為輕松歡快，作者正是借黛玉服藥之事完成的這種轉變。

由上可見，作者為了達到張弛有度，悲喜相間的敘事效果，有時會利用疾病敘事阻礙人物行動和轉換敘事內(nèi)容，使故事情節(jié)不是一味集中、急速地發(fā)展，而是稍做停留、延緩或轉變后再向前推進。換言之，作者利用人物的疾病對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敘事節(jié)奏進行了有效的、策略性的調(diào)控。

三、疾病敘事與情節(jié)的埋伏

《紅樓夢》作者常有意無意地利用疾病敘事設置千里伏脈之筆，為下文的某些情節(jié)做好了鋪墊，當讀者閱讀至此，與前文對照來看時，方才可體會出作者在思路上的前后貫通之處。如第三回寫黛玉初進賈府，向眾人自述其有“不足之癥”，它自先天而來，需常年服藥調(diào)治，唯一可保命的法子是一癩頭和尚說的：“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睆暮笪目芍?，黛玉因父母雙亡長期寄身于外祖母家，所處皆是外親;對寶玉用情至深，文中無數(shù)次寫她動輒流淚、悲泣和嗚咽，故不許見哭聲和不許見外親這兩點黛玉均不可能做到，和尚的話實則已為后文黛玉之病一直攜帶、常年喝藥和其悲劇命運無法逃避埋下了伏筆。

第五十一回寫晴雯因寒夜出門欲嚇唬麝月而染病，病中她得知小丫頭墜兒偷蝦須鐲之事，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當即便要叫進墜兒，被寶玉阻攔，趁寶玉不在家，晴雯終于按捺不住，帶病一把“抓住”墜兒，用簪子“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晴雯病中懲治小丫頭之情形足見出其急躁易怒，性直好強的一面，這為后文老婆子向王夫人進讒言埋下了伏筆，第七十四回寫王善保家的在抄檢大觀園前向王夫人進言：

“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diào)調(diào)，大不成個體統(tǒng)?！?/p>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

王夫人本未特別在意晴雯，按后文抄檢結果來論，晴雯本也不屬被逐出對象，但晴雯的“掐尖要強”給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印象太深，終于在抄檢中被逐出，造成了她含恨而亡的悲慘結局，作者在描述晴雯病中懲治小丫頭一事中便已為其命運做了鋪墊和埋下了伏筆。

同樣，第八十四回寫巧姐兒患驚風，賈環(huán)前來探病，因想看難得的真牛黃，將正煎著的藥铞子弄倒，被鳳姐責罵，又被趙姨娘呵斥，這使賈環(huán)對鳳姐母子結下重怨，并說出：“我不過弄倒了藥铞子，灑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得他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里糟蹋。等著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么著！”放言以后要在巧姐身上報復，這為后文賈環(huán)勾結王仁發(fā)賣巧姐一節(jié)埋下了伏筆：第一百一十八到一百一十九回寫賈家敗落鳳姐死后，賈環(huán)聽說“外藩要買個偏房”，便趁賈璉不在家，勾結王仁和邢大舅等人攛掇邢夫人準備將巧姐發(fā)賣?？梢?，狠舅奸兄“欺弱女”之情節(jié)并非作者隨興漫筆，其實早在第八十四回對巧姐的疾病敘事中已作下了鋪墊。

綜上可見，作者不僅利用疾病敘事促使小說情節(jié)合理流暢的生成、發(fā)展，朝著既定的目標行進，而且通過人物疾病延緩小說敘事節(jié)奏，達到張弛有度、悲喜相間的藝術效果。同時，還常將疾病敘事作為一種鋪墊，為后文的某些情節(jié)埋下了伏筆，體現(xiàn)出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功力。

參考文獻：

[1]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66.

[2]李曉華.從鳳姐的情志病看《紅樓夢》后四十回[J].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6（9）.